音樂一門,我完全不懂,戲曲中,有所謂西皮二簧,我至今弄不清楚,我當省視學,學生唱歌按風琴與我聽,我隻好閉目微微點頭,假充內行;名人字畫,我分不出好歹,別人評得津津有味,我不敢開腔,不敢說好,怕人追問好處安在。我幼年訂古姓女,其叔古威侯,是威遠秀才,以善書名。我家接一位關老師,見著我的字說道:“你這筆大揮,將來怎麼見你叔丈人?”好在此女未過門即死,我未在古府獻醜。後來從劉建候先生讀,他一日進我房中,見案上寫的卷格小字,堆有寸多高,他取來一看,歎息道:“你也可算勤快了,怎麼字還是這樣?”我聽了淒然泣下。我考課考試,閱卷者常常批:“字太劣”或“字宜學”。雷鐵崖常說我:“你那個手爪印卻該拿來宰。”我天性上,有這種大缺點,豈真古人所謂“予之齒者去其角,傅之翼者兩其足”耶。
我從師學作八股,父親命我拿與他看,他看了說道:“你們開腔即說:恨不生逢堯舜禹湯之世,那個時候,有什麼好?堯有九年之水患,湯有七年之旱災(二語出《幼學瓊林》,是蒙塾中讀本)。我們農家,如果幾個月不下雨,或幾個月不晴,就喊不得了,何況九年七年之久!我方深幸未生堯舜禹湯之世,你們怎麼朝朝日日地希望?”我聽了很詫異,心想:“父親怎麼發此怪議論?”繼想:他的話也有道理,我把這個疑團,存諸胸中,久之久之,忽然想道:“我們所謂聖人者是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諸人,何以盡都是開國之君,隻有孔子一人是平民?又何以三代上有許多聖人,孔子而後,不再出一個聖人?”由此推尋下去,方知聖人之構成,有種種黑幕。因此著了一篇《我對於聖人之懷疑》,才把疑團打破,惜其時我父已死,未能向他請問。
我父常說:“書即世事,世事即書。”把書與世事,兩相印證。何以書上說的:“有德者昌,無德者亡。”征諸實事,完全相反?懷疑莫釋,就成了發明《厚黑學》的根苗。
我的思想,分破壞與建設兩部分,《我對於聖人之懷疑》及《厚黑學》,是屬乎破壞的,《厚黑學》,破壞一部二十四史,《我對於聖人之懷疑》,破壞一部宋元明清學案。所著《中國學術之趨勢》,《考試製之商榷》,《社會問題之商榷》,及《製憲與抗日》等書,計包括經濟、政治、外交、教育、學術等五項,各書皆以《心理與力學》一書為基礎,這是屬於建設的。破壞部分的思想,淵源於我父。建設部分的思想,也淵源於我父。
我父一日問我道:“孟子說:‘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這是孺子入井,我站在旁邊,才是這樣,假令我與孺子,同時入井,我當如何?”我聽了,茫然不能答,他解釋道:“此時應先救自己,第二步,才來救孺子。”我聽了很詫異,心想:“我父怎麼莫得惻隱之心,純是為己之私?這是由於鄉下人書讀少了,才發出這種議論,如果說出去,豈不為讀者所笑?”但當麵不敢駁他,退後思之,我父的話,也很有道理,苦思不得其解。民國九年,我從成都辭職歸家,閉門讀了一年的書,把這個問題,重新研究,才知孟子之書,上文明明是“怵惕惻隱”四字,下文“無惻隱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平空把“怵惕”二字摘去,這就是一種破綻。蓋怵惕者,我畏死也,惻隱者,怕人之死也。乍見孺子將入井,恍如死臨頭上,我心不免跳幾下,是為怵惕。細審之,此乃孺子將死,非我將死,立把我身擴大為孺子,怵惕擴大為惻隱,此乃人類天性也。孟子教人,把此心再擴大,以至於四海,立論未嚐不是,隻是著書時,為使文簡潔起見,未將“怵惕”二字加以解釋,少說了一句:“惻隱是從怵惕擴充出來的。”宋儒讀書欠理會,忘卻惻隱上麵,還有“怵惕”二字,創出的學說,就迂謬百出了。我父的議論,是從“怵惕”二字發出來的,在學理上很有根源,我著《心理與力學》把此種議論載上去,張君默生來信說:“怵惕惻隱一釋,為千古發明。”殊不知此種議論,是淵源於我父。
我父上街,常同會溪橋羅大老師維楨、謝家壩謝老師文甫等在彙柴口茶館吃茶,他二人俱在教私塾,上麵堯舜禹湯的問題,和孺子入井的問題,未知是我父發明的,抑或是同羅謝諸人研究出來的。我父嚐因講《四書》,挨了兩耳光,他卻深以為榮,常常向我弟兄稱述,我把事實詳述於下:
永枋公生五子,長子青山,父子俱死,惟其妻尚在,住糖房灣老屋,次子樂山,即我祖……第五子韞山,某年青山之妻死,其孫世興等,邀請族人至家,人到齊,世興等三弟兄,披麻戴孝,點燭祀神畢,把棺材打開,大呼:“阿婆呀!你要大顯威靈呀!”把堂叔學山抓著,橫拖倒曳,朝街上走,我父不知道何事,跟著追去,彼時年已五十餘矣,又值冬天,穿著皮袍子,雞婆鞋,跑又跑不得,急喊:“過路的,與我擋住!”問之才知是學山欠錢不付,無錢辦喪,拖住張家沱滾水,否則赴自井分縣喊冤。我父問明所欠若幹,即說:“此款由我墊出,喪事辦畢再說。”世興等此舉,全是韞山公之主張,我父不知,一日同韞山公在彙柴口吃茶,談及此事,我父說:“世興等對於叔祖,敢於這樣侮辱,真是逆倫。”韞山公厲聲道:“怎麼是逆倫?學山欠嫂子之錢不付,世興等開棺大呼‘阿婆’,是替死者索賬,這是嫂子向他要錢,不是侄孫向他要錢,湯伐桀,武王伐紂,孟子都不認為臣弑君,世興怎麼是逆倫?”我父說道:“幺叔!這章書,不是這樣講的,孟子雖然這樣說,但朱子注這章書曾說:‘必要有桀紂之暴,又要有湯武之仁,才不算臣弑君,否則是臣弑君。’所謂‘有伊尹之誌則可,無伊尹之誌則篡也。’學山無桀紂之暴,世興等無湯武之仁,怎麼不是逆倫?”韞山公是飽學先生,被我父問得啞口無言,站起來,給我父兩耳光,說道:“胡說!”我父常對我說:“偏偏這章書,我是下細看過,道理我也下細想過,所以幺公被我問窮了。”
我父嚐說:讀過三個人的治家格言,都是主張早起,朱柏廬雲:“黎明即起。”唐翼修雲:“早眠早起,勤理家務。”韓魏公雲:“治家早起,百務自然舒展,縱樂夜歸,凡事恐有疏虞。”(我曾查韓魏公及唐翼修所雲,係出《人生必讀》書內,《劌心要覽》中無之)故我父每日雞鳴即起,我自有知識以來,見他無一日不如此,雖大雪亦然。然時無有洋火,起來用火鐮敲火石,將燈點燃,用木炭在火籠中生火烤之,用一小土罐溫酒獨酌,口含葉煙,坐到天明,將本日工人應做的活路,及自己應辦的事詳細規劃定。父常說:“一年之計在於春,一日之計在於寅。”蓋實行此語也。我與父親同床睡,有時叫我醒,同我講書,談人情物理,有時喊我,我裝作睡著,也就算了。可知他獨坐時,都在研究書理。但他在燈下,從不看書。我母親引著小兄弟,在隔壁一間屋睡,有時把我母喊醒,用廣東話,談家務及族親的事。此等情景,至今如在目前。我父親早起,我見慣了,所以我每日起來頗早。曾國藩把早起二字,說得那麼鄭重,自我看之,毫不算事,我父曰:“以身教,不以言教。”真名言哉!
我父起居飲食,有一定的,每晨,命家人於米鍋開時,用米湯衝一蛋花調糖吃。人言米鍋內煮雞蛋吃,最益人,我父不能食白蛋,故改而食此。半少午,吃幾杯酒,睡一覺,無一日不然,不肯在親友家宿,迫不得已留宿,即在韞山公家宿,韞山公也要準備。同學曾龍驤娶妻,我祖母姓曾,是親戚,我父往賀留宿,與雷鐵崖同一間屋,我父雞鳴起來,獨坐酌酒,把鐵崖呼醒談天。後鐵崖向我說道:“你們老太爺,是個瘋子,天未明,即鬧起。”一般人呼我為瘋子,我這瘋病,想是我父遺傳下來的。後來鐵崖留學日本,倒真正瘋了。(事見拙著《厚黑叢話》)
我父嚐對我說:“凡與人交涉,必須將他如何來,我如何應,四麵八方都想過,臨到交涉時,任他從哪麵來,我都可以應付。”所以我父生平與人交涉,無一次失敗,處理家務,事事妥當。工人做工時間,無片刻浪費,這都是得力於早起獨坐。我父怕工人晏起了,耽擱工作,而每晨呼之起,又覺得討厭,他把堂屋門做得很堅實,見窗上現白色,再開歇房小門一看,天果然亮了,即把堂屋門,砰一聲打開,工人即驚醒。
我父見我手中常拿一本書,問我道:“這章書怎麼講?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顏回朝日讀書,不理家務,猶幸有一瓢飲,如果長此下去,連簞食瓢飲都莫得,豈不餓死?”一連問了幾問。後來我把答案想起,他再問,我說道:“這個道理很明白,顏回有他父親顏路在。顏路極善理財,於何征之呢?《論語》載:“顏淵死,顏路請子之車,以為之槨。’你想:孔子那麼窮,家中隻有一個車兒,顏淵是孔子的徒弟,他都忍心要賣他的,叫孔子出門走路,可見顏路平日找錢之法,無微不至。顏淵有了這種好父親,自然可以安心讀書,不然像顏淵這種迂酸酸的人,叫他經理家務,不唯不能積錢,恐怕還會把家務出脫。”我父聽了大笑。從此以後,再不叫我講這章書了。近日頗有人稱我為思想家,我閉目回思,在家庭中討論這些問題,也是淵源之一。
我父購的基業,在離彙柴口數裏張家山附近,由張家山前進數裏,有位王翰林,名陰槐,字植青,與宋芸子同榜,王得編修,宋得檢討。王之父名瑞堂,與我父同當蒼首,植青妹,嫁與楊姓,與我家邊界相連,我往楊家,見植青書有一聯雲:“觀書當自出見解,處世要善體人情。”這二句,我常常諷誦,於我思想上很有影響。
我所引以為憾者:家庭中常常討論書理,及人情物理,而進了學堂,老師初則隻教背讀,繼則隻講八股,講詩賦,有些甚至連詩賦都不講,隻講八股,像我父所說“書即世事,世事即書”一類話,從未說過。“孺子入井”,及“堯舜禹湯”這類問題也從未討論過。叫我看書,隻看《四書備旨》,及《四書味根錄》這類庸俗不堪之書,其高者,不過叫我讀二十四史,讀古文而已。其他周秦諸子及說文經解等等,提都未提過。迄今思之,幸而未叫我研究說文經解,不然我這厚黑教主,是當不成的。所謂“塞翁失馬,安知非福”。我當日因為八股試帖,不能滿我之意,而其他學問,又無人指示門徑,朝日隻拿些道理,東想西想。我讀書既是跑馬觀花,故任何書所說的道理,都不能範圍我,而其書中要緊之點,我卻記得,馬越跑得快,觀的花越多,等於蜂之采花釀蜜,故能貫通眾說,而獨成一說,而“厚黑學”三字,於是出現於世。要想當厚黑教主第二者,不妨用這種方法幹去。
八股文規律極嚴密,《四書備旨》及《四書味根錄》等書,雖是庸俗,而卻字字推敲,細如繭絲牛毛。我思想上是受過這種訓練的。朋輩中推我善做截搭題,凡是兩不相關之事,我都可把他聯合來成為一片。故我著書談理,帶得有八股義法。因此我在《迂老隨筆》中,曾說:“道家者流,出於史官,儒家者流,出於司徒之官,厚黑學,則出於八股之官。”
八股時代,有所謂考課,是用以津貼士子的,自井分縣,有四季課,富順縣城,有月課,(自井離縣九十裏,專人下去,得題飛跑回井,把文作起,連夜送進城)自井文武廟鴻文書院,及貢井旭川書院,不時也有課,我讀書,米是家中挑,靠考課得獎金,作零用及購書之費。文字非翻新立異,不能奪閱者之目,故每一題到手,我即另出一說,不遵朱注,即遵朱注,也把眾人應說之話不說,力求新異,茲舉兩個如後:
一)有一次,月課題,“彼惡敢當我哉”。我即用曹操伐吳,孫權拔刀斫案,起兵拒之,那個意思,把彼字指秦楚燕趙韓魏六國,分作六比,其時我已買些《戰國策》這類書來看,大旨言:“彼秦國如何,而我齊國則如何……彼秦惡敢當我。”“彼楚國如何,而我齊國則如何……彼楚惡敢當我。”“……彼魏惡敢當我。”
二)又一次,月課題,“子曰,直哉史魚,邦有道如矢,邦無道如矢,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卷而懷之”。我作了兩卷,(甲)第一卷說:此章書,是孔子在陳絕糧時所說,因為“衛靈公問陳於孔子,孔子對曰:俎豆之事,則嚐聞之矣,軍旅之事,未之學也,明日遂行,在陳絕糧,從者病,莫能興,子路慍見……”眾人有怪孔子所對,不該那麼直率的,有怪不該立即走的。於是孔子就舉衛國二人為證,說道:“你們怪我不該那麼對答,你看衛國的史魚,邦有道如矢,邦無道如矢,我若不直對,豈不為史魚所笑?你們怪我不該立即就走,你看衛國的蘧伯玉,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卷而懷之,我若不走,豈不為蘧伯玉所笑?”(乙)第二卷:因為“直哉史魚”,和“君子哉蘧伯玉”的文法,與“孝哉閔子騫”是一樣的。聊齋上王黽齋一段,不是曾說“孝哉即是人言”嗎?因此我說“直哉史魚”和“君子哉蘧伯玉”,都是世俗之言,而孔門家法,與世俗不同,子為父隱,父為子隱為直,證父攘羊不直。邦有道危言危行,邦無道危行言遜,故孔子對於史魚,深有不滿,意若曰:“你們說:‘直哉史魚’,他不過‘邦有道如矢,邦無道如矢’罷了,真正的直,豈是這樣嗎?”春秋之世,正可謂無道之世了,而孔子誌在救民,棲棲不已,見蘧伯玉卷懷而退,也是深所不滿,意若曰:“你們說:‘君子哉蘧伯玉’請問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卷而懷之,‘可’乎哉!”重讀可字。朱注,明明說伯玉出處合於聖人之道,我這種說法,顯與朱注違背。
這三本卷子,都被取錄,我未讀過古注,不知昔人有無此種說法,即使有也是暗合。我凡考課,都取這種方式,八股文本是對偶,我喜歡作散行文,題目到手,每一本立一個意思,意思寫完,即算完事,又另換一本。這個方法,又不費力,又易奪閱者之目。至於作策論,那更可由我亂說了。我生平作此等文字,已經成了習慣,無有新異的文字,我是不喜歡寫的。不過昔年是作八股,作策論,今則改作經濟、政治、外交等題目罷了。張君默生信來,稱我為大思想家,誤矣!誤矣!
我與雷鐵崖(名昭性)雷民心(名昭仁)弟兄同學,大家作文,都愛翻新立異,鐵崖讀書很苦,他家中本來命民心讀書,命他在家做工,他嚐對我說:“家中命我割青草,挑在鹽湧井去,每挑在一百斤以上,硬把我壓夠了,看見民心挑行李進學堂,有如登仙。”他請求讀書,經家中許可,免去做工,但一切費用,家中不能擔任,因彼時其家實在無力擔負二人讀書之費,故鐵崖考課,每次至少都要作兩本,而民心則可做不可做,使彼時無所謂月課,則鐵崖將在家中做工修老矣。其留學日本,則係嶽家出銀五十兩做路費,到日本純以賣文為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