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頓發明萬有引力,這種引力,也不是牛頓帶來的,自開辟以來,地心就有吸力,經過了百千萬億年,都無人知道,直至牛頓出世,才把他發現出來。厚黑這門學問,從古至今,人人都能夠做,無奈行之而不著,習矣而不察,直到李宗吾出世,才把他發現出來。牛頓可稱為萬有引力發明家,李宗吾當然可稱厚黑學發明家。
自序
■現存於四川大學圖書館的《考試製之商榷》
《厚黑學》一文,是揭穿一部二十四史的黑幕;《我對於聖人之懷疑》一文,是揭穿一部宋元明清學案的黑幕。馬克思的思想,是建築在唯物史觀上;我的思想,可說是建築在厚黑史觀上。
民國十六年,我將曆年作品彙刊一冊,名曰《宗吾臆談》,內容計:(1)厚黑學;(2)我對聖人之懷疑;(3)心理與力學;(4)考試製之商榷;(5)解決社會問題之我見。十七年,我把“解決社會問題之我見”擴大為一單行本,題曰《社會問題之商榷》。第六章有雲:“我討論這個問題,自有我的根據地,並未依傍孫中山,乃所得結果,中山已先我而言之,真理所在,我也不敢強自立異。於是把我研究所得,作為闡發孫中山學說之資料”,雲雲。此書流傳至南京,石青陽與劉公潛見之,曾電致四川省政府劉主席自乾,叫我入京研究黨義,我因事未去。本年我到重慶,伍君心言對我說:“你著的《社會問題之商榷》,曾揭登南京《民生報》,許多人說你對於孫中山學說,有獨到之見。你可再整理一下,發表出來,大家討論。”我因把原作再加整理,名曰《改革中國之我見》。
《社會問題之商榷》理論多而辦法少,我認為現在所需要者,是辦法,不是理論,乃將原書大加刪除,注重辦法。原書偏於經濟方麵,乃再加入政治和外交,基於經濟之組織,生出政治之組織,基於經濟政治之方式,生出外交之方式。換言之,即是由民生而民權,而民族,三者聯為一貫,三民主義就成為整個的東西了。書成拿到省黨部,請胡素民、顏伯通二君批評。二君道:“此書精神上,對於三民主義完全吻合,但辦法上,有許多地方,孫中山未曾這樣說,如果發表出來,恐淺見者流生出誤會,你可以不必發表。”我因把原稿收藏起。我是發明厚黑學的人,還是回頭轉來講我的厚黑學,因此才寫《厚黑叢話》。
我生平揭的標幟,是“思想獨立”四字。因為思想獨立,就覺得一部二十四史和四書五經,與宋元明清學案,無處不是破綻。《厚黑學》一文,是揭穿一部二十四史的黑幕;《我對於聖人之懷疑》一文,是揭穿一部宋元明清學案的黑幕。馬克思的思想,是建築在唯物史觀上;我的思想,可說是建築在厚黑史觀上。
我的思想,既以厚黑史觀為基礎,則對於人性不能不這樣的觀察,對於人性既這樣觀察,則改革經濟、政治、外交等,不能不有這樣的辦法。今之研究三民主義者,是置身三民主義之中,一字一句研究。我是把中國的四書五經,二十四史和宋元明清學案,與夫外國的……斯密士(今譯亞當·斯密)、達爾文、盧梭、克魯泡特金、孟德斯鳩,等等,一齊掃蕩了,另辟蹊徑,獨立研究,結果與三民主義精神相合,成了殊途同歸,由此可以證明孫中山學說是合真理的。
孫中山嚐說:“主義不能變更,政策可因時勢而變更。”主義者精神也,政策者辦法也,我們隻求精神上與三民主義相合,至於辦法上,大家可提些出來,公開討論……辦法生於理論,我的理論,以厚黑史觀為基礎,故從厚黑學講起來。
此次所寫《厚黑叢話》,是把我舊日作品和新近的感想糅合寫之。我最近還作有一本《中國學術之趨勢》,曾拿與友人舒君實、官夢蘭二君看,二君都說可以發表,我也把他拆散寫入,將所有作品冶為一爐,以見思想之一貫。中間許多說法,已越出厚黑學範圍,而仍名之為《厚黑叢話》者,因種種說法,都是從厚黑學生出來,猶之樹上的枝葉花果,是從樹幹生出來,題以厚黑二字,示不忘本也。
我這《厚黑叢話》,從二十四年八月一日起,逐日在成都《華西日報》發表,每日寫一兩段,每兩個月合刊一冊,請閱者賜教。舊著《宗吾臆談》和《社會問題之商榷》,我送有兩本在成都圖書館,讀者可便中取閱。有不合處,一經指出,即當遵照修改。
民國二十四年十月十八日 李宗吾於成都。
致讀者諸君
成都《華西日報》民國二十四年十一月十七日
我這《厚黑叢話》,是把平日一切作品和重慶《新蜀報》發表的《隨錄》,《濟川報》發表的《汲心齋雜錄》,連同近日的新感想,糅合寫之,所討論的問題,往往軼出厚黑二字之外。諸君可把這“厚黑叢話”四字當如書篇名目,如《容齋隨筆》、《北夢瑣言》之類,如把這四字,認為題目,則我許多說法,都成為文不對題了。
二十四年十一月十日,《成都快報》載有竇枕原君所寫《讀<厚黑叢話>與<厚黑學的基礎安在>後的意見》,說道:“《厚黑叢話》是李先生宗吾自己的意思見地。《厚黑學的基礎安在》,是客塵先生批評厚黑而寫的。我呢,因為站在壁上觀的立場,不便有甚麼言論,來判定誰是誰非,但我亦不是和事老的魯仲連。我的意見便是請求兩先生的文章,按月刊成單行本,露布書店,使閱者得窺全豹,同時又可使閱者有研討的可能。愚見如此,不知你們的尊意怎樣?”竇君這種主張,我極端讚成,決定每兩月刊一冊,自八月一日至九月卅日,在成都《華西日報》發表的《厚黑叢話》,業已加以整理,交付印刷局,不日即可出版,餘者續出。
同日快報載客塵君《答枕原先生兼請教讀者》一文,內雲:“出單行本卻不敢有此企圖,最大的原因,便是囊空如洗,一錢莫名,並且文字是隨便寫的,異常拖遝拉雜……”客塵君既不自出單行本,我打算纂一部《厚黑叢話之批評》,以若幹頁為一冊,挨次出版,冊數之多寡,視批評者之多寡為斷。快報十一月十日所載竇君及客塵君兩文,決定刊入。又成都《新四川日報》十月十三日載子健君《健齋瑣錄》,對於厚黑學亦有批評,亦當錄入。至客塵君所著《厚黑學的基礎安在》,我希望客塵加以整理,力求短簡明潔,在報上重新發表,以便刊行。如或過長,隻好仍請客塵君自印單行本。
客塵君在快報上宣言要向我總攻擊,所謂總攻者,無所不攻之謂也。客塵君寫了如許長的文字,隻攻擊我“厚黑救國”四字,拙作中類此四字者很多,請一一攻擊,俾知謬點所在。我為客塵君計,可每文標一題目,直揭出攻擊之點,簡簡單單的數百字,一日登完,庶閱者一目了然。不必用《厚黑學的基礎安在》那種寫法,定一個大題目,每次登一兩千字,幾個星期都未登完,致流於拖遝拉雜之弊。客塵君以我的話為然否?並希望其他的批評者也這樣辦。
我這《厚黑叢話》,不斷寫去,逐日《華西日報》發表,究竟寫好長,寫好久,我也無一定計劃。如無事故,而又心中高興,就長期寫去。凡批評的文字,隻要在報章雜誌上發表過的,無論讚成或反對,俱一一刊入;且反對愈烈者,我愈歡迎。我是主張思想獨立的人,常喜歡攻擊他人,因之也喜歡他人攻擊我。有能痛痛快快地攻擊我,我就認他是我的同誌,當然歡迎。唯文字冗長,詞意晦澀者則不錄。其直接寄我之信函,而未經報章雜誌披露者亦不錄。
我平居無事,即尋些問題來研究,研究所得,究竟合與不合,自己無從知道,特寫出來,請求閱者指正。我研究這些問題,已鬧得目迷五色,好像彷徨失落的人。諸君旁觀者清,萬望指我去路,我重再把這些道理研究明白。隻要把真理尋出就好了,不必定如果我尋出的,猶之救國救民等事,隻要人民的痛苦能夠解除就好了,不必定要功自我出。我隻埋頭發表我的意見,或得或失,一任讀者批評,自己不能置辯一字,我說錯了,自當改從諸君之主張,不敢固執己見。
我這《厚黑叢話》,是把平日一切作品和重慶《新蜀報》發表的《隨錄》,《濟川報》發表的《汲心齋雜錄》,連同近日的新感想,糅合寫之,所討論的問題,往往軼出厚黑二字之外。諸君可把這“厚黑叢話”四字當如書篇名目,如《容齋隨筆》、《北夢瑣言》之類,如把這四字,認為題目,則我許多說法,都成為文不對題了。
諸君批評的文字,在報章雜誌上發表後,請惠贈一份,交成都《華西日報》副刊部轉交,無任感盼。
李宗吾 民國二十四年十一月十五日
厚黑叢話·卷一
成都《華西日報》民國二十四年八月一日至八月三十一日
厚黑學這門學問,等於學拳術,要學就要學精,否則不如不學,安分守己,還免得挨打。若僅僅學得一兩手,甚或拳師的門也未拜過,一兩手都未學得,遠遠望見有人在習拳術,自己就出手伸腳的打人,焉得不為人痛打?
著者於滿清末年發明厚黑學,大旨言一部二十四史中的英雄豪傑,其成功秘訣不外麵厚心黑四字,曆引史事為證。民國元年,揭登成都《公論日報》,計分三卷,上卷《厚黑學》,中卷《厚黑經》,下卷《厚黑傳習錄》。發表出來,讀者嘩然。中卷僅登及一半,我受友人的勸告,也就中止。原文底稿,已不知拋棄何所。十六年,刊《宗吾臆談》,把三卷大意摘錄其中。去年舍侄等在北平,從《臆談》中抽出,為單行本,上海某雜誌,似乎也曾登過。
我當初本是隨便寫來開玩笑,不料從此以後,厚黑二字,竟洋溢乎四川,成一普通名詞。我也莫名其妙,每遇著不相識的朋友,旁人替我介紹,必說道:“這就是發明厚黑學的李某。”幾於李宗吾三字和厚黑學三字合而為一,等於釋迦牟尼與佛教合而為一,孔子與儒教合而為一。
有一次在宴會席上,某君指著我,向眾人說道:“此君姓李名宗吾,是厚黑學的先進。”我趕急聲明道:“你這話錯了,我是厚黑學祖師,你們才是厚黑學的先進。我的位置,等於佛教中的釋迦牟尼,儒教中的孔子,當然稱為祖師。你們親列門牆,等於釋迦門下的十二圓覺,孔子門下的四科十哲,對於其他普通人,當然稱為先進。”
厚黑學,是千古不傳之秘,我把他發明出來,可謂其功不在禹下。每到一處,就有人請我講厚黑學,我身抱絕學,不忍自私,隻好勤勤懇懇地講授,隨即筆記下來,名之曰《厚黑叢話》。
有人駁我道:“麵厚心黑的人,從古至今,豈少也哉?這本是極普通的事,你何得妄竊發明家之名?”我說:“所謂發明者,等於礦師之尋出煤礦鐵礦,並不是礦師拿些煤鐵嵌入地中,乃是地中原來有煤有鐵,礦師把上麵的土石除去,煤鐵自然出現,這就謂之發明了。厚黑本是人所固有的,隻因被四書五經、宋儒語錄和感應篇、陰騭文、覺世真經等等蒙蔽了,我把它掃而空之,使厚與黑赤裸裸地現出來,是之謂發明。
牛頓發明萬有引力,這種引力,也不是牛頓帶來的,自開辟以來,地心就有引力,經過了百千萬億年,都無人知道,直至牛頓出世,才把他發現出來。厚黑這門學問,從古至今,人人都能夠做,無奈行之而不著,習矣而不察,直到李宗吾出世,才把他發現出來。牛頓可稱為萬有引力發明家,李宗吾當然可稱厚黑學發明家。
■外人臠割之現象 選自《民呼日報圖畫》
有人向我說道:“我國連年內亂不止,正由彼此施行厚黑學,才鬧得這樣糟。現在強鄰壓迫,亡國在於眉睫,你怎麼還在提倡厚黑學?”我說:“正因亡國在於眉睫,更該提倡厚黑學,能把這門學問研究好了,國內紛亂的狀況,才能平息,才能對外。”厚黑是辦事上的技術,等於打人的拳術。諸君知道:凡是拳術家,都要閉門練習幾年,然後才敢出來與人交手。從辛亥至今,全國紛紛擾擾者,乃是我的及門弟子和私淑弟子實地練習,他們師兄師弟,互相切磋。迄今二十四年,算是練習好了,開門出來,與人交手,真可謂“以此製敵,何敵不摧,以此圖功,何功不克”。我基於此種見解,特提出一句口號曰:厚黑救國。請問居今之日,要想抵抗列強,除了厚黑學,還有甚麼法子?此《厚黑叢話》,所以不得不作也。
抵抗列強,要有力量,國人精研厚黑學,能力算是有了的。譬之射箭,射是射得很好,從前是關著門,父子弟兄,你射我,我射你;而今以列強為箭垛子,支支箭向同一之垛子射去。我所謂厚黑救國,如是而已。
厚黑救國,古有行之者,越王勾踐是也。會稽之敗,勾踐自請身為吳王之臣,妻入吳宮為妾,這是厚字訣。後來舉兵破吳,夫差遣人痛哭乞情,甘願身為臣,妻為妾,勾踐毫不鬆手,非把夫差置之死地不可,這是黑字訣。由此知:厚黑救國。其程序是先之以厚,繼之以黑,勾踐往事,很可供我們的參考。
項羽拔山蓋世之雄,其失敗之原因,韓信所說“匹夫之勇,婦人之仁”,兩句話就斷定了。匹夫之勇,是受不得氣,其病根在不厚。婦人之仁,是心有所不忍,其病根在不黑。所以我講厚黑學,諄諄然以不厚不黑為大戒。但所謂不厚不黑者,非謂全不厚黑,如把厚黑用反了,當厚而黑,當黑而厚,也是斷然要失敗的。以明朝言之,不自量力,對滿洲輕於作戰,是謂匹夫之勇。對流寇不知其野性難馴,一意主撫,是謂婦人之仁。由此知明朝亡國,其病根是把厚黑二字用反了。有誌救國者,不可不精心研究。
我國現在內憂外患,其情形很與明朝相類,但所走的途徑,則與之相反。強鄰壓境,熟思審處,不悻悻然與之角力,以匹夫之勇為戒……明朝外患愈急迫,內部黨爭愈激烈。崇禎已經在煤山縊死了,福王立於南京,所謂誌士者,還在鬧黨爭。福王被滿清活捉去了,輔立唐王、桂王、魯王的誌士,還在鬧黨爭。我國邇來則不然,外患愈緊迫,內部黨爭愈消滅,許多兵戎相見的人,而今歡聚一堂。明朝的黨人,忍不得氣,現在的黨人,忍得氣,所走的途徑又與明朝相反,這是更為可喜的。厚黑先生曰:“知明朝之所以亡,則知民國之所以興矣。”我希望有誌救國者,把我發明的“厚黑史觀”下細研究。
昨日我回到寓所,見客廳中坐一個很相熟的朋友,一見麵就說道:“你怎麼又在報上講厚黑學?現在人心險詐,大亂不已,正宜提倡舊道德,以圖挽救,你發出這些怪議論,豈不把人心越弄越壞嗎?”我說:“你也太過慮了。”於是把我全部思想原原本本說與他聽,直談到二更,他歡然而去,說道:“像這樣說來,你簡直是孔子信徒,厚黑學簡直是救濟世道人心的妙藥,從今以後,我在你這個厚黑教主名下當一個信徒就是了。”
梁任公(梁啟超)曾說:“假令我不幸而死,是學術界一種損失。”不料他五十六歲就死了,學術界受的損失,真是不小。古來的學者如程明道(程顥)、陸象山(陸九淵),是五十四歲死的。韓昌黎(韓愈)、周濂溪(周敦頤)、王陽明(王守仁),都是五十七歲死的。鄙人在厚黑界的位置,自信不在梁程陸韓周王之下,講到年齡,已經有韓周王三人的高壽,要喊梁程陸為老弟,所慮者萬一我一命嗚呼,則是曹操、劉備諸聖人相傳之心法,自我而絕,厚黑界受的損失,還可計算嗎?所以我汲汲皇皇地寫文字,餘豈好厚黑哉?餘不得已也。
馬克思發明唯物史觀,我發明厚黑史觀。用厚黑史觀去讀二十四史,則成敗興衰,了如指掌,用厚黑史觀去考察社會,則如牛渚燃犀,百怪畢現……我們又可用厚黑史觀攻擊達爾文強權競爭的說法,使迷信武力的人失去理論上的立場。我希望閱者耐心讀去,不可先存一個心說:“厚黑學,是誘惑人心的東西。”更不可先存一個成見說:“馬克思、達爾文是西洋聖人,李宗吾是中國壞人,從古至今,斷沒有中國人的說法,會勝過西洋人的。”如果你心中是這樣想,就請你每日讀華西副刊的時候,看見《厚黑叢話》一欄,就閉目不視,免得把你誘壞。
■至聖先師孔子像 選自《中國古版畫·人物卷·繡像類》
有天我去會一個朋友。他是講宋學的先生,一見我,就說我不該講厚黑學。我因他是個迂儒,不與深辯,婉辭稱謝。殊知他越說越高興,簡直帶出訓飭的口吻來了。我氣他不過,說道:“你自稱孔子之徒,據我看來,隻算是孔子之奴,夠不上稱孔子之徒。何以言之呢?你們講宋學的人,神龕上供的是‘天地君親師之位’。你既尊孔子為師,則師徒猶父子,也可說等於君臣。古雲:‘事父母幾諫’。又雲:‘事君有犯而無隱。’你為甚麼不以事君父之禮事孔子?明知孔子的學說有許多地方,對於現在不適用,不敢有所修正,直是諧臣媚子之所為,非孔子家奴而何?古今夠得上稱孔子之徒者,孟子一人而已,孔子曰:‘我戰則克。’孟子則曰:‘善戰者服上刑。’依孟子的說法,孔子是該處以槍斃的。孟子曰:‘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又把管仲說得極不堪,曰:‘功烈如彼其卑也。’而《論語》上明明載,孔子曰:‘齊桓公正而不譎。’又曰:‘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又曰:“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於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孟子的話,豈不顯與孔子衝突嗎?孔子修《春秋》,以尊周為主,稱周王曰‘天王’。孟子遊說諸侯,一則曰:‘地方百裏而可以王。’再則曰:‘大國五年,小國七年,必為政於天下。’未知置周王於何地,豈非孔教叛徒?而其自稱,則曰‘乃所願則學孔子也。’孟子對於孔子,是脫了奴性的,故可稱之曰孔子之徒,漢宋諸儒,皆孔子之奴也。至於你嘛!滿口程朱,對於宋儒,明知其有錯誤,不敢有所糾正,反曲為之庇,直是家奴之奴,稱曰‘孔子之奴’,猶未免過譽。”說罷,彼此不歡而散。閱者須知,世間主人的話好說,家奴的話不好說,家奴之奴,更難得說。中國紛紛不已者,孔子家奴為之也……達爾文家奴為之也,於主人何尤!
我不知有孔子學說,更不知有馬克思學說和達爾文學說,我隻知有厚黑學而已。問厚黑學何用?曰用以抵抗列強。我敢以厚黑教主之資格,向四萬萬人宣言曰:“勾踐何人也,予何人也,凡我同誌,快快地厚黑起來!何者是同誌?心思才力,用於抵抗列強者,即是同誌。何者是異黨?心思才力,用於傾陷本國人者,即是異黨。”從前張獻忠祭梓潼文昌帝君文曰:“你姓張,咱老子也姓張,咱與你聯宗罷。”我想,孔子在天之靈,見了我的宣言,一定說:“咱講內諸夏,外夷狄,你講內中國,外列強,咱與你聯合罷。”
梁任公(梁啟超)曰:“讀春秋當如讀楚辭,其辭則美人香草,其義則靈修也,其辭則齊桓、晉文,其義則素王製也。”嗚呼,知此者可以讀厚黑學矣!其詞則曹操、劉備,其義則十年沼吳之勾踐、八年血戰之華盛頓也。師法曹操、劉備者,師法厚黑之技術,至曹劉之目的為何,不必深問。斯義也,恨不得起任公於九原,而一與討論之。
我著《厚黑學》,純用春秋筆法,善惡不嫌同辭,據事直書,善惡自見。同是一厚黑,用以圖謀一己之私利,是極卑劣之行為,用以圖謀眾人之公利,是至高無上的道德。所以不懂春秋筆法者,不可以讀《厚黑學》。
民國六年,成都國民公報社把《厚黑學》印成單行本,宜賓唐倜風作序,中江謝綬青作跋。綬青之言曰:“宗吾發明厚黑學,或以為議評末俗,可以勸人為善,或以為鑿破混沌,可以導人為惡。餘則謂:厚黑學無所謂善,無所謂惡,亦視用之何如耳。如利刃然,用以誅叛逆則善,用以屠良民則惡。善與惡,何關於刃?故用厚黑以為善,則為善人,用厚黑以為惡,則為惡人,或善或惡,於厚黑無與也。”綬青這個說法,是很對的,與我所說春秋筆法,同是一意。
■莊子(約前369-前286)
戰國時期哲學家,名周,宋國蒙(今河南商丘東北,一說今安徽蒙城縣)人。原係楚莊王後裔,後因亂遷至宋國蒙。繼承了老子、楊朱的學說,並與老子並稱為“老莊”。代表作是《莊子》,名篇有《逍遙遊》、《齊物論》等。莊子主張“天人合一”和“清靜無為”。
倜風之言曰:“孔子曰:‘諫有五,吾從其諷。’昔者漢武帝欲殺乳母,東方朔叱令就死。齊景公欲誅圉人,晏子執而數其罪。二君聞言,惕然而止。宗吾此書,大有東方朔、晏子遺意,其言最詼諧,其意最沉痛,直不啻聚千古大奸大詐於一堂,而一一讞定其罪,所謂誅奸諛於既死者非歟!吾人熟讀此書,即知厚黑中人比比皆是,庶幾出而應世,不為若輩所愚。彼為鬼為蜮者,知人之燭破其隱,亦將惶然思返,而不敢妄試其技。審如是也,人與人之間,不得不出於赤心相見之一途,則宗吾此書之有益於世道人心也,豈淺鮮哉!厚黑學之發布,已有年矣,其名詞人多知之。試執人而語之曰:‘汝固素習厚黑學者。’無不色然怒,則此書收效為何如,固不俟辯也。”倜風此說固有至理,然不如綬青所說尤為圓通。
莊子曰:“能不龜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於洴澼洸”。嗚呼!若莊子者,始可與言厚黑矣。禪讓一也,舜禹行之則為聖人,曹丕、劉裕行之,則為逆臣。宗吾曰:“舜禹之事,倘所謂厚黑,是耶非耶,餘甚惑焉。倜風披覽《莊子》不釋手,而於厚黑學,猶一間未達,惜哉!晚年從歐陽竟無,講唯識學,回成都,貧病而死。夏斧私挽以聯,有雲:“有錢買書,無錢買米。”假令倜風隻買厚黑學一部,而以餘錢買米,雖至今生存可也,然而倜風不悟也。厚黑救國中,失此健將,悲夫!悲夫!
我宣傳厚黑學,有兩種意思:(甲)即倜風所說,“聚千古大奸大詐於一堂,而一一讞定其罪”。民國元年發布的《厚黑傳習錄》所說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字真言和辦事二妙法等,皆屬甲種。(乙)即綬青所說:“用厚黑以為善。”此次所講厚黑救國等語,即屬乙種。
閱者諸君對於我的學問,如果精研有得,以後如有人對你行使厚黑學,你一入眼就明白,可直告之曰:“你是李宗吾的甲班學生,我與你同班畢業,你那些把戲,少拿出來耍些。”於是同學與同學辟誠相見,而天下從此太平矣,此則厚黑學之功也。有人說:“老子雲‘邦之利器,不可以示人。’你把厚黑學公開講說,萬一國中的漢奸,把他翻譯為英法德俄日等外國文,傳播世界,列強得著這種秘訣,用科學方法整理出來,還而施之於我,等於把我國發明的火藥加以改良,還而轟我一般,如何得了?”我說:唯恐其不翻譯,越翻譯得多越好。宋朝用司馬光為宰相,遼人聞之,戒其邊吏曰:“中國相司馬公矣,勿再生事。”列強聽見中國出了厚黑教主,還不聞風喪膽嗎?孔子曰:“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之邦可行也。”我國對外政策,應該建築在一個誠字上,今可明明白白告訴他:“我國現遍設厚黑學校,校中供的是‘大成至聖先師越王勾踐之神位’。厚黑教主開了一個函授學校,每日在報上發講稿,定下十年沼吳的計劃。這十年中,你要求甚麼條件,我國就答應甚麼條件,等到十年後,算賬就是了。”我們口中如此說,實際上既如此做,決不敢哄他。但要敬告翻譯的漢奸先生,譯《厚黑學》時,定要附譯一段,說:“勾踐最初對於吳王,身為臣,妻為妾。後來吳王請照樣的身為臣,妻為妾,勾踐不允,非把他置於死地不可,加了幾倍的利錢。這是我們先師遺傳下來的教條,請列強於頭錢之外,多預備點利錢就是了。”從前王德用守邊,契丹遣人來偵探,將士請逮捕之,德用說:“不消。”明日,大閱兵,簡直把軍中實情拿與他看。偵探回去報告,契丹即遣人來議和。假如外國人知道我國朝野上下,一致研究厚黑學,自量非敵,因而斂戢其野心,十年後不開大殺戒,則厚黑學之造福於人類者,寧有暨耶。此即漢奸先生翻譯之功也。彼高談仁義者,烏足知之?傳曰:“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鮮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則多死焉。”厚黑先生者,其我佛如來之化身歟!
友人雷民心,發明了一種最精粹的學說,其言曰:“世間的事,分兩種,一種是做得說不得,一種是說得做不得。例如夫婦居室之事,盡管做,如拿在大庭廣眾中來說,就成為笑話,這是做得說不得。又如兩個朋友,以狎褻語相戲謔,抑或罵人的媽和姐妹,聞者不甚以為怪,如果認真實現,就大以為怪了,這是說得做不得。”民心這個學說,凡是政治界學術界的人,不可不懸諸座右。厚黑學是做得說不得……
做得說不得這句話,是《論語》“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注腳,說得做不得這句話,是《孟子·井田章》和《周禮》一書的注腳。假令王莽、王安石聘民心去當高等顧問,決不會把天下事鬧得那麼壞。
辛亥年成都十月十八日兵變,全城秩序非常之亂,楊莘友出來任巡警總監,捉著擾亂治安的人,就地正法,出的告示,摹仿張獻忠七殺碑的筆調,連書斬斬斬,大得一般人的歡迎。全城男女長幼,提及楊總監之名,歌頌不已。後來秩序稍定,他發表了一篇《楊維(莘友名)之宣言》,說今後當行開明專製,於是物議沸騰,報章上指責他,省議會也糾舉他,說:“而今是共和時代,豈能再用專製手段!”殊不知莘友從前用的手段,純是野蠻專製,後來改行開明專製,在莘友算是進化了,隻因把專製二字明白說出,所以大遭物議。民心說:“天下事有做得說不得的。”莘友之事,是很好的一個例證。觀於莘友之事,孔子所說:“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就算得了真解。
我定有一條公例:“用厚黑以圖謀一己之私利,是極卑劣之行為;用厚黑以圖謀眾人公利,是至高無上之道德。”莘友野蠻專製,其心黑矣,而人反歌頌不已,何以故?圖謀公利故。
■共和之賊 選自《民權畫報》
厚黑救國這句話,做也做得,說也說得,不過學識太劣的人,不能對他說罷了。我這次把厚黑學公開講說,就是想把他變成做得說得的科學。
胡林翼曾說:“隻要有利於國,就是頑鈍無恥的事我都幹。”相傳胡林翼為湖北巡撫時,官文為總督。有天總督夫人生日,藩台去拜壽,手本已經拿上去了,才知道是如夫人生日,立將手本索回,折身轉去。其他各官,也隨之而去。不久林翼來,有人告訴他,他聽了,伸出大拇指說道:“好藩台!好藩台!”說畢取出手本遞上去,自己紅頂花翎地進去拜壽。眾官聽說巡撫都來了,又紛紛轉來。次日官妾來巡撫衙門謝步,林翼請他母親十分優待,官妾就拜在胡母膝下為義女,林翼為幹哥哥。此後軍事上有應該同總督會商的事,就請幹妹妹從中疏通。官文稍一遲疑,其妾聒其耳目:“你的本事,哪一點比我們胡大哥?你依著他的話做就是了。”因此林翼辦事,非常順手。官胡交歡,關係滿清中興甚巨。林翼幹此等事,其麵可謂厚矣,眾人不惟不說他卑鄙,反引為美談,何以故?心在國家故。
嚴世蕃是明朝的大奸臣,這是眾人知道的,後來皇上把他拿下,丟在獄中,眾臣合擬一奏折,曆數其罪狀,如殺楊椒山、沈煉之類,把稿子拿與宰相徐階看。徐階看了說道:“你們還是想殺他?想放他?”眾人說:“當然想殺他。”徐階說:“你這奏折一上去,皇上立即把他放出來,何以故呢?世蕃殺這些人,都是巧取上意,使皇上自動的要殺他。此折上去,皇上就會說:‘殺這些人明明出自我的意思,怎麼誣在世蕃身上?’豈不立把他放出嗎?”眾人請教如何辦。徐階說:“皇上最恨的是倭寇,說他私通倭寇就是了。”徐階關著門把折子改了遞上去。世蕃在獄中探得眾人奏折內容,對親信人說道:“你們不必擔憂,不幾天我就出來了。”後來折子發下,說他私通倭寇,大驚道:“完了,完了!”果然把他殺了。世蕃罪大惡極,本來該殺,獨莫有私通倭寇,可謂死非其罪。徐階設此毒計,其心不為不黑,然而後人都稱他有智謀,不說他陰毒,何以故?為國家除害故。
李次青是曾國藩得意門生,國藩兵敗靖港、祁門等處,次青與他患難相共。後來次青兵敗失地,國藩想學孔明斬馬謖,叫幕僚擬奏折嚴參他,眾人不肯擬。叫李鴻章擬,鴻章說道:“老師要參次青,門生願以去就爭。”國藩道:“你要去,很可以,奏折我自己擬就是了。”次日叫人與鴻章送四百兩銀子去,“請李大人搬輔”。鴻章在幕中,有數年的勞績,為此事逐出。奏折上去,次青受重大處分。國藩此等地方手段狠辣,逃不脫一個黑字,然而次青仍是感恩知遇,國藩死,哭以詩,非常懇摯。鴻章晚年,封爵拜相,談到國藩,感佩不已,何以故?以其無一毫私心故。
上述胡、徐、曾三事,如果用以圖謀私利,豈非至卑劣之行為嗎?移以圖謀公利,就成為最高尚之道德。像這樣的觀察,就可把當偉人的秘訣尋出,也可說把救國的策略尋出。現今天下大亂,一般人都說將來收拾大局,一定是曾國藩、胡林翼一流人,但是要學曾、胡,從何下手?難道把曾、胡全集,字字讀、句句學嗎?這也無須,有個最簡單的法子,把全副精神集中在抵抗列強上麵,目無旁視,耳無旁聽,抱下厚黑二字,放手做去,得的效果,包管與曾、胡一般無二。如嫌厚黑二字不好聽,你的表麵上換兩個好聽字眼就是,不要學楊莘友把專製二字說破。你如有膽量,就學胡林翼,赤裸裸地說道:“我是頑鈍無恥。”列強其奈你何!是之謂厚黑救國。
我把世界外交史研究了多年,竟把列強對外的秘訣發現出來,其方式不外兩種:一曰劫賊式:一曰娼妓式。時而橫不依理,用武力掠奪,等於劫賊之明火劫搶,是謂劫賊式的外交。時而甜言蜜語,曲結歡心,等於娼妓媚客,結的盟約,亳不生效,等於娼妓之海誓山盟,是謂娼妓式的外交。
人問列強以何者立國?我答曰:“厚黑立國。”娼妓之麵最厚,劫賊之心最黑,大概軍閥的舉動是劫賊式,外交官的言論是娼妓式。劫賊式之後,繼以娼妓式,娼妓式之後,繼以劫賊式,二者循環互用。娼妓之麵厚矣,毀棄盟誓則厚之中有黑。劫賊之心黑矣,不顧唾罵則黑之中有厚。我國自五口通商以來,直至今日,都是吃列強這兩種方式的虧。我們把他的外交秘訣發現出來,就有對付的方法了。
人問:“我國當以何者救國?”我答曰:“厚黑救國。”他以厚字來,我以黑字應之;他以黑字來,我以厚字應之。娼妓豔裝而來,開門納之,但纏頭費絲毫不能出。如服侍不周,把他衣飾剝了,逐出門去,是謂以黑字破其厚。如果列強橫不依理,以武力壓迫,我們就用張良的法子對付他。張良圯上受書,老人種種作用,無非教他麵皮厚罷了。蘇東坡曰:“高帝百戰百敗而能忍之,此子房所教也。”我們以對付項羽的法子對付列強,是謂以厚字破其黑。
全國人士都大聲疾呼曰:“救國!救國!”試問救國從何下手?譬諸治病,連病根都未尋出,從何下藥?我們提出厚黑二字,就算尋著病根了。寒病當用熱藥,熱病當用寒藥,相反才能相勝。外人黑字來,我以厚字應;外人厚字來,我以黑字應。剛柔相濟,醫國妙藥,如是而已。他用武力,我即以武力對付他,他講親善,我即與之親善,是為醫熱病用熱藥,醫寒病用寒藥。以此等法醫病,病人必死;以此等法醫國,國家必亡。
■《聖諭廣訓》序
《史記》:項王謂漢王曰:“天下洶洶數歲者,徒以吾兩人耳,願與漢王挑戰決雌雄。”漢王笑謝曰:“吾寧鬥智不鬥力。”笑謝二字,非厚而何?後來鴻溝劃定,楚漢講和了,項王把太公、呂後送還,引兵東歸,漢王忽然敗盟,以大兵隨其後,把項王逼死烏江,非黑而何?我國現在對於列強,正適用笑謝二字,若與之鬥力,就算違反了劉邦的策略。語曰:“安不忘危。”《厚黑經》曰:“厚不忘黑。”問:“厚不忘黑奈何?”曰:“有越王勾踐之先例在,有劉邦對付項羽之先例在。”
我在民國元年,就把《厚黑學》發表出來,苦口婆心,諄諄講說,無奈莫得一人研究這種學問,把一個國家鬧成這樣。今年石青陽死了,重慶開追悼會,正值外交緊急,我挽以聯雲:“哲人其萎乎,嗚呼青陽,吾將安仰;斯道已窮矣,籲嗟黑厚,予欲無言。”袁隨園謁嶽王墓詩雲:“歲歲君臣拜詔書,南朝可謂有人無,看燒石勒求和幣,司馬家兒是丈夫。”籲嗟黑厚,予欲無言!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凡我同誌,快快地厚黑起來,一致對外。
著者住家自流井。我嚐說我們自流井的人,目光不出峽子口;四川的人,目光不出夔門口;中國的人,目光不出吳淞口。阿比西尼亞,是非洲彈丸大一個國家,阿皇敢於對意大利作戰,對法西斯墨索裏尼作戰,其人格較之華盛頓,有過之無不及,真古今第一流人傑哉!將來戰爭結果,無論阿國或勝或敗,抑或敗而至於亡國,均是世界史上最光榮的事。我們應當把阿皇的談話,當如清朝皇帝頒發的《聖諭廣訓》,楷書一通,每晨起來,恭讀一遍這就算目光看出吳淞口去了。
有人問我道:“你的厚黑學,怎麼我拿去實行,處處失敗?”我問:“我著的《宗吾臆談》和《社會問題之商榷》二書,你看過莫有?”答:“莫有。”我問:“《厚黑學》單行本,你看過莫有?”答:“莫有。我隻聽見人說:‘做事離不得臉皮厚,心子黑。’我就照這話行去。”我說:“你的膽子真大,聽見厚黑學三字,就拿去實行,僅僅失敗,尚能保全生命而還,還算你的造化。我著《厚黑學》,是用厚黑二字,把一部二十四史一以貫之,是為‘厚黑史觀’。我著《心理與力學》,定出一條公例:‘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是為‘厚黑哲理’。基於厚黑哲理,來改良政治、經濟、外交與夫學製,等等,是為厚黑哲理之應用。其詳俱見《宗吾臆談》及《社會問題之商榷》二書。你連書邊邊都未看見,就去實行,真算膽大。”
厚黑學這門學問,等於學拳術,要學就要學精,否則不如不學,安分守己,還免得挨打。若僅僅學得一兩手,甚或拳師的門也未拜過,一兩手都未學得,遠遠望見有人在習拳術,自己就出手伸腳的打人,焉得不為人痛打?你想:項羽坑降卒二十萬,其心可謂黑到極點了,而我的書上,還說他黑字欠了研究,宜其失敗。呂後私通審食其,劉邦佯為不知。後人詩曰:“果然公大度,容得辟陽侯。”麵皮厚到這樣,而於厚字還是欠研究,韓信求封齊王時,若非有人從旁指點,幾乎失敗。厚黑學有這樣的精深,僅僅聽見這個名詞,就去實行,我可以說越厚黑越失敗。
人問:“要如何才不失敗?”我說:“你須先把厚黑史觀、厚黑哲理與夫厚黑哲理之應用徹底了解,出而應事,才可免於失敗。兵法曰:‘先立於不敗之地。’又曰:‘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厚黑學亦如是而已。”
孫子曰:“戰勢不過奇正,奇正之變,不可勝窮也。”處世不外厚黑,厚黑之變,不可勝窮也。用兵是奇中有正,正中有奇,奇正相生,如循環之無端。處世是厚中有黑,黑中有厚,厚黑相生,如循環之無端。《厚黑學》與《孫子》十三篇,二而一,一而二。不知兵而用兵,必至兵敗國亡。不懂厚黑哲理,而就實行厚黑,必至家破身亡。聞者曰:“你這門學問太精深了,還有簡單法子莫有?”我答曰:“有。我定有兩條公例,你照著實行,不需研究厚黑史觀和厚黑哲理,也就可以為英雄,為聖賢。如欲得厚黑博士的頭銜,仍非把我所有作品窮年累月的研究不可。”
就人格言之,我們可下一公例曰:“用厚黑以圖謀一己之私利,越厚黑,人格越卑汙;用厚黑以圖謀眾人之公利,越厚黑,人格越高尚。”就成敗言之,我們可下一公例曰:“用厚黑以圖謀一己私利,越厚黑越失敗;用厚黑以圖謀眾人之公利,越厚黑越成功。”何以故呢?凡人皆以我為本位,為我之心,要於天性。用厚黑以圖謀一己之私利,勢必妨害他人之私利,越厚黑則妨害於人者越多,以一人之身,敵千萬人之身,焉得不失敗?人人既以私利為重,我用厚黑以圖謀公利,即是替千萬人圖謀私利,替他們行使厚黑,當然得千萬人之讚助,當然成功。我是眾人中之一分子,眾人得利,我當然得利,不言私利而私利自在其中。例如曾、胡二人,用厚黑以圖謀國家之公利,其心中無絲毫私利之見存,後來功成了,享大名,膺厚賞,難道私人所得的利還小嗎?所以用厚黑以圖謀國家之利,成功固得重報,失敗亦享大名,無奈目光如豆者,見不及此。從道德方麵說,攘奪他人之私利,以為我有,是為盜竊行為,故越厚黑人格越卑汙。用厚黑以圖謀眾人之公利,則是犧牲我的臉,犧牲我的心,以救濟世人。視人之饑,猶己之饑,視人之溺,猶己之溺,即所謂“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故越厚黑人格越高尚。
人問:“世間有許多人,用厚黑以圖謀私利,居然成功,是何道理?”我說:“這即所謂‘時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耳’。”與他相敵的人,不外兩種:一種是圖謀公利而不懂厚黑技術的人,一種是圖謀私利,而厚黑之技術不如他的人,故他能取勝。萬一遇著一個圖謀公利之人,厚黑之技術與他相等,則必敗無疑。語雲:“千夫所指,無病而死。”因為妨害了千萬人之私利,這千萬人中隻要有一個覷著他的破綻,就要乘虛打他。例如《史記》項王謂漢王曰:“天下洶洶數歲者,徒以吾兩人耳。”其時的百姓,個個都希望他兩人中死去一個,所以項王迷失道,問於田父,田父給曰左,左乃陷大澤中,致被漢兵追及而死。如果是救民水火之兵,田父方保持之不暇,何至會給他呢?我們提倡厚黑救國,這是用厚黑以保衛四萬萬人之私利,當然得四萬萬人讚助,當然成功。
昔人雲“文章報國”。文章非我所知,我所知者,厚黑而已。自今以往,請以厚黑報國。《厚黑經》曰:“我非厚黑之道,不敢陳於國人之前,故眾人莫如我愛國也。”叫我不講厚黑,等於叫孔孟不講仁義,試問:能乎不能?我自問:生平有功於世道人心者,全在發明厚黑學,抱此絕學而不公之於世,是為懷寶迷邦,豈非不仁之甚乎!李宗吾曰:“鄙人聖人厚黑者也。夫天未欲中國複興也,如欲中國複興,當今之世,舍我其誰?吾何為不講厚黑哉?”
昔人詩雲:“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眾人都說飯好吃,哪個知道種田人的艱難?眾人都說厚黑學適用,哪個知道發明人的艱難?我那部《厚黑學》,可說字字皆辛苦。
我這門學問,將來一定要成為專科,或許還要設專門大學來研究。我打算把發明之經過和我同研究的人寫出來,後人如仿《宋元學案》、《明儒學案》,做一部《厚黑學案》,才尋得出材料,抑或與我建厚黑廟,才有配享人物。
舊友黃敬臨,在成都街上遇著我,說道:“多年不見了,聽說你要建厚黑廟,我是十多年以前就拜了門的,請把我寫一段上去,將來也好配享。”我說:“不必再寫,你看《論語》上的林放,見著孔子,隻問了‘禮之本’,三個字,直到而今,還高坐孔廟中吃冷豬肉。你既有誌斯道,即此一度談話,已足配享而有餘。”敬臨又說:“我今年已經六十二歲了,因為欽佩你的學問,不惜拜在門下。”我說:“難道我的歲數比你小,就夠不上與你當先生嗎?我把你收列門牆,就是你莫大之幸,將來在你的自撰年譜上,寫一筆‘吾師李宗吾先生’,也就比‘前清誥封某某大夫’,光榮多了。”
往年同縣羅伯康致我信說道:“許多人說你講厚黑學,我逢人辯白,說你不厚不黑。”我複信道:“我發明厚黑學,私淑弟子遍天下,我曰‘厚黑先生’,與我書者以作上款,我複書以作下款,自覺此等稱謂,較之文成公、文正公光榮多矣。俯仰千古,常以自豪。不謂足下乃逢人說我不厚不黑,我果何處開罪足下,而足下乃以此報我耶?嗚呼伯康,相知有年,何竟自甘原壤,尚其留意尊脛,免遭尼山之杖!”近日許多人勸我不必再講厚黑學。嗟乎!滔滔天下,何原壤之多也!
從前發表的《厚黑傳習錄》,是記載我與眾人的談話,此次的叢話,是把傳習錄擴大之。我從前各種文字,許多人都未看過,今把他全行拆散來,與現在的新感想混合寫之。此次的叢話,是隨筆體裁,內容包含五種:(1)厚黑史觀;(2)厚黑哲理;(3)厚黑學之應用;(4)厚黑學辯證法;(5)厚黑學發明史。我隻隨意寫去,不過未分門類罷了。
人問:“既是如此,你何不分類寫之,何必這樣雜亂無章地寫?”我說:“著書的體裁分兩種,一是教科書體,一是語錄體。凡一種專門學問發生,最初是語錄體,如孔子之《論語》,釋迦之《佛經》,六祖之《壇經》,朱明諸儒之語錄,都是門人就本師口中所說者筆記下來。老子手著之《道德經》,可說是自寫的語錄。後人研究他們的學問,才整理出來,分出門類,成為教科書方式。厚黑學是新發明的專門學問,當然用語錄體寫出。”
宋儒自稱:“滿腔子是惻隱。”而我則:“滿腔子是厚黑。”要我講,不知從何處講起,隻好隨緣說法,想說甚麼,就說甚麼,口中如何說,筆下就如何寫。或談古事,或談時局,或談學術,或追述生平瑣事,高興時就寫,不高興就不寫。或長長地寫一篇,或短短地寫幾句,或概括地說,或具體地說,總是隨其興之所至,不受任何拘束,才能把我整個思想寫得出來。
我們用厚黑史觀去看社會,社會就成為透明體,既把社會真相看出,就可想出改良社會的辦法。我對於經濟、政治、外交,與夫學製,等等,都有一種主張,而此種主張,皆基於我所謂厚黑哲理。我這個叢話,可說是拉雜極了,仿佛是一個大山,滿山的昆蟲鳥獸、草木土石,等等,是極不規則的。惟其不規則,才是天然的狀態。如果把他整理得厘然秩序,極有規則,就成為公園的形式,好固然是好,然而參加了人工,非複此山的本來麵目。我把我胸中的見解,好好歹歹,和盤托出,使山的全體表現,有誌斯道者,加以整理,不足者補充之,冗蕪者刪削之,錯誤者改正之。開辟成公園也好,在山上采取木石,另建一個房子也好,抑或捉幾個雀兒,采些花草,拿回家中賞玩也好。如能大規模地開采礦物則更好。再不然,在山上挖點藥去醫病,撿點牛犬糞去肥田,也未嚐不好。我發明厚黑學,猶如瓦特發明蒸汽,後人拿去紡紗織布也好,行駛輪船、火車也好,開辦任何工業都好。我講的厚黑哲理,無施不可,深者見深,淺者見淺。有能得我之一體,引而伸之,就可獨成一派。孔教分許多派,佛教分許多派,將來我這厚黑教,也要分許多派。
■皮噉泥噉(Picnic) 蔡若虹作
寫文字,全是興趣,興趣來了,如兔起鶻落,稍縱即逝。我寫文字的時候,引用某事或某種學說,而案頭適無此書,就用蘇東坡“想當然耳”的辦法,依稀恍惚地寫去,以免打斷興趣。寫此類文字與講考據不同,乃是心中有一種見解,平空白地,無從說起,隻好借點事物來說,引用某事某說,猶如使用家夥一般,把別人的偶爾借來用用,若無典故可用,就杜撰一個來用,也無不可。
莊子寓言,是他胸中有一種見解,特借鯤鵬野馬、漁父盜蹠以寫之,隻求將胸中所見達出。至鯤鵬野馬,果否有此物,漁父盜蹠,是否有此人,皆非所問。胸中所見者,主人也。鯤鵬野馬,漁父盜蹠,皆寓舍也。孟子曰:“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意,以意逆誌,是為得之。”讀詩當如是,讀莊子當如是,讀厚黑學也當如是。
昔人謂:“文王周公,繁易,彖辭爻辭,取其象,亦偶觸其機,假令易,而為之,其機之所觸少變,則其辭之取象亦少異矣。”達哉所言!戰國策士,如蘇秦諸人,平日把人情世故揣摩純熟,其遊說人主也,隨便引一故事,或設一個比喻,機趣橫生,頭頭是道,其途徑與莊之寓言,易之取象無異。宋儒初讀儒書,繼則出入佛老,精研有得,自己的思想已經成了一個係統,然後退而注孔子之書,借以明其胸中之理,於是孔門諸書,皆成為宋儒之鯤鵬野馬,漁父盜蹠。而清代考據家,乃據訓詁本義,字字譏彈之,其解釋字義固是,而宋儒所說之道理,也未嚐不是。九方皋相馬,在牝牡驪黃之外。知此義者,始可以讀朱子(朱熹)之《四書集注》。無如毛西河諸人不悟,刺刺不休。嗟乎!厚黑界中,九方皋何其少,而毛西河諸人何其多也!
研究宋學者,離不得宋儒語錄。然語錄出自門人所記,有許多靠不住,前人已言之。明朝王學,號稱極盛,然陽明手著之書無多,欲求王氏之學,隻有求之傳習錄及龍溪諸子所記,而天泉證道一席話,為王門極大爭點。我嚐說“四有四無”之語,假使陽明能夠親手寫出,豈不少去許多糾葛。大學“格物致知”四字,解釋者有幾十種說法。假使曾子(曾參)當日記孔子之言,於此四字下加一二句解釋,不但這幾十種說法不會有,而且朱學與王學爭執也無從而起。我在重慶有個姓王的朋友,對我說道:“你先生談話很有妙趣,我改天邀幾個朋友來談談,把你的談話筆記下來。”我聽了,大駭,這樣一來,豈不成了宋明諸儒的話錄嗎!萬一我門下出了一個曾子,摹仿《大學》那種筆法,簡簡單單的寫出,將來厚黑學案中,豈不又要發生許多爭執嗎?於是我趕急仿照我家“聃大公”的辦法,手寫語錄,名曰《厚黑叢話》,謝絕私人談話,以示大道無私之意。將來如有人說,“我親聞厚黑教主如何說”,你們萬不可聽信。經我這樣的聲明,絕不會再有天泉證道這種疑案了。我每談一理,總是反反複複地解說,寧肯重複,不肯簡略,後人再不會像“格物致知”四字,生出許多奇異的解釋。鄙人之於厚黑學也,可謂盡心焉耳矣。噫!一衣一缽,傳之者誰乎!
厚黑叢話·卷二
成都《華西日報》民國二十四年九月一日至九月三十日
在心為思想,在紙為文字,專門學問之發明者,其思想與人不同,故其文字也與人不同。厚黑學是專門學問,當然另有一種文體。聞者說道:“李宗吾不要自負,你那種文字,任何人都寫得出來。”我說:“不錯,不錯,這是由於我的厚黑學,任何人都做得來的緣故。”
有人問道:“你這叢話,你說內容包含厚黑史觀、厚黑哲理、厚黑學之應用、厚黑學辯證法及厚黑學發明史,共五部分,你不把他分類寫出,則研究這門學問的人,豈不目迷五色嗎?豈不是故意使他們多費些精神嗎?”我說:“要想研究這種專門學問,當然要用心專研,中國的十三經和二十四史,泛泛讀去,豈不是目迷五色,紛亂無章嗎?而真正之學者,就從這紛亂無章之中尋出頭緒來。如果憚於用心,就不必操這門學問。我隻揭出原則和大綱,有誌斯道者,第一步加以閱發,第二步加以編纂,使之成為教科書,此道就大行了。所以分門別類,挨一挨二地講,乃是及門弟子和私淑弟子的任務,不是我的任務。”
我從前刊了一本《宗吾臆談》。內麵的篇目:(1)厚黑學;(2)我對於聖人之懷疑;(3)心理與力學;(4)解決社會問題之我見;(5)考試製之商榷。後來我把“解決社會問題之我見”擴大成為一單行本,曰《社會問題之商榷》,這是業已付印了的。近來我又做有一本《中國學術之趨勢》,已脫稿,尚未發布。這幾種作品,在我的思想上是一個係統,是建築在厚黑哲理上,但每篇文字獨立寫去,看不出連貫性。因把它拆散來,在叢話中混合寫去,一則見得各種說法互相發明,二則談心理、談學術是很沉悶的,我把它夾在厚黑學中,正論諧語錯雜而出,閱者才不至枯燥無味。
我心中有種種見解,不知究竟對與不對,特寫出來,請閱者指駁,指駁越嚴,我越是歡迎。我重在解釋我心中的疑團,並不是想獨創異說。諸君有指駁的文字,就在報上發表,我總是細細地研究,認為指駁得對的,自己修改了即是,認為不對,我也不回辯,免至成為打筆墨官司,有失研究學問的態度。我是主張思想獨立的人,我的心坎上,絕不受任何人的壓抑,同時我也尊重他人思想之獨立,所以駁詰我的文字,不能回辯。我倡的厚黑史觀和厚黑哲理,倘被人推翻,我就把這厚黑教主讓他充當,拜在他門下稱弟子。何以故?服從真理故。
■古代哲學家 選自《飛影閣畫冊》
宇宙真理,明明地擺在我們麵前,我們自己可以直接去研究,無須請人替我研究。古今的哲學家,乃是我和真理中間的介紹人,他們所介紹的有無錯誤,不可得知,應該離開了他們的說法,直接去研究一番。有個朋友,讀了我所作的文字,說道:“這些問題,東西洋哲學家討論的很多,未見你引用,並且學術上的專名詞你也少用,可見你平時對於這些學說少有研究。”我聽了這個話,反把我所作的文字翻出來,凡引有哲學家的名字及學術上的專名詞,盡量刪去,如果名詞不夠用,就自己造一個來用,直抒胸臆,一空依傍。偶爾引有古今人的學說,乃是用我的鬥秤去衡量他的學說,不是以他的鬥秤來衡量我的學說。換言之,乃是我去審判古今哲學家,不是古今哲學家來審判我。
中國從前的讀書人,一開口即是詩雲書雲,孔子曰,孟子曰。戊戌政變以後,一開口即是達爾文曰,盧梭曰,後來又添些杜威曰,孟子曰,馬克思曰,純是以他人的思想為思想。究竟宇宙真理是怎樣,自己也不伸頭去窺一下,未免過於懶惰了!假如駁我的人,引了一句孔子曰,即是以孔子為審判官,以四書五經為新刑律,叫李宗吾來案候審。引了一句達爾文諸人曰,即是以達爾文諸人為審判官,以他們的作品為新刑律,叫李宗吾來案候審。像這樣的審判,我是絕對不到案的。有人問:“要誰人才能審判你呢?”我說:你就可以審判我,以你自家的心為審判官,以眼前的事實為新刑律。例如說道:“李宗吾,據你這樣說,何以我昨日看見一個人做的事不是這樣,今日看見一隻狗,也不是這樣?可見你說的道理不確實。”如果能夠這樣的判斷,我任是輸到何種地步,都要與你立一個鐵麵無私的德政碑。
牛頓和愛因斯坦的學說,任人懷疑,任人攻擊,未嚐強人信從,結果反無人不信從。注《太上感應篇》的人說道:“有人不信此書,必受種種惡報。”關聖帝君(關羽)的《覺世真經》說道:“不信吾教,請試吾刀。”這是由於這兩部書所含學理經不得研究,無可奈何,才出於威嚇之一途。我在厚黑界的位置,等於科學界的牛頓和愛因斯坦,假如不許人懷疑,不許人攻擊,即無異於說:“我發明的厚黑學,等於太上老君感應篇和關聖帝君的覺世真經。”豈不是我自己詆毀自己嗎?
有人說:假如人人思想獨立,各創一種學說,思想界豈不成紛亂狀態嗎?我說:這是不會有的。世間的真理,隻有一個,如果有兩種或數種學說互相違反,你也不必抑製哪一種,隻叫他徹底研究下去,自然會把真理發現出來。真理所在,任何人都不能反對的。例如穿衣吃飯的事,叫人人獨立地研究,得的結果,都是餓了要吃,冷了要穿,同歸一致。凡所謂衝突者,都是互相抵製生出來的。假如各種學說,個個獨立,猶如林中樹子,根根獨立,有何衝突?樹子生在林中,采用與否,聽憑匠師。我把我的說法宣布出來,采用與否,聽憑眾人,哪有閑心同人打筆墨官司。如果務必要強天下之人盡從己說,真可謂自取煩惱,而衝突於是乎起矣。程伊川(程頤)、蘇東坡見不及此,以致洛蜀分黨,把宋朝的政局鬧得稀爛。朱元晦、陸象山(陸九淵)見不及此,以致朱陸分派,一部《宋元學案》,《明儒學案》,打不完的筆墨官司。而我則不然,讀者要學厚黑學,我自然不吝教,如其反對我,則是甘於自誤,我也隻好付之一歎。
拙著《宗吾臆談》,流傳至北平,去歲有人把《厚黑學》抽出翻印,向舍侄征求同意,並說道:“你家伯父,是八股出身,而今凡事都該歐化,他老人家那套筆墨,實在來不倒。等我們與他改過,意思不變更他的,隻改為新式筆法就是了。”我聞之,立發航信說道:“孔子手著的《春秋》,旁人可改一字嗎?”他們隻知我筆墨像八股,殊不知我那部《厚黑學》,思想之途徑,內容之組織,完全是八股的方式,特非老於八股者,看不出來。宋朝一代講理學,出了文天祥、陸秀夫諸人來結局,一般人都說可為理學生色。明清兩代以八股取士,出了一個厚黑教主來結局,可為八股生色。我的厚黑哲理,完全從八股中出來,算是真正的國粹。我還希望保存國粹的先生,由厚黑學而上溯八股,僅僅筆墨上帶點八股氣,你們都容不過嗎?要翻印,就照原文一字不改,否則不必翻印。”哪知後來書印出來,還是與我改了些。特此聲明,北平出版的《厚黑學》是贗本,以免貽誤後學。
大凡有一種專門學問,就有一種專門文體,所以《論語》之文體與《春秋》不同,《老子》之文體與《論語》不同,佛經之文體與《老子》又不同。在心為思想,在紙為文字,專門學問之發明者,其思想與人不同,故其文字也與人不同。厚黑學是專門學問,當然另有一種文體。聞者說道:“李宗吾不要自貞,你那種文字,任何人都寫得出來。”我說:“不錯,不錯,這是由於我的厚黑學,任何人都做得來的緣故。”
我寫文字,定下三個要件:見得到,寫得出,看得懂。隻求合得到這三個要件就夠了。我執筆時,隻把我胸中的意見寫出,不知有文法,更不知有文言白話之分,之字的字,乎字嗎字,任便用之。民國十六年刊的《宗吾臆談》,十八年刊的《社會問題之商榷》,都是這樣。有人問我:“是甚麼文體?”我說:“是厚黑式文體。”近見許多名人的文字都帶點厚黑式,意者中國其將興乎!
有人說:“我替你把《厚黑學》譯為西洋文,你可把曹操、劉備這些典故改為西洋典故,外國人才看得懂。”我說:“我的厚黑學,決不能譯為西洋文,也不能改為西洋典故。西洋人要學這門學問,非來讀一下中國書,研究一下中國曆史不可,等於我們要學西洋科學,非學英文德文不可。”
■曹操敗走華容道 選自《中國古版畫·人物卷·小說類》
北平贗本《厚黑學》,有幾處把我的八股式筆調改為歐化式筆調,倒也無關緊要,隻是有兩點把原文精神失掉,不得不聲明:(1)我發明厚黑學,是把中外古今的事逐一印證過,覺得道理不錯了,才就人人所知的曹操、劉備、孫權幾個人,舉以為例。又追溯上去,再舉劉邦、項羽為例,意在使讀者舉一反三,根據三國和楚漢兩代的原則,以貫通一部二十四史。原文有曰:“楚漢之際,有一人焉,厚而不黑,卒歸於敗者,韓信是也……楚漢之際,有一人焉,黑而不厚,亦歸於敗者,範增是也……”這原是就楚漢人物,當下指點,更覺親切。北平贗本,把這幾句刪去,徑說韓信以不黑失敗,範增以不厚失敗。諸君試想:一部二十四史中的人物,以不厚不黑失敗者,豈少也哉!鄙人何至獨舉韓範二人。北平贗本,未免把我的本意失掉了。(2)《厚黑傳習錄》中,求官六字真言,先總寫一筆曰:“空、貢、衝、捧、恐、送”。注明此六字俱是仄聲。做官六字真言,總寫一筆曰:“空、恭、繃、凶、聾、弄”,注明此六字俱是平聲,以下逐字分疏。每六宇俱是疊韻,念起來音韻鏗鏘,原欲宦場中人朝夕持誦,用以替代佛書上“唵嘛呢叭吽”六字,或“南無阿彌陀佛”六字。倘能虔誠持誦,立可到極樂世界,不比持誦經咒或佛號,尚須待諸來世。這原是我一種救世苦心。北平贗本把總寫之筆刪去,徑從逐字分疏說起來,則讀者隻知逐字埋頭工作,不能把六字作咒語或佛號虔誠諷誦,收效必鮮。此則北平贗本不能不負咎者也。
近有許多人,請我把《厚黑學》重行翻印,我說這也無須。所有民元發表的厚黑學,我把他融化於此次叢話中,遇有重要的地方,就把原文整段寫出,讀者隻讀叢話就是了,不必再讀原本。至於北平贗本,經我這樣的聲明,也可當真本使用,諸君前往購買,也不會貽誤。
厚黑學,共分三步功夫。第一步:“厚如城牆,黑如煤炭。”人的麵皮,最初薄如紙一般,我們把紙疊起來,由分而寸,而尺,而丈,就厚如城牆了。心子最初作乳白狀,由乳色而灰色,而青藍色,再進就黑如煤炭了。到了這個境界,隻能算初步。何以故呢?城牆雖厚,轟炸得破,即使城牆之外再築幾十層城牆,仍還轟炸得破,仍為初步。煤炭雖黑,但顏色討厭,眾人不敢挨近他,即使煤炭之上再灌以幾壚缸墨水,眾人仍不敢挨近他,仍為初步。
第二步:“厚而硬,黑而亮。”深於厚學的人,任你如何攻打,絲毫不能動。劉備就是這樣的人,是以曹操之絕世奸雄,都對他莫奈何,真可謂硬之極了。深於黑學的人,如退光漆招牌,越是黑,買主越是多,曹操就是這類人。他是著名的黑心子,然而天下豪傑,奔集其門,真可謂黑得透亮了。人能造到第二步,較之第一步,自然有天淵之別。但還著了跡象,有形有色,所以曹劉的本事,我們一著眼就看得出來。
第三步:“厚而無形,黑而無色。”至厚至黑,天下後世皆以為不厚不黑,此種人隻好於古之大聖大賢中求之。有人問:“你講厚黑學,何必講得這樣精深?”我說:“這門學問,本來有這樣精深。儒家的中庸,要講到‘無息無臭’才能終止。學佛的人,要到‘菩提無樹,明鏡非台’,才能正果。何況厚黑學是千古不傳之秘,當然要到‘無形無色’才算止境。”
吾道分上中下三乘。前麵所說,第一步是下乘,第二步是中乘,第三步是上乘。我隨緣說法,時而說下乘,時而說中乘、上乘,時而三乘會通來說。聽者往往覺得我的話互相矛盾,其實始終是一貫的,隻要知道吾道分上中下三乘,自然就不矛盾了。我講厚黑學,雖是五花八門,東拉西扯,仍滴滴歸源,猶如樹上千枝萬葉,千花百果,俱是從一株樹上生出來的,枝葉花果之外,別有樹之生命在。《金剛經》曰:“若以色見我,若以聲音求我,有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諸君如想學厚黑學,須在佛門中參悟有得,再來聽講。
我民國元年發表《厚黑學》,勤勤懇懇,言之不厭其詳,乃領悟者殊少。後閱《五燈會元》及孔、孟等書,見禪宗教人以說破為大戒;孔子“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複也”;孟子“引而不發,躍如也”;然後知禪學及孔孟之說盛行良非無因。我自悔教授法錯誤,故十六年刊《宗吾臆談》,厚黑學僅略載大意,出言彌簡,屬望彌殷。噫!“無上甚深微妙法,百千萬劫難遭遇。”世尊說法四十九年,厚黑學是內聖外王之學,我已說二十四年,打算再說二十六年,湊足五十年,比世尊多說一年。
有人勸我道:“你的怪話少說些,外麵許多人指責你,你也應該愛惜名譽。”我道:“我有一自警之語:‘吾愛名譽,吾尤愛真理。’話之說得說不得,我內斷於心,未下筆之先,遲回審慎,既著於紙,聽人攻擊,我不答辯。但攻擊者說的話我仍細細體會,如能令我心折,即自行修正。”
有個姓羅的朋友,留學日本歸來,光緒三十四年,與我同在富順中學堂當教習。民國元年,他從懋功知事任上回來,我在成都學道街棧房內會著他,他把任上的政績告訴我,頗為得意。後來被某事詿誤,官失掉了,案子還未了結,言下又甚憤恨。隨談及厚黑學,我細細告訴他,他聽得津津有味。我見他聽入了神,猝然站起來,把桌子一拍,厲聲說道:“羅某!你生平作事,有成有敗,究竟你成功的原因,在甚麼地方?失敗的原因,在甚麼地方?你摸著良心說,究竟離脫這二字沒有?速說!速說!不許遲疑!”他聽了我的話,如雷貫耳,呆了許久,歎口氣說道:“真是沒有離脫這二字!”此君在吾門,可稱頓悟。
我告訴讀者一個秘訣,大凡行使厚黑學,外麵定要糊一層仁義道德,不能赤裸裸地顯露出來。王莽之失敗,就是由於後來把它顯露出來的原故。如果終身不露,恐怕至今孔廟中,還有王莽一席地。韓非子說:“陰用其言而顯棄其身。”這個法子,諸君不可不知。假如有人問你:“認得李宗吾否?”你須放出一種很莊嚴的麵孔說道:“這個人壞極了,他是講厚黑學的,我認他不得。”口雖如此說,心中卻供一個“大成至聖先師李宗吾之神位”。果能這樣做,包管你生前的事業驚天動地,死後還要在孔廟中吃冷豬肉。我每聽見有人說道:“李宗吾壞極了!”我就非常高興道:“吾道大行矣!”
還有一層,前麵說“厚黑上麵,要糊一層仁義道德”,這是指遇著道學先生而言,假如遇著講性學的朋友,你向他講仁義道德,豈非自討莫趣?此時應當糊上“戀愛神聖”四字……總之,厚黑二字是萬變不離其宗,至於表麵上應該糊以什麼,則是學者因時因地,神而明之。
《宗吾臆談》中,載有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字真言及辦事二妙法,許多人問我是怎樣的,茲把原文照錄於下:
我把《厚黑學》發布出來,有人向我說:“你這門學問,博大精深,我們讀了,不能受用,請你指示點切要門徑。”我問:“你的意思打算做什麼?”他說:“我想做官。”我於是傳他求官六字真言:“空、貢、衝、捧、恐、送。”此六字俱是仄聲,其意義如下:
1.空
即空閑之意,分兩種:(1)指事務而言,求官的人,定要把諸事放下,不工,不商,不農,不賈,書也不讀,學也不教,跑在成都住起,一心一意,專門求官;(2)指時間而言,求官要有耐心,著不得急,今日不生效,明日又來,今年不生效,明年又來。
2.貢
這個字是借用的,是我們川省的方言,其意義等於鑽營之鑽,鑽進鑽出,可說貢進貢出。求官要鑽門子,這是眾人都知道的,但定義很不好下。有人說:“貢字的定義,是有孔必鑽。”我說:“錯了,錯了!你隻說得一半,有孔才鑽,無孔者其奈之何!”我下的定義是:“有孔必鑽,無孔也要入。”有孔者擴而大之,無孔者取出鑽子,新開一孔。
3.衝
普通所說的吹牛,川省說是“衝帽殼子”。衝分為二;一口頭上,二文字上。每門又分為二,口頭上分普通場所及在上峰麵前兩種,文字上分報章雜誌上及投遞條陳說帖兩種。
4.捧
即是捧場麵那個捧字。戲台上魏公出來了,那華歆的舉動,是絕好的模範。
5.恐
是恐嚇之意,是及物動詞。這個理很精深,我不妨多講幾句。官之為物,何等寶貴,豈能輕易給人?有人把捧字做到十二萬分,還不生效,就是少了恐字功夫。其方法是把當局的人要害尋出,輕輕點他一下,他就會惶然大駭,立把官兒送出來。學者須知:恐字與捧字,是互相為用的。善恐者捧之中有恐,旁觀的人,看他在上峰麵前,說的話句句是阿諛逢迎,其實上峰聽之,汗流浹背。善捧者恐之中有捧,旁觀的人見他豐骨棱棱,句句話責備上峰,其實聽之者滿心歡喜,骨節皆酥。“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大匠能與人規矩,不能使人巧”,是在求官者之細心體會。最要緊的,用恐字時,要有分寸,如用過度,大人先生老羞成怒,與我作起對來,豈不與求官之宗旨大悖?這又何苦乃爾?非到無可奈何的時候,恐字不能輕用。切囑!切囑!
6.送
即是送東西,分大小二種:一大送,把銀元一包一包地拿出來送;二小送。如送春茶、火肘及請上館子之類。所送之人有二:一操用舍之權者;二未操用舍之權而能予我以助力者。
有人能把六字一一做到,包管字字發生奇效。那大人先生,獨居深念,自言自語道:“某人想做官,已經說了許久(空字之效),他與我有某種關係(貢字之效),其人很有點才具(衝字之效),對於我也很好(捧字之效),但此人有壞才,如不安置,未必不搗亂(恐字之效)。想至此處,回顧室中,黑壓壓的或白亮亮的,擺了一大堆(送字之效),也就無話可說,掛出牌來,某缺著某人署理。求官至此,功行圓滿,於是走馬上任,實行做官六字真言。
做官六字真言:“空、恭、繃、凶、聾、弄。”此六字俱是平聲,其意義如下:
1.空
即空洞的意思,分二種。一、文字上:凡批呈詞,出文告,都是空空洞洞的,其中奧妙,我難細說,讀者請往各官廳,把壁上的文字從東轅門讀到西轅門,就可恍然大悟。二、辦事上:任辦何事,都是活搖活動,東倒也可,西倒也可。有時辦得雷厲風行,其實暗中藏得有退路,如果見勢不佳,就從那條路抽身走了,絕不會把自己牽掛著,鬧出移交不清及撤任查辦等笑話。
■營私納賄 選自《神州畫報》政界之黑暗(三)
2.恭
即卑躬折節,脅肩諂笑之類。分直接間接兩種:直接指對上司而言,間接指對上司的親戚朋友、丁役、姨太太等而言。
3.繃
即俗語所謂繃勁,是恭字的反麵字,指對下屬及老百姓而言。分兩種:一、儀表上:赫赫然大人物,凜不可犯。二、言談上:儼然腹有經綸,槃槃大才。
上述對上司用恭,對下屬及老百姓用繃,是指普通而言。然亦不可拘定,須認清飯甑子所在地,看操我去留之權者,在乎某處。對飯甑子所在地用恭,非飯甑子所在地用繃。明乎這個理,有時對上司反可用繃,對下屬及老百姓反該用恭。
4.凶
隻要能達我之目的,就使人賣兒貼婦,亡身滅家,也不必管;但有一層應當注意,凶字上麵,定要蒙一層道德仁義。
5.聾
即耳聾,笑罵由他笑罵,好官我自為之。聾字包有瞎字之意,文字上的詆罵,閉目不視。
6.弄
即弄錢之弄,川省俗語,往往讀作平聲。千裏來龍,此處結穴。前麵的十一個字,都為此字而設。弄字與求官之送字相對,要有送,才有弄。但弄字要注意,看公事上通得過通不過。如果通不過,自己墊點腰包也不妨;如通得過,那就十萬八萬,都不謙虛。
以上十二字,我不過粗舉大綱,許多精義,都未發揮,有誌於官者,可按著門類自去研究。
有人問我辦事秘訣,我授以辦事二妙法如下:
1.鋸箭法
相傳:有人中箭,請外科醫生治療,醫生將箭杆鋸下,即索謝禮。問何不將箭頭取出?答:“這是內科的事,你去尋內科好了。”現在各官廳,與夫大辦事家,都是用著這種方法。譬如批呈詞雲:“據呈某某等情,實屬不合已極,仰候令飭該縣知事,查明嚴辦”等語。“不合已極”四字是鋸箭杆,“該縣知事”已是內科。抑或雲“仰候轉呈上峰核辦”。那“上峰”就是內科。又如有人求我辦一件事。我說:“此事我很讚成,但是還要同某人商量。”“很讚成”三個字是鋸箭杆,“某人”是內科。又或說:“我先把某部分辦了,其餘的以後辦。”“先辦”是鋸箭杆,“以後”是內科。此外有隻鋸箭杆,並不命尋內科的,也有連箭杆都不鋸,命其徑尋內科的。種種不同,細參自悟。
2.補鍋法
家中鍋漏,請補鍋匠來補。補鍋匠一麵用鐵皮刮鍋底煤煙,一麵對主人說道:“請點火來我燒煙。”乘著主人轉背之際,用鐵錘在鍋上輕輕敲幾下,那裂痕就增長了許多。主人轉來,指與他看道:“你這鍋,裂痕很長,上麵油膩了,看不見。我把鍋煙刮開,就現出來了,非多補幾個釘子不可。”主人埋頭一看,說道:“不錯!不錯!今天不遇著你,這個鍋恐怕不能用了。”及到補好,主人與補鍋匠皆大歡喜而散。有人曾說:“中國變法,有許多地方是把好肉割壞了來醫。”這即是用的補鍋法。《左傳》上鄭莊公縱容共叔段,使他多行不義,才用兵討伐,也是補鍋法。曆史上這類事很多,舉不勝舉。
大凡辦事的人,怕人說他因循,就用補鍋法,無中生有,尋些事辦。及到事情棘手,就用鋸箭法,脫卸過去。後來箭頭潰爛了,反大罵內科壞事。我國的政治,大概前清宦場是用鋸箭法,變法諸公是用補鍋法,民國以來是鋸箭、補鍋二法互用。
■洋鐵匠 選自《三百六十行圖集(下冊)》
洋鐵東西真精工,製成差與錫器同。錫器翻似太重笨,不及洋鐵多玲瓏。隻嫌洋鐵雖輕巧,鐵鏽易生爛尤早。中國爛銅爛鐵猶值錢,試問洋鐵爛時哪個要。
上述二妙法,是辦事公例,合得到這公例的就成功,違反這公例的就失敗。我國政治家,推管子(管仲)為第一,他的本事,就是把這兩個法子用得圓轉自如。狄人伐衛,齊國按兵不動,等到狄把衛滅了,才出來做“興滅國,繼絕世”的義舉。這是補鍋法。召陵之役,不責楚國僭稱王號,隻責他包茅不貢。這是鋸箭法。那個時候,楚國的實力遠在齊國之上,管仲敢於勸齊桓公興兵伐楚,可說是把鍋敲爛來補。及到楚國露出反抗的態度,他立即鋸箭了事。召陵一役,以補鍋法始,以鋸箭法終。管仲把鍋敲爛了,能把它補起,所以稱為“天下才”。
明季武臣,把流寇圍住了,故意放他出來,本是用的補鍋法;後來製他不住,竟至國破君亡,把鍋敲爛了補不起,所以稱為“誤國庸臣”。嶽飛想恢複中原,迎回二帝,他剛剛才起了取箭頭的念頭,就遭殺身之禍。明英宗被也先捉去,於謙把他弄回來,算是把箭頭取出了,仍遭殺身之禍。何以故?違反公例故。
晉朝王導為宰相,有一個叛賊,他不去討伐,陶侃責備他。他複書道:“我遵養時晦,以待足下。”侃看了這封信,笑道:“他無非是遵養時賊罷了。”王導遵養時賊,以待陶侃,即是留著箭頭,以待內科。諸名士在新亭流涕,王導變色曰:“當共戮力王室,克複神州,何至作楚囚對泣?”他義形於色,儼然手執鐵錘要去補鍋,其實說兩句漂亮話,就算完事。懷、湣二帝陷在北邊,永世不返,箭頭永未取出。王導此等舉動,略略有點像管仲,所以史上稱他為“江左夷吾”。讀者如能照我說的方法去實行,包管成為管子而後第一個大政治家。
我著的《厚黑經》,說得有:“不曰厚乎,磨而不薄。不曰黑乎,洗而不白。”後來我改為:“不曰厚乎,越磨越厚。不曰黑乎,越洗越黑。”有人問我:“世間哪有這種東西?”我說:“手足的繭疤,是越磨越厚;沾了泥土塵埃的煤炭,是越洗越黑。”人的心,生來是黑的,遇著講因果的人,講理學的人,拿些仁義道德蒙在上麵,才不會黑,假如把他洗去了,黑的本體自然出現。
中國幅員廣大,南北氣候不同,物產不同,因之人民的性質也就不同。於是文化學術,無在不有南北之分。例如:北有孔孟,南有老莊,兩派截然不同。曲分南曲北曲,字分南方之帖、北方之碑,拳術分南北兩派,禪宗亦分南能北秀,等等盡是。厚黑學是一種大學問,當然也要分南北兩派。門人問厚黑,宗吾曰:南方之厚黑歟?北方之厚黑歟,任金革,死而不願,北方之厚黑也,賣國軍人居之。革命以教,不循軌道,南方之厚黑也,投機分子居之。人問:“究竟學南派好,還是學北派好?”我說:“你何糊塗乃爾!當講南派,就講南派,當講北派,就講北派。口南派而實行北派,是可以的;口北派而實行南派,也是可以的,純是相對而動,豈能把南北成見橫亙胸中。民國以來的人物,有由南而北的,有由北而南的,又複南而北,北而南,往返來回,已不知若幹次,獨你還徘徊歧路,向人問南派好呢?北派好呢?我實在無從答複。”
有人問我道:“你既自稱厚黑教主,何以你做事每每失敗?何以你的學生本事比你大,你每每吃他的虧?”我說:“你這話差了。凡是發明家,都不可登峰造極。儒教是孔子發明的,孔子登峰造極了,顏曾思孟去學孔子,他們的學問,就比孔子低一層;周程朱張去學顏曾思孟,學問又低一層;後來學周程朱張的又低一層,一輩不如一輩。老子發明道教,釋迦發明佛教,其現象也是這樣,這是由於發明家本事太大了的原故。惟西洋科學則不然,發明的時候很粗淺,越研究越精深。發明蒸汽的人,隻悟得汽衝壺蓋之理,發明電氣的人,隻悟得死蛙運動之理。後人繼續研究下去,造出種種機械,有種種用途,為發明蒸汽電氣的人所萬不及料。可見西洋科學,是後人勝過前人,學生勝過先生。我的厚黑學,與西洋科學相類,隻能講點汽衝壺蓋、死蛙運動,中間許多道理,還望後人研究。我的本事,當然比學生小,遇著他們,當然失敗。將來他們傳授些學生出來,他們自己又被學生打敗,一輩勝過一輩,厚黑學自然就昌明了。
又有人問我道:“你既發明厚黑學,為甚麼未見你做些轟轟烈烈的事?”我說道:“你們的孔夫子,為甚麼未見他做些轟轟烈烈的事?他講的為政為邦,道千乘之國,究竟實行了幾件?曾子(曾參)著一部《大學》,專講治國平天下,請問他治的國在哪裏?平的天下在哪裏?子思著一部《中庸》,說了些中和位育的話,請問他中和位育的實際安在?你去把他們問明了,再來同我講。”
世間許多學問我不講,偏要講厚黑學,許多人都很詫異。我可把原委說明:我本來是孔子信徒,小的時候,父親與我命的名,我嫌它不好,見《禮記》上孔子說:“儒有今人與居,古人與稽,今世行之,後世以為楷。”就自己改名世楷,字宗儒,表示信從孔子之意。光緒癸卯年冬,四川高等學堂開堂,我從自流井赴成都,與友人雷讋皆同路,每日步行百裏,途中無事,縱談時局,並尋些經史來討論。讋皆有他的感想,就改字鐵崖。我覺得儒教不能滿我之意,心想與其宗孔子,不如宗我自己,因改字宗吾。這宗吾二字,是我思想獨立之旗幟。今年歲在乙亥,不覺已整整的三十二年了。自從改字宗吾後,讀一切經史,覺得破綻百出,是為發明厚黑學之起點。
■學堂 選自1930年《北洋畫報》
及入高等學堂,第一次上講堂,日本教習池永先生演說道:“操學問,全靠自己,不能靠教師。教育二字,在英文為Education,照字義是‘引出’之意。世間一切學問,俱是我腦中所固有,教師不過‘引之使出’而已,並不是拿一種學問來,按入學生腦筋內。如果學問是教師給與學生的,則是等於此桶水傾入彼桶,隻有越傾越少的,學生隻有不如先生的。而學生每每有勝過先生者,即是由於學問是各人腦中的固有的原故。腦如一個囊,中貯許多物,教師把囊口打開,學生自己伸手去取就是了。”他這種演說,恰與宗吾二字冥合,於我印象很深,覺得這種說法,比朱子所說“學之為言效也”精深得多。後來我學英文,把字根一查,果然不錯。池永先生這個演說,於我發明厚黑學有很大的影響。我近來讀報章,看見日本二字就刺眼,凡是日本人的名字,都覺得討厭,獨有池永先生,我始終是敬佩的。他那種和藹可親的樣子,至今還常在我腦中。
我在學堂時,把教習口授的寫在一個副本上,書麵大書“固囊”二字。許多同學不解,問我是何意義?我說:並無意義,是隨便寫的。這固囊二字,我自己不說明,恐怕後來的考古家,考過一百年,也考不出來。“固囊者,腦是一個囊,副本上所寫,皆囊中固有之物也。”題此二字,聊當座右銘。
池永先生教理化數學,開始即講水素酸素,我就用“此而出之”的法子,在腦中搜索,走路吃飯睡覺都在想,看還可以引出點新鮮的東西否。以後凡遇他先生所講的,我都這樣的工作。哪知此種工作,真是等於王陽明之格竹子,幹了許久許久,毫無所得。於是廢然思返,長歎一聲道:“今生已過也,再結後生緣。”我從前被八股縛束久了,一聽見廢舉,興學堂,歡喜極了,把家中所有四書五經,與夫詩文集,等等,一火而焚之。及在學堂內住了許久,大失所望。有一次,星期日,在成都學道街買了一部《莊子》。雷民心見了詫異道:“你買這些東西來做什麼?”我說:“雷民心,科學這門東西,你我今生還有希望嗎?他是茫茫大海的,就是自己心中想出許多道理,也莫得器械來試驗,還不是等於空想罷了。在學堂中,充其理,不過在書本上得點人雲亦雲的智識,有何益處?隻好等兒子孫子再來研究,你我今生算了。因此我打算仍在中國古書上尋一條路來走。”他聽了這話,也同聲歎息。
我在高等學堂的時候,許多同鄉同學的朋友都加入同盟會。有個朋友曾對我說:“將來我們起事,定要派你帶一支兵。”我聽了非常高興,心想古來當英雄豪傑,必定有個秘訣,因把曆史上的事彙集攏來,用歸納法搜求他的秘訣。經過許久,茫無所得。宣統二年,我當富順中學堂監督(其時校長名曰監督)。有一夜,睡在監督室中,偶然想到曹操、劉備、孫權幾個人,不禁捶床而起曰:“得之矣!得之矣!古之所謂英雄豪傑者,不外麵厚心黑而已!”觸類旁通,頭頭是道,一部二十四史,都可以貫之。那一夜,我終夜不寐,心中非常愉快,儼然像王陽明在龍場驛大徹大悟,發明格物致知之理一樣。
我把厚黑學發明了,自己還不知這個道理對與不對。我同鄉同學中,講到辦事才,以王簡恒為第一,雷民心嚐呼之為“大辦事家”。適逢簡恒進富順城來,我就把發明的道理,說與他聽,請他批評。他聽罷,說道:“李宗吾,你說的道理,一點不錯。但我要忠告你,這些話,切不可拿在口頭上,更不可見諸文字。你盡管照你發明的道理埋頭做去,包你幹許多事,成一個偉大人物。你如果在口頭或文字上發表了,不但終身一事無成,反有種種不利。”我不聽良友之言,竟自把它發表了,結果不出簡恒所料。諸君!諸君!一麵讀《厚黑學》,一麵須切記簡恒箴言。
我從前意氣甚豪,自從發明了厚黑學,就心灰意冷,再不想當英雄豪傑了。跟著我又發明“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字真言”及“辦事二妙法”。這些都是民國元年的文字。反正後來許多朋友,見我這種頹廢樣子,與從前大異,很為詫異,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假使我不講厚黑學,埋頭做去,我的世界或許不像現在這個樣子。不知是厚黑學誤我,還是我誤厚黑學。
《厚黑學》一書,有些人讀了,慨然興歎,因此少出了許多英雄豪傑。有些人讀了,奮然興起,因此又多出了許多英雄豪傑。我發明厚黑學,究竟為功為罪,隻好付諸五殿閻羅裁判。
我發表《厚黑學》的時候,念及簡恒之言,遲疑了許久。後來想到朱竹坨所說:“寧不食兩廡無豚肩,風懷一詩,斷不能刪。”奮然道:“英雄豪傑可以不當,這篇文字不能不發表。”就毅然決然,提筆寫去,而我這英雄豪傑的希望,從此就斷送了,讀者隻知厚黑學適用,哪知我是犧牲掉一個英雄豪傑換來的,其代價不為不大。
其實朱竹坨刪去風懷一詩,也未必能食“兩廡豚肩”,我把厚黑學秘為獨得之奇,也未必能為英雄豪傑。於何證之呢?即以王簡恒而論,其於吾道算是獨有會心,以他那樣的才具,宜乎有所成就,而孰知不然。反正時,他到成都,張列五委他某縣知事,他不幹,回到自流井。民國三年,討袁之役,熊楊在重慶獨立,富順響應,自流井推簡恒為行政長。事敗,富順廖秋華、郭集成、刁廣孚被捕到瀘州,廖被大辟,郭、刁破家得免,簡恒東藏西躲,晝伏夜行,受了雨淋,得病,纏綿至次年死,身後非常蕭條。以簡恒之才具之會心,還是這樣的結果,所以讀我《厚黑學》的人,切不可自命為得了明人的指點,即便自滿。民國元年,我到成都,住童子街《公論日報》社內,與廖緒初、謝綬青、楊仔耘諸人同住,他們再三慫恿我把《厚黑學》寫出來。緒初並說道:“你如果寫出來,我與你作一序。”我想:“緒初是講程朱學的人,繩趨矩步,朋輩呼之為‘廖大聖人’,他都說可以發表,當然可以發表,我遂逐日寫去,我用的別號,是獨尊二字,取“天上地下,惟我獨尊”之意,緒初用淡然的別號作一序曰:“吾友獨尊先生,發明厚黑學,成書三卷,上卷《厚黑學》,中卷《厚黑經》,下卷《厚黑傳習錄》,嬉笑怒罵,亦雲苟矣。然考之中外古今,與夫當世大人先生,舉莫能外,誠宇宙至文哉!世欲業斯學而不得門徑者,當不乏人,特勸先生登諸報端,以餉後學,他日更刊為單行本,普度眾生,同登彼岸,質之獨尊,以為何如?民國元年,年月,淡然。”哪知一發表,讀者嘩然。說也奇怪,我與緒初同是用別號,乃廖大聖人之稱謂,依然如故,我則博得李厚黑的徽號。
緒初辦事,富有毅力,毀譽在所不計。民國八年,他當省長公署教育科科長,其時校長縣視學(縣視學即後來之教育局長)任免之權,操諸教育科。楊省長對於緒初,倚畀甚殷,緒初簽呈任免之人,無不照準。有時省長下條子任免某人,緒初認為不當者,將原條退還,楊省長不以為忤,而信任益堅。最奇的,其時我當副科長,凡是得了好處的人,都稱頌曰:“此廖大聖人之賜也。”如有倒甑子的,被記過的,要求不遂的,預算被核減的,往往對人說道:“這是李厚黑幹的。”成了個“善則歸廖緒初,惡則歸李宗吾”。緒初今雖死,舊日教育科同事諸人,如侯克明、黃治畋等尚在,請他們當天說,究竟這些事,是不是我幹的?究竟緒初辦事,能不能受旁人支配?我今日說這話,並不是卸責於死友,乃是舉出我經過的事實,證明簡恒的話是天經地義,厚黑學三字,斷不可拿在口中講。我厚愛讀者諸君,故敢掬誠相告。
未必緒初把得罪人之事向我推卸嗎?則又不然。有人向他說及我,緒初即說道:“某某事是我幹的,某人怪李宗吾,你可叫某人來,我當麵對他說,與宗吾無幹。”無奈緒初越是解釋,眾人越說緒初是聖人,李宗吾幹的事,他還要代他受過,非聖人而何?李宗吾能使緒初這樣做,非大厚黑而何?雷民心曰:“厚黑學做得說不得。”真絕世名言哉!後來我也掙得聖人的徽號,不過聖人之上,冠有厚黑二字罷了。
聖人也,厚黑也,二而一,一而二也。莊子說:“聖人不死,大盜不止。”聖人與大盜的真相,莊子是看清楚了。蹠之徒問於蹠曰:“盜有道乎?”蹠曰:“奚啻其有道也,夫妄意關內中藏,聖也,入先,勇也,出後,義也,知時,智也,分均,仁也。不通此五者而能成大盜者,天下無有。”聖勇義智仁五者,本是聖人所做的,蹠能竊用之,就成為大盜。反過來說,厚黑二者,本是大奸大詐所做的,人能善用之,就可成大聖大賢。試舉例言之,胡林翼曾說:“隻要於公家有利,就是頑鈍無恥的事,我都要幹。”又說:“辦事要包攬把持。”所謂頑鈍無恥也,包攬把持也,豈非厚黑家所用的技術嗎?林翼能善用之,就成為名臣了。
王簡恒和廖緒初,都是我很佩服的人。緒初辦旅省敘屬中學堂和當省議會議員,隻知為公二字,甚麼氣都受得,有點像胡林翼之頑鈍無恥。簡恒辦事,獨行獨斷,有點像胡林翼之包攬把持。有天我當著他二人說道:“緒初得了厚字訣,簡恒得了黑字訣,可稱吾黨健者。”曆引其事以證之。二人欣然道:“照這樣說來,我二人可謂各得聖人之一體了。”我說道:“百年後有人一與我建厚黑廟,你二人都是有配享希望的。”
民國元年,我在成都《公論日報》社內寫《厚黑學》,有天緒初到我室中,見案上寫有一段文字:“楚漢之際,有一人焉,厚而不黑,卒歸於敗者,韓信是也。胯下之辱,信能忍之,麵之厚可謂至矣。及為齊王,果從蒯通之說,其貴誠不可言,獨奈何惓惓於解衣推食之私情,貿然曰:‘衣人之衣者,懷人之憂,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卒至長樂鍾室,身首異處,夷及三族,謂非咎由自取哉!楚漢之際,有一人焉,黑而不厚,亦歸於敗者,範增是也……”緒初把我的稿子讀了一遍,轉來把韓信這一段反複讀之,默然不語,長歎一聲而去。我心想道:“這就奇了,韓信厚有餘而黑不足,範增黑有餘而厚不足,我原是二者對舉,他怎麼獨有契於韓信這一段?”我下細思之,才知緒初正是厚有餘而黑不足的人。他是盛德夫子,叫他忍氣,是做得來,叫他做狠心的事,他做不來。患寒病的人,吃著滾水很舒服;患熱病的人,吃著冷水很舒服;緒初所缺乏者,正是一黑字,韓信一段,是他對症良藥,故不知不覺,深有感觸。
中江謝綬青,光緒三十三年,在四川高等學堂與我同班畢業。其時王簡恒任富順中學堂監督,聘綬青同我當教習。三十四年下學期,緒初當富順視學,主張來年續聘,其時薪水以兩計。他向簡恒說道:“宗吾是本縣人,核減一百兩,綬青是外縣人,薪仍舊。”他知道我斷不會反對他,故毅然出此。我常對人說:“緒初這個人萬不可相交,相交他,銀錢上就要吃虧,我是前車之鑒。”有一事更可笑,其時縣立高小校校長薑選臣因事辭職,縣令王琰備文請簡恒兼任。有天簡恒笑向我說道:“我近日窮得要當衣服了,高小校校長的薪水,我很想支來用。照公事說,是不生問題。像富順這一夥人,要攻擊我,我倒毫不睬他,最怕的是廖聖人酸溜溜說道:‘這筆款似乎可以不支吧。’你叫我這個臉放在何處?隻好仍當衣服算了。”我嚐對人說:“此雖偶爾談笑,而緒初之令人敬畏,簡恒之勇於克己,足見一斑。”後來我發明《厚黑學》,才知簡恒這個談話,是厚黑學上最重要的公案。我嚐同雷民心批評:朋輩中資質偏於厚字者甚多,而以緒初為第一。夠得上講黑字者,隻有簡恒一人。近日常常有人說:“你叫我麵皮厚,我還做得來,叫我黑,我實在做不來,宜乎我做事不成功。”我說:“特患你厚得不徹底,隻要徹底了,無往而不成功。你看緒初之厚,居然把簡恒之黑打敗,並且厚黑教主還送了一百兩銀子的贄見。世間資質偏於厚字的人,萬不可自暴自棄。”
相傳凡人的頸子上,都有一條刀路,劊子手殺人,順著刀路砍去,一刀就把腦殼削下。所以劊子手無事時,同人對坐閑談,他就要留心看你頸上的刀路。我發明厚黑學之初,遇事研究,把我往來的朋友作為實驗品,用劊子手看刀路的方法,很發見些重要學理。滔滔天下,無在非厚黑中人。諸君與朋輩往還之際,本我所說的法子去研究,包管生出無限趣味,比讀四書五經、二十四史受的益更多。老子曰:“邦之利器,不可以示人。”老夫髦矣,無誌用世矣,否則這些法子,我是不能傳授人的。
我遇著人在我名下行使厚黑學,叨叨絮絮,說個不休。我睜起眼睛看著他,一言不發。他忽然臉一紅,噗一聲笑道:“實在不瞞你先生,當學生的實在沒法了,隻有在老師名下行使點厚黑學。”我說道:“可以!可以!我成全你就是了!”語雲:“對行不對貨。”奸商最會欺騙人,獨在同業前不敢賣假貨。我苦口婆心,勸人研究厚黑學,意在使大家都變成內行,假如有人要使點厚黑學,硬是說明了來幹,施者受者,大家心安理順。
我把厚黑學發明過後,凡人情冷暖,與夫一切恩仇,我都坦然置之。有人對我說:“某人對你不起,他如何如何。”我說:“我這個朋友,他當然這樣做。如果他不這樣做,我的厚黑學還講得通嗎?我所發明的是人類大原則,我這個朋友,當然不能逃出這個原則。”
■闊丐
辛亥十月,張列五在重慶獨立,任蜀軍政府都督,成渝合並,任四川副都督,嗣改民政長。他設一個審計院,擬任緒初為院長。緒初再三推辭,乃以尹仲錫為院長。緒初為次長,我為第三科科長。其時民國初成,我以為事事革新,應該有一種新學說出現,乃把我發明的厚黑學發表出來。及我當了科長,一般人都說:“厚黑學果然適用,你看李宗吾公然做起科長官來了。”相好的朋友,勸我不必再登,我就停止不登。於是眾人又說道:“你看李宗吾,做了科長官,厚黑學就不登了。”我氣不過,向眾人說道:“你們隻羨我做官,須知奔走宦場,是有秘訣的。”我就發明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字真言,每遇著相好的朋友,就盡心指授。無奈我那些朋友資質太鈍,拿來運用不靈,一個個官運都不亨通,反是從旁竊聽我和間接得聞的,倒還很出些人才。
在審計院時,緒初寢室與我相連,有一日下半天,聽見緒初在室內拍桌大罵,聲震屋瓦,我出室來看,見某君倉皇奔出,緒初追而罵之:“你這個狗東西!混賬……”直追至大門而止(此君在緒初辦旅省敘屬中學時曾當教職員)。緒初轉來,看見我,隨入我室中坐下,氣忿忿道:“某人,真正豈有此理!”我問何事,緒初道:“他初向我說:某人可當知事,請我向列五介紹。’我唯唯諾諾應之。他說:‘事如成了,願送先生四百銀子。’我桌子上一巴掌道:‘胡說!這些話,都可拿來向我說嗎?’他站起來就走,說道:‘算了,算了,不說算了。’我氣他不過,追去罵他一頓。”我說:“你不替他說就是了,何必為此已甚。”緒初道:“這宗人,你不傷他的臉,將來不知還要幹些甚麼事。我非對列五說不可,免得用著這種人出去害人。”此雖尋常小事,在厚黑學上卻含有甚深的哲理。我批評緒初“厚有餘而黑不足,叫他忍氣是做得來,叫他做狠心的事做不來”,何以此事忍不得氣?其對待某君,未免太狠,竟自侵入黑字範圍,這是甚麼道理呢?我反複研究,就發現一條重要公例。公例是甚麼呢?厚黑二者,是一物體之兩方麵,凡黑到極點者,未有不能厚,厚到極點者,未有不能黑。舉例言之:曹操之心至黑,而陳琳作檄,居然容他得過,則未嚐不能厚:劉備之麵至厚,劉璋推誠相待,忽然舉兵滅之,則未嚐不能黑。我們同輩中講到厚字,既公推緒初為第一,所以他逃不出這個公例。
古人雲:“夫道一而已矣。”厚黑二者,根本上是互相貫通的,厚字翻過來,即是黑,黑字翻過來,即是厚。從前有個權臣,得罪出亡。從者說道:“某人是公之故人,他平日對你十分要好,何不去投他?”答道:“此人對我果然很好。我好音,他就遺我以鳴琴,我好佩,他就遺我以玉環。他平日既見好於我,今日必以我見好於人,如去見他,必定縛我以獻於君。”果然此人從後追來,把隨從的人捉了幾個去請賞。這就是厚臉皮變而為黑心子的明證。人問:世間有黑心子變而為厚臉皮的沒有?我答道:有!有!《聊齋》上馬介甫那一段所說的那位太太,就是由黑心子一變而為厚臉皮。
緒初辱罵某君一事,詢之他人,迄未聽見說過,除我一人而外,無人知之,後來同他相處十多年,也未聽他重提。我嚐說:“緒初辱罵某君,足見其人剛正,雖暗室中,亦不可幹以私,事後絕口不言,隱人之惡,又見其盛德。”但此種批評,是站在儒家立場來說,若從厚黑哲學上研究,又可得出一條公例:“黑字專長的人,黑者其常,厚者其暫;厚字專長的人,厚者其常,黑者其暫。”緒初是厚字專長的人,其以黑字對付某君,是暫時的現象;事過之後,又回複到厚字常軌,所以後此十多年隱而不言。我知他做了此狠心事,必定於心不安,故此後見麵,不便向他重提此事。他辦敘屬學堂的時候,業師王某來校當學生,因事犯規,緒初懸牌把他斥退。後來我曾提起此事,他蹙然道:“這件事我疚心。”這都是做了狠心的事,要恢複常規的明證。因知他辱罵某君一定很疚心,所以不便向他重提。
緒初已經死了十幾年,生平品行,猝然無疵。凡是他的朋友和學生,至今談及,無不欽佩。去歲我作了一篇《廖張軼事》,敘述緒初和列五二人的事跡,曾登諸《華西日報》。緒初是國民黨的忠實信徒,就是異黨人,隻能說他黨見太深,對於他的私德,仍稱道不置。我那篇《廖張軼事》,曾臚列其事,將來我這《厚黑叢話》寫完了,莫得說的時候,再把他寫出來,充塞篇幅。一般人呼緒初為廖大聖人,我看他,得力全在一個厚字。我曾說:“用厚黑以圖謀公利,越厚黑人格越高尚。”緒初人格之高尚,是我們朋輩公認的。他的朋友和學生存者甚多,可證明我的話不錯,即可證明我定的公例不錯。
我發表《厚黑學》,用的別號是獨尊二字,與朋友寫信也用別號,後來我改寫為“蜀酋”。有人問我蜀酋作何解釋?我答應道:我發表《厚黑學》,有人說我瘋了,離經叛道,非關在瘋人院不可。我說:那麼,我就成為蜀中之罪酋了。因此名為蜀酋。我發表《厚黑學》過後,許多人實力奉行,把四川造成一個厚黑國。有人向我說道:國中首領,非你莫屬。我說:那麼,我就成為蜀中之酋長了。因此又名蜀酋。再者,我講授厚黑學,得我真傳的弟子,本該授以衣缽,但我的生活是沿門托缽,這個缽要留來自用,隻有把我的狗皮褂子脫與他穿。所以獨字去了犬旁,成為蜀字。我的高足弟子很多,弟子之足高,則先生之足短,弟子之足高一寸,則先生之足短一寸。所以尊字截去寸字,成為酋字。有此原因,我隻好稱為蜀酋了。
世間的事,有知難行易的,有知易行難的,惟有厚黑學最特別,知也難,行也難。此道之玄妙,等於修仙悟道的口訣,古來原是秘密傳授,黃石老人因張良身有仙骨,於半夜三更傳授他,張良言下頓悟,老人以王者師期之。無奈這門學問太精深了,所以《史記》上說:“良為他人言,皆不省,獨沛公善之。”良歎曰:“沛公殆天授也。”可見這門學問不但明師難遇,就遇著了,也難於領悟。蘇東坡曰:“項籍百戰百勝,而輕用其鋒。高祖忍之,養其全鋒而待其敝,此子房教之也。”衣缽真傳,彰彰可考。我打算作一部《厚黑學師承記》說明授受淵源,使人知這門學問,要黃石公這類人才能傳授,要張良、劉邦這類人才能領悟。我近倡厚黑救國之說,許多人說我不通,這也無怪其然,是之謂知難。
劉邦能夠分杯羹,能夠推孝惠魯元下車,其心之黑還了得嗎?獨至韓信求封假齊王,他忍不得氣,怒而大罵,使非張良從旁指點,幾乎誤事。勾踐入吳,身為臣,妻為妾,其麵之厚還了得嗎?沼吳之役,夫差遣人痛哭求情,勾踐心中不忍,意欲允之。全虧範蠡悍然不顧,才把夫差置之死地。以劉邦、勾踐這類人,事到臨頭,還須軍師臨場指揮督率才能成功,是之謂行難。
蘇東坡的《留侯論》,全篇是以一個厚字立柱。他文集中論及沼吳之役,深以範蠡的辦法為然。他這篇文字,是以一個黑字立柱。諸君試取此二字,細細研讀,當知鄙言不謬。人稱東坡(蘇東坡)為坡仙,他是天上的神仙下凡,才能揭出此種妙諦。諸君今日,聽我講說,可謂有仙緣。噫,外患迫矣,來日大難,老夫其為黃石老人乎!願諸君為張子房自命。
厚黑叢話·卷三
成都《華西日報》民國二十四年十月
今之政治家,連人性都未研究清楚,等於醫生連藥性都未研究清楚。醫生不了解藥性,斷不能治病;政治家不了解人性,怎能治國?今之舉世紛紛者,實由政治家措施失當所致。其措施之所以失當者,實由對於人性欠了精密的觀察。
有人讀《厚黑經》,讀至“蓋欲學者於此,反求諸身而自得之,以去夫外誘之仁義,而充其本然之厚黑”,發生疑問道:“李宗吾,你這話恐說錯了。孟子曰:‘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可見仁義是本然的。你怎麼把厚黑說成本然,把仁義說成外誘?”我說:“我倒莫有說錯,隻怕你們那個孟子錯了。孟子說:‘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也,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他這話究竟對不對,我們要實地試驗。就叫孟子的夫人把他親生小孩抱出來,由我當著孟子試驗。母親抱著小孩吃飯,小孩伸手來拖,如不提防,碗就會落地打爛。請問孟子,這種現象是不是愛親?母親手中拿一塊糕餅,小孩伸手來索,母親不給他,放在自己口中,小孩就會伸手從母親口中取出,放在他口中。請問孟子,這種現象是不是愛親?小孩在母親懷中食乳,食糕餅,哥哥走近前,他就要用手推他打他。請問孟子,這種現象是不是敬兄?隻要全世界尋得出一個小孩,莫得這種現象,我的厚黑學立即不講,既是全世界的小孩無一不然,可見厚黑是天性中固有之物,我的厚黑學當然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