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心天資較鐵崖為高,鐵崖則用死功,作文“語不驚人死不休”,我說他:文筆笨拙,他說我:文筆輕淺,彼此兩不相下。鐵崖每日必寫小楷日記,長或數百言,等於作一篇文章,無一日間斷,及留學日本,把笨拙脫去,遂大有文名,而我則輕淺如故,且日趨俚俗,鐵崖死矣,使其見之,不知作何評語。
庚子年應縣試,我與雷氏弟兄同路,在路上民心向我說道:“我們倒起身了,不知‘長案’起身莫有?”因為縣試五場,府試四場,終場第一名,名曰“案首”,俗呼為“長案”,到院試是一定入學的。第二名以下,則在不可知之數。哪知後來縣試案首就是我,府試案首,就是民心,可見凡人不可妄自菲薄。鐵崖縣試終場第二,府試終場第七,到院試一齊入學,富順應小試者,一千數百人,入學定額,廿四名。
我買部李善注《昭明文選》,點看了半年。縣試頭場題目,是“而不見輿薪,至輿薪之不見”。我作起文來,橫順都要成韻語,我也就全篇作韻語,不料榜發竟到第七,以後我循規蹈矩地做,終場竟得案首。後來富順月課,有一次,題是“使弈秋誨二人弈,其一人專心致誌”。我作了兩卷,第一卷循規蹈矩地作,第二卷全篇作韻語,第一卷是用心作的,第二卷是信筆寫的。後來第一卷擯落,第二卷反被取錄。此卷至今尚在。文章本是要不得,我所以提及者,見得我在八股時代,作文字,常常破壞藩籬,所以今日著書也破壞藩籬。是之謂:“厚黑出於八股之官。”
雷民心應縣試,前幾場本是前十名,第四場,出一題,“陳平論”,民心數陳平六大罪,六出奇計,每一計是一罪,在那個時代,應試童生,有不知陳平為何人者,民心能這樣做,也算本事。哪知縣官看了,說道:“這個人如此刻薄,將來入了學,都是個包攬詞訟的濫秀才。”把他丟在後十名,閱卷者,是敘府知府薦來的,府試時回府閱卷,府官見了民心之卷,說道:“此人文筆很好,如何列在後十名?”閱卷者說道:“他做陳平論,縣官如何說,我爭之不得。”縣試之卷,照例應申送府,府官調來一閱,大加讚賞,因而取得案首。可算奇遇。科舉廢除久矣,而我絮絮言之,有如白發宮人,談天寶遺事,閱者得無窮笑耶?然使當日我輩不做這類翻案文字,養成一種能力,我今日也斷不會成為教主。
光緒丙戌,我年八歲,從陳老師讀,陳為我家佃戶,是個堪輿先生,一直讀了四年。庚寅年,從鄧老師讀,陳鄭二師,除教背讀外,一無所授。辛卯年,父接關海洲先生來家,教我們幾弟兄,關是未進學之童生,年薪五十串,以彼時米價言之,五十串能買十石米,我寫此文時米十石,需法幣八千數百元,故在彼時,亦算重聘。後來我當了秀才,某富室欲聘我,年薪七十串,我欲應之,因入高等學堂肆業未果,彼時教師之待遇如是。
關師教法,比陳鄭二師為好,讀了兩年,做八股由破承而至入手,算是成了半篇,試帖詩能做四韻,關師教書,雖不脫村塾中陳舊法子,但至今思之,我受益之處,約有三點:(一)每日講龍文鞭影典故四個,要緊處,即圈出熟讀。(二)每日講《千家詩》及《四書》,命我把槐軒《千家詩注解》,《四書備旨》,用墨筆點,點畢送他改正。我第一次把所點《千家詩》送他看,他誇道:“你居然點斷了許多,錯誤者很少,你父親得知,不知若何歡喜。”我聽了愈加奮勉,因而養成看書點書之習慣。到了次年,我不待老師講解,自家請父親與我買部《詩經備旨》來點。(三)關師在我父友人羅大老師處,借一部《鳳洲綱鑒》來看,我也拿來看。我生平最喜看史書,其發端即在於此。關師又在別處借一部《三國演義》,我也拿來看,反複看了幾次,所以我後來發明厚黑學以孫曹劉為證。但所舉者,是陳壽《三國誌》材料,非演義中材料。關師有一次出試帖詩題,題目我忘了,中有“雪”字,我第一韻,用有“同雲”二字,他在“同”字上打一大叉,改作“彤”字,說道:“‘彤雲密布,瑞雪紛紛’(《三國演義》中語)是這個彤字。”我說道:“我用的是《詩經》‘上天同雲,雨雪零零。’”他聽了默然不語。壬辰年終,關師解館,我因病父命輟讀。
我六歲時,因受冷得咳病,久不愈,遂成哮吼病,遇冷即發,體最弱,終年不離藥罐,從關老師讀,讀幾天聲即啞,醫數日好多了,一讀即啞,所以我父命我輟讀養病。癸巳年,父命四兄輟讀務農,把五兄送在彙柴茂源井(現名複興井),七弟在家,從一個姓侯的老師讀,我此時總算廢學了。但我在家,終日仍拿著一本書,一日,午飯後,大兄見我在看書,就對父說道:“老六在家,活路也不能做,他既愛看書,不如送進學堂,與老五同住,床鋪桌子,也是有的,向老師說明,這是送來養病的,讀不讀,隨便他,以後學錢隨便送點就是了。”彼時我家尚充裕,這種用費,我父也滿不在乎,就把我送去。這算是我生平第一個大關鍵,在大兄不過無意中數語,而對於我的前途,關係很大,否則我將以農人修老矣。
劉老師共三人,是三叔侄,叔公名已忘去,學生呼之為劉二公,是個童生。叔爺名劉應文,號重三,後改為煥章,是個秀才(後乙未年考得稟生),學生呼之為七老師。侄兒名劉彬仁,號建侯,也是秀才,學生呼之為建侯老師。劉二公的文筆,是小試一派,七老師是墨卷一派,建侯老師,善寫字,嫻於詞章,嚐聽見他在讀“帝高陽之苗裔兮”,“若有人兮山之阿”等等,案頭放有手寫蠅頭小楷史記菁華錄全部,論文高著眼孔。學生的八股文,是劉二公和七老師分改,詩賦則建侯老師改,建侯老師高興時,也拿八股文去改。背書則隨便送在哪個老師麵前都可。我本來是養病的,得了特許,聽我自由,但我忘卻了是養病,一樣的用功,一樣的作八股,作詩賦,但不背書而已,讀書是默看,不出聲。學堂大門,每扇貼一鬥方紅紙,一扇寫的是“棗花雖小能成實,桑葉雖粗解作絲,惟有牡丹如鬥大,不成一事又空枝”。一扇寫的是“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這是建侯老師寫的,我讀了非常感動,而同學中華相如(號相如,今在自井商界,頗有名)等,則呼我為老好人。
我在《厚黑叢話》中曾說:“父親與我命的名,我嫌他不好。”究竟是何名,我也可說一下,我自覺小時候很醇謹,母親織布紡線,我依之左右,母親叫我出去耍,也不去,說我:很像個女孩子。而父親則說我小時非常的橫,毫不依理,見則呼我為“人王”,我父把人王二字,合成一“全”字,加上派名“世”字,名為“世全”,算命先生說我命中少金,父親加上“金”旁,成為“世銓”。我在茂源井讀書,請建侯老師,與我改號,他改為秉衡,乙未年,清廷命山東巡撫李秉衡為四川總督(後未到任),劉七老師對我說道:“你的號,與總督同名,可把他改了。”七老師也會算命,他說我命中少木,並不少金,我見《禮記》上有“儒有今人與居,古人與稽,今世行之,後世以為楷”之語,就自己命名世楷,字宗儒,(後來才改為宗吾),七老師嫌李世楷三字,俱是仄聲,改為世權,我不願意,仍用世楷。餘見《厚黑叢話》。
最值得研究的,我父親說我小時橫不依理,我自覺在行為上,處處循規蹈矩,而作起文字來,卻是橫不依理,任何古聖先賢,我都可任意攻擊。《厚黑學》和《我對於聖人之懷疑》,兩篇文字,不說了。我著《考試製之商榷》,提出一種辦法,政府頒行的教育法令,不合我的辦法,我把他攻擊得體無完膚。我著《社會問題之商榷》,創出一條公例,斯密士不合我的公例,我把他攻擊得體無完膚。這有點像專製時代的帝王,頒出一條法令,凡遇違反法令者,都拿去斬殺一般。父親說我小時橫不依理,豈有生之初,我即秉此天性耶?一般人呼我為教主,得無教主之地位,與人王相等耶?釋迦一出世,即說:“天上地下,惟我獨尊。”我得無與之相類耶?故民國元年,發表《厚黑學》,署名曰:“獨尊”。然則教主也,人王也,蓋一而二,二而一也。
我們這個地方的習慣,某處有私館,就把子弟送去讀,時間大概是正月二十幾,到了二月底,或三月間,老師才請眾東家,來議修金,名之曰“議學”。議學之時,眾東家你勸我,我勸你,把修金說定,開單子與老師送去,老師看了無話,就算議定了。學生數十人,最高額是十二串,我五兄(名世源)出了最高額。議到我名下,我父聲明這是送來養病時,隨便寫了幾串,把單子送與老師看,老師傳話出來,說:“全堂中惟有李世銓讀得,應該比李世源多出點。怎麼才出這點?”我父也就寫了十二串。老師這樣重視我,很出我意料之外,精神上很受一種鼓動。
我覺得教育子弟,不在隨時責斥,責斥多了,使他精神頹喪;不在隨時勸勉,勸勉的話太多,成為老生常談,聽者反不注意;也不可過於誇獎,獎之太過,養成驕傲心;總在精神上,予之以鼓勵,而此種鼓勵,不知不覺,流露出來,乃能生效。建侯老師呼學生必綴以娃娃二字,如雲華上林這個娃娃,李世源這個娃娃等等,對學生常出以嘲弄態度,獨對於我無此種態度,不過呼我之名,仍綴以娃娃二字罷了。有夜,三位老師都睡了,學生還在嬉笑,建侯老師在床上高聲問道:“你哪些人還莫有睡?”眾人舉名以對。次日建侯老師說道:“那麼夜深,你們還在鬧,不知幹些什麼!及聽見有李世銓這個娃娃在,我也就放心了。”這些地方,很使我自尊自重。
劉二公人甚長厚,七老師性嚴重。建侯老師對劉二公常常嘲弄之,對七老師則不敢,但不時也要說一二句趣話。有一次,宴會歸來,建侯老師對七老師說道:“今天席上,每碗菜來,二公總是一筷子兩塊三塊,獨於端碗肉圓子來,二公用筷子,反一個圓子,夾成兩半個,我心想:二公這下,怎麼這樣斯文了。哪知他把半個圓子,搭在一個整圓子上麵,夾起來,一口吃了。”我聽了,非常有趣,我生性樸訥,現在口中和筆下,隨便都是詼諧語,自然有種種關係,才造成這樣的,建侯老師,也是造成之一。
我做文章,很用心,得了題目,坐起想,站起想,睡在床上想,睡在板凳上想,稿子改了又改,一個題,往往起兩三次稿,稿子改得稀爛。而今寫報章雜誌文字,卻莫得那麼費力了,讀我文章的人,有說我天資高,其實是磨煉出來的,天資並不高。五兄往往叫我代筆,我就把不要的稿子,給他謄去繳。次年,甲午,五兄輟讀務農,七弟同我在茂源井再讀一年。
甲午年,我住羅大老師家,把《鳳洲綱鑒》借來看,同學王天衢見了,也買一部來看,建侯老師看見,責之曰:“你怎麼也看此書,李世銓這個娃娃,是養病的,才準他看,此等書,須入了學,方能看,我若不說,別人知道,還說我是外行。”此話真是奇極了,於此可見當時風氣。
王天衢的父親,是井灶上的掌櫃,甚喜歡讀書,期望其子甚殷,訓責很嚴。一日學堂裏來,我等在天衢房中耍,他父親見著很客氣,我等要走,天衢悄悄說:“必不可走,一走了,我就要挨罵。”及我等一轉背,其父即罵道:“你個雜種……”天衢常對我說:“我寧去見一次官,不肯見我父親。”後隔多年,我遇著天衢問道:“你們老太爺的脾氣,好點莫有?”他說道:“也莫有什麼,不過他老人家,每日早膳後,照例要做一壇法事罷了。”後來天衢卒無所成。由此可見:我父對我,不甚拘束,真是得了法的,我悟得此理,故著《心理與力學》,曾說:“秦政苛虐,群盜蜂起,文景寬大,民風反渾樸起來,官吏管理百姓,要明白此理,父兄管理子弟,要明白此理。”這是我從經驗上得來的,然則父兄對於子弟,竟可不管嗎?我父有言曰:“以身教,不以言教。”
我的心,隨時都放在書理上。有一次,建侯老師率眾學生,往鳳凰壩某家,行三獻禮,老師同眾學生,在茶館內吃茶,我一人在橋頭上獨步徘徊,回頭見老師同眾人望著我笑,我不知何故,回到茶館,悄悄問華上林:“老師笑我何事?”答曰:“老師說你很儒雅,將來一定會入學。”我當日本把秀才看得很高,聽了不勝驚異。
晚上行三獻禮,照例應講書,死者是祖母,建侯老師,登台講“孝哉閔子騫”一章,把閔子的事講完,跟著說道:“後數百年而有李密者……”這明明是用太史公《屈賈合傳》的文法,我站在台下聽講,老師講至此處,目注於我,微做笑容,意若曰:“此等方法,眾學生中,隻有你才懂得。”此事我當日印象很深,老師形態,至今宛然在目,這都是精神上予我一種鼓勵。
建侯老師的文章,注重才氣,選些周犢山及江漢炳靈集的八股,與我讀。一日,我對羅大老師道:“我在讀江漢炳靈。”他說:“這些文章,小試時代,不可讀,讀了花心,做起文章,就要打野戰。”於此又可見當時風氣。我又說:“我現在買有部《書經體注》,自己點看,惟有禹貢水道,真不好懂。”他說道:“你當然懂不得,如果要懂得,須看《禹貢錐指》。”《禹貢錐指》是清朝有名的著作,他曾看過,可見也不孤陋。我訂古姓女,未過門即死,羅大老師有意把他的女訂於我,我五兄很讚成,說他家藏書很多,為此可多看些書,不知何故我父不願意。
羅大老師之弟羅二老師,號德明,學問比他更好,二老師吃鴉片煙,睡在煙盤子側邊,學生背《四書》、《五經》,錯了一字,他都知道。背《四書朱注》,錯了一字,也都知道。(其時考試,四書題,要遵朱注,童生進場,片紙不準夾帶,隻好都背得。)不但此也,庚寅年,我五兄在他塾中讀,夜間講《詩經》,點一盞清油燈,命學生照著書,他在暗處坐起講,口誦朱注,說道:“你們看書上,是不是這樣?”學生看之,也莫有錯,可見他是用過苦功的。壬辰年,我家關老師因病耽擱一個月,我父請羅二老師代教,我們要讀八股,他就把昔人作的八股默寫一篇出來,熟讀了,又默寫一篇,試帖詩亦然。其時已五六十歲了,不知他胸中有若幹八股,有若幹試帖詩,而他弟兄二人,連一名秀才,都莫有取得。二人都是我父的好友,會著即談書。
我在茂源井共讀了兩年,甲午年某月,學堂中忽紛傳有鬼,某生某生,聽見走得響,夥房也看見。建侯老師得知,說道:“你們這些娃娃,真是亂說,哪裏會有鬼。”因此眾人心定,鬼也不見了。年終解館,前一夕,師徒聚談,建侯老師說:“這個地方,很不清淨,硬是有鬼,有一夜,響起來,我還喊:‘七爺!你聽!’我口雖說無鬼,心中也很怕。”其時我正讀《鳳洲綱鑒》,心想:苻堅以百萬之師伐晉,謝安石圍棋別墅,坦然若無事者,也不過等於建侯老師之口說無鬼。於此深悟矯情鎮物之理。後來我出來辦事,往往學建侯老師之口說無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