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厚黑叢話(2 / 3)

孟子說:“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小孩見母親口中有糕餅,就伸手去奪,在母親懷中食乳食糕餅,哥哥近前,就推他打他,都是不學而能,不慮而知,依孟子所下的定義,都該認為良知良能。孟子教人把良知良能擴而充之,現在許多官吏刮取人民的金錢,即是把小孩時奪取母親口中糕餅那種良知良能擴充出來的。許多誌士,對於忠實同誌,排擠傾軋,無所不用其極,即是把小孩食乳食糕餅時推哥哥、打哥哥那種良知良能擴充來的。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現在的偉人,小孩時那種心理,絲毫莫有失掉,可見中國鬧到這麼糟,完全是孟子的信徒幹的,不是我的信徒幹的。

■官肥民瘦 選自《民呼日報圖畫》

我民國元年發表《厚黑學》,指定曹操、劉備、孫權、劉邦幾個人為模範人物。迄今二十四年並莫一人學到。假令有一人像劉備,過去的四川,何至成為魔窟?有一人像孫權,過去的寧粵,何至會有裂痕?有一人像曹操,偽滿敢獨立嗎?有一人像劉邦,中國會四分五裂嗎?吾嚐曰:“劉邦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曹操斯可矣,曹操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劉備、孫權斯可矣。”所以說中國鬧得這麼糟,不是我的信徒幹的。

漢高祖分杯羹,是把小孩奪母親口中糕餅那種良知良能擴充出來的。唐太宗殺建成、元吉,是把小孩食乳食糕餅時推哥哥、打哥哥那種良知良能擴充出來的。這即是《厚黑經》所說:“充其本然之厚黑。”昔人詠漢高祖詩雲:“俎上肉,杯中羹,黃袍念重而翁輕。羹嫂,羹頡侯,一飯之仇報不休……君不見漢家開基四百年,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之間乃如此。”漢高祖把通常所謂五倫與夫禮義廉恥掃蕩得幹幹淨淨,這即是《厚黑經》所說:“去夫外誘之仁義。”

有人難我道:“孟子曰:‘惻隱之心,人皆有之。’據你這樣說,豈不是應該改為‘惻隱之心皆無之’嗎?”我說:“這個道理,不能這樣講。孟子說:‘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恐懼警惕)惻隱之心。’明明提出怵惕惻隱四字。下文忽言‘無惻隱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憑空把怵惕二字摘來丟了,請問是何道理?再者孟子所說:‘乍見孺子將入於井’,這是孺子對於井發生了死生存亡的關係,我是立在旁觀地位。假令我與孺子同時將入井,請問孟子,此心作何狀態?此時發出來的第一念,究竟是怵惕,是惻隱?不消說,這刹間隻有怵惕而無惻隱,隻能顧我之死,不暇顧及孺子之死。非不愛孺子也,事變倉促,顧不及也。必我心略為安定,始能顧及孺子,惻隱心乃能出現。我們這樣的研究,就可把人性真相看出。怵惕是為我的念頭,惻隱是為人的念頭。孟子曰:惻隱之心,仁之端也。’李宗吾曰:‘怵惕之心,厚黑之端也。’孟子講仁義,以惻隱為出發點。我講厚黑,以怵惕為出發點。先有怵惕,後有惻隱,孟子的學說是第二義,我的學說才是第一義。”

成都屬某縣,有曾某者,平日講程朱之學,品端學粹,道貌岩岩,人呼為曾大聖人,年已七八十歲,當縣中高小學校校長。我查學到校,問:“老先生近日還看書否?”答:“現在纂輯宋儒語錄。”我問:“孟子說:‘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何以下文隻說:‘無惻隱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把怵惕二字置之不論,其意安在?他聽了沉吟思索。我問:“見孺子將入於井,發出來的第一個念頭,究竟是怵惕,是惻隱?”他信口答道:“是惻隱。”我聽了默然不語,他也默然不語。我本然想說:第一念既是惻隱,何以孟子不言“惻隱怵惕”而言“怵惕惻隱”?因為他是老先生,不便深問,隻問道:“宋儒之書,我讀得很少,隻見他們極力發揮惻隱二字未知對於怵惕二字,亦會加以發揮否?”他說:“莫有。”我不便往下再問,就談別的事去了。

《孟子》書上,孩提愛親章,孺子將入井章,是性善說最根本的證據。宋儒的學說,就是從這兩個證據推闡出來的。我對於這兩個證據,根本懷疑,所以每談厚黑學,就把宋儒任意抨擊。但我生平最喜歡懷疑,不但懷疑古今人的說法,並且自己的說法也常常懷疑。我講厚黑學,雖能自圓其說,而孟子的說法,也不能說他莫得理由。究竟人性的真相是怎樣?孟子所說:孩提知愛和惻隱之心,又從何處生出來呢?我於是又繼續研究下去。

中國言性者五家,孟子言性善,荀子言性惡,告子言性無善無惡,楊雄言善惡混,韓昌黎言性有三品。這五種說法,同時並存,竟未能折衷一是。今之政治家,連人性都未研究清楚,等於醫生連藥性都未研究清楚。醫生不了解藥性,斷不能治病;政治家不了解人性,怎能治國?今之舉世紛紛者,實由政治家措施失當所致。其措施之所以失當者,實由對於人性欠了精密的觀察。

中國學者,對於人性欠精密的觀察,西洋學者,觀察人性更欠精密。現在的青年,隻知宋儒所說“婦人餓死事小,失節事大”這個道理講不通……這都是對於人性欠了研究,才有這類不通的學說。學說既不通,基於這類學說生出來的措施,遂無一可通,世界焉得不大亂?

從前我在報章雜誌上,常見有人說:“中國的禮教,是吃人的東西。”殊不知西洋的學說,更是吃人的東西。阿比西尼亞被墨索裏尼摧殘蹂躪,是受達爾文學說之賜,將來算總賬,還不知要犧牲若幹人的生命。我們要想維持世界和平,非把這類學說一律肅清不可。要肅清這類學說,非把人性徹底研究清楚不可。我們把人性研究清楚了,政治上的設施,國際上的舉動,才能適合人類通性,世界和平才能維持。

我主張把人性研究清楚,常常同友人談及。友人說:“近來西洋出了許多心理學的書,你雖不懂外國文,也無妨買些譯本來看。”我說:“你這個話太奇了!我說個笑話你聽:從前有個查學員視察學校,對校長說:‘你這個學校,光線不足。’校長道:‘我已派人到上海購買去了。’人人有一個心,自己就可直接研究,本身就是一副儀器標本,隨時隨地都可以試驗,朝夕與我往來的人,就是我的試驗品,你叫我看外國人著的心理學書,豈不等於到上海買光線嗎?”聞者無辭可答。

我民國元年著的《厚黑學》,原是一種遊戲文字,不料發表出來,竟受一般人的歡迎,厚黑學三字,在四川幾乎成一普通名詞。我以為此種說法能受人歡迎,必定於人性上有關係,因繼續研究。到民國九年,我想出一種說法,似乎可以把人性問題解決了,因著《心理與力學》一文,載入《宗吾臆談》內。我這種說法,未必合真理,但為研究學術起見,也不妨提出來討論。

西洋人研究物理學研究得很透徹,得出來的結論,五洲萬國無有異詞,獨於心理學卻未研究透徹,所以得出來的結論,此攻彼訐。這是甚麼道理呢?因為研究物理,乃是以人研究物,置身局外,冷眼旁觀,把真相看得很清楚,毫無我見,故所下判斷最為正確。至於研究心理學,則研究者是人,被研究者也是人,不知不覺就參入我見,下的判斷就不公平。並且我是眾人中之一人,古人雲:“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即使此心放得至公至平,仍得不到真相。因此我主張:研究心理學,應當另辟一個途徑來研究。科學家研究物理學之時,毫無我見,等他研究完畢了,我們才起而言曰:“人為萬物之一,物理與人事息息相通,物理上的公例也適用於人事。”據物理的公例,以判斷人事,而人就無遁形了。聲光磁電的公例,五洲萬國無有異詞。人之情感,有類磁電,研究磁電,離不脫力學公例,我們就可以用力學公例以考察人之心理。

民國九年,我家居一載,專幹這種工作,用力學上的公例去研究心理學,覺到許多問題都渙然冰釋。因創一公例曰:“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從古人事跡上,現今政治上,日用瑣事上,自己心坎上,理化數學上,中國古書上,西洋學說上,四麵八方印證起來,似覺處處可通。有了這條公例,不但關於人事上一切學說若網若綱,有條不紊,就是改革經濟政治等等,也有一定的軌道可循,而我心中的疑團,就算打破,人性問題就算解決了。但我要聲明:所謂疑者,是我心中自疑,非謂人人俱如是疑也。所謂解決者,是我自謂解決,非謂這個問題果然被我解決也。此乃我自述經過,聊備一說而已。

本來心理學是很博大精深的,我是個講厚黑學的,怎能談這門學問?我說“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等於說“水之波動,循力學公例而行”。據科學家眼光看來,水之性質和現象,可供研究者很多,波動不過現象中之一小部分。所以我談心理,隻談得很小很小一部分,其餘的我不知道,就不敢妄談。

為甚力學上的公例可應用到心理學上呢?須知科學上許多定理,最初都是一種假說,根據這種假說,從各方試驗,都覺可通,這假說就成為定理了。即如地球這個東西,自開辟以來就有的,人民生息其上,不知經過了若幹萬萬年,對於地球之構成就無人了解。距今二百多年以前,出了個牛頓,發明萬有引力,說“地心有吸力,把泥土沙石吸成一團,成為地球”。究竟地心有無吸力,無人看見,牛頓這個說法,本是假定的,不過根據他的說法,任如何試驗,俱是合的,於是他的假說就成了定理。從此一般人都知道:“凡是有形有體之物,俱要受吸力的吸引。”到愛因斯坦出來,發明相對論,本牛頓之說擴大之,說:“太空中的星球發出的光線,經過其他星球,也要受其吸引。因天空中眾星球互相吸引之故,於是以直線進行之光線,就變成彎彎曲曲的形狀。”他這種說法,經過實地測驗,證明不錯,也成為定理。從此一般人又知道,有形無體之光線,也要受吸力的吸引。我們要解決心理學上的疑團,無妨把愛因斯坦的說法再擴大之,說:“我們心中也有一種引力,能把耳聞目睹、無形無體之物吸收來成為一個心。心之構成,與地球之構成相似。”我們這樣的設想,牛頓的三例和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就可適用到心理學方麵,而人事上一切變化,就可用力學公例去考察他了。

■愛因斯坦像

通常所稱的心,是由於一種力,經過五官出去,把外邊的事物牽引進來,集合而成的。例如有一物在我麵前,我注目視之,即是一種力從目透出去,與那個物連結;我將目一閉,能夠記憶那物的形狀,即是此力把那物拖進來綰住了。聽人的話能夠記憶,即是把那人的話拖進來綰住了。由這種方式,把耳濡目染與夫環境所經曆的事項一一拖進來,集合為一團,就成為一個心。所以心之構成,與地球之構成完全相似。

一般人都說自己有一個心,佛氏出來,力辟此說,說:“人莫得心,通常所謂心,是假的,乃是六塵的影子。”《圓覺經》曰:“一切眾生,無始以來,種種顛倒,妄認四大為自身相,六塵緣影為自心相。”我們試思,假使心中莫得引力,則六塵影子之經過,亦如雁過長空,影落湖心一般,雁一去,影即不存。而吾人見雁之過,其影能留在心中者,即是心中有一種引力把雁影綰住的原故。所以我們拿佛家的話來推究,也可證明心之構成與地球之構成是相似的。

佛家說:“六塵影子落在八識田中,成為種子,永不能去。”這就像穀子豆子落在田土中,成為種子一般。我們知穀子豆子落在田土中,是由於地心有引力,即知六塵影子落在八識田中,是由於人心有引力。因為有引力綰住,所以穀子豆子在田土中永不能去,六塵影子在八識田中也永不能去。

我們如把心中所有智識一一考察其來源,即知其無一不從外麵進來。其經過的路線,不外眼耳鼻舌身。雖說人能夠發明新理,但仍靠外麵收來的智識做基礎,猶之建築房屋,全靠外麵購來的磚瓦木石。假如把心中各種智識的來源考出了,從目進來的,命他仍從目退出去,從耳進來的,令他仍從耳退出去,其他一一俱從來路退出,我們的心即空無所有了。人的心能夠空無所有,對於外物無貪戀,無嗔恨,有如湖心雁影,過而不留,這即是佛家所說“還我本來麵目”。

地球之構成,源於引力,意識之構成,源於種子,試由引力再進一步,推究到天地未有以前,由種子再進一步,推究到父母未生以前,則隻有所謂寂兮寥兮的狀況,而二者就會歸於一了。由寂兮寥兮生出引力,而後有地球,而後有物。由寂兮寥兮,生出種子,而後有意識,而後有人。由此知心之構成與地球之構成相似,物理與人事相通,故物理學的規律可適用於心理學。

心理的現象,與磁電現象很相像。人有七情,大別之,隻有好、惡二種。心所好的東西,就引之使近;心所惡的東西,就推之使遠。其現象與磁電相同。人的心,分知、情、意三者,意是知與情合並而成,其元素隻有知、情二者。磁電同性相推,異性相引,他相推相引的作用,是情的現象。能夠判別同性異性,又含有知的作用。可見磁電這個東西,也具有知、情,與我們的心理是一樣的。陽電所需要的是陰電,忽然來了一個陽電,要分他的陰電,他當然把他推開。陰電所需要的是陽電,忽然來了一個陰電,要分他的陽電,他當然也把他推開。這就像小兒食乳食糕餅的時候,見哥哥來了,用手推他打他一般,所以成了同性相推的現象。至於磁電異性相引,猶如人類男女相愛,更是不待說的。所以我們研究心理學,可當如磁電學研究。

佛說:“真佛法身,映物現形。”宛然磁電感應現象。又說:“本性圓融,用遍法界。”又說:“非有非無。”宛然磁電中和現象。又說:“不生不滅,不增不減。”簡直是物理學家所說“能量不滅”。因此之故,我們用力學公例去考察人性,想來不會錯。

孟子講性善,說:“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我講厚黑學,說:“小兒見母親口中有糕餅,就取來放在自己口中。小兒在母親懷中食乳食糕餅,見哥哥走近來,就用手推他打他。”這兩種說法,豈不是極端相反嗎?究竟人性的真相是怎樣?我們下細觀察,即知小兒一切動作,都是以我為本位,各種現象,都是從比較上生出來的。將母親與己身比較,小兒更愛己身,故將母親口中糕餅取出,放入自己口中。母親是懷抱我、乳哺我的人,拿母親與哥哥比較,母親與我更接近,故更愛母親。大點的時候,與哥哥朝夕一處玩耍,有時遇著鄰人,覺得哥哥與我更接近,自然更愛哥哥。由此推之,走到異鄉,就愛鄰人:走到外省,就愛本省人;走到外國,就愛本國人。其間有一定之規律,其規律是:“距我越近,愛情越篤,愛情與距離成反比例。”與牛頓萬有引力定律是相像的。我們把他繪出來,如甲圖,第一圈是我,第二圈是親,第三圈是兄,第四圈是鄰人,第五圈是本省人,第六圈是本國人,第七圈是外國人。這個圖是人心的現象,我們詳加玩索,就覺得這種現象很像講堂上試驗的磁場一般。距磁石越近的地方,鐵屑越多,可見人的情感與磁力相像。我們從甲圖研究,即知我說的小兒搶母親口中糕餅,和孟子所說孩提愛親,原是一貫的事,俱是以我字為出發點,性善說與厚黑學就可貫通為一。

甲圖 孟子的性善圖

上麵所繪甲圖,是否真確,我們可再設法證明:假如暮春三月的時候,我們約著二三友人出去遊玩,走至山明水秀的地方,心中覺得非常愉快,走至山水粗惡的地方,心中就戚然不樂,這是甚麼緣故呢?因為山水是物,我也是物,物與我本是一體,所以物類好,心中就愉快,物類不好,心中就不愉快。我們又走至一個地方,見地上許多碎石,碎石之上,落花飄零,我們心中很替落花悲戚,對於碎石不甚動念,這是甚麼緣故?因為石是無生之物,花與我同是有生之物,所以對於落花更覺關情。假如落花之上臥一將斃之犬,哀鳴婉轉,那種聲音,入耳驚心驟聞之下,就會把悲感落花之心移向犬方而去了。這是甚麼緣故?因為花是植物,犬與我同是動物,自然會起同情心。我們遊畢歸來,途中見一隻犬攔住一個行人,狂跳狂吠,那人持杖亂擊,人犬相爭,難解難分,我們看見,總是幫人的忙,不會幫犬的忙。因為犬是獸類,那人與我同是人類,對乎人的感情,當然不同。假如我們回來,一進門就有人來對我說:某個友人,因為某事,與人發生絕大衝突,勝負未分,我就很替這個友人關心,希望他得勝。雖然同是人類,因為有交情的關係,不知不覺就偏重在我的友人方麵去了。我把朋友邀入室中,促膝談心,正在爾我忘情的時候,陡然房子倒下來,我們心中發出來的第一個念頭,是防衛自己,第二個念頭,才顧及友人。我們把各種事實、各種念頭彙合擾來,搜求他的規律,即知每起一念,都是以我字為中心點,我們步步追尋,層層剝剔,逼到盡頭處,那個我字,即赤裸裸地現出來了。我們可得一個結論:凡有兩個物體,同時出現於我的麵前,我無須計較,無須安排,心中自然會有親疏遠近之分。其規律是:“距我越遠,愛情越減,愛情與距離成反比例。”終不外牛頓萬有引力的定律。我們把它繪出圖來,如乙圖:第一圈是我,第二圈是友,第三圈是他人,第四圈是犬,第五圈是花,第六圈是石。它的現象仍與磁場一般。我們繪這乙圖,是舍去了甲圖的境界,憑空另設一個境界,乃繪出乙圖與甲圖無異,可知甲圖是合理的,乙圖也是合理的。這兩個圖,都是代表人心的現象,既是與磁場相像,與地心引力相像,即可說心理變化不外力學公例。

■花 選自《飛影閣畫冊》

乙圖 荀子的性惡圖

孟子講性善,有兩個證據,第一個證據是:“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前已繪圖證明,是發源於為我之心,根本上與厚黑學相通。他第二個證據是:“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我們細細推求,仍是發源於為我之心,仍與厚黑學相通。茲說明如下:

怵惕是驚懼的意思,是自己畏死的表現。假如我們共坐談心的時候,陡見前麵有一人提一把白亮亮的刀追殺一人,我們一齊吃驚,各人心中都要跳幾下。這個現象,即是怵惕。這是因為各人都有畏死的本性,看見刀仿佛是殺我一般,所以心中會跳,所以會怵惕。我略一審視,曉得不是殺我,是殺別人,登時就會把畏死的念頭放大,化我身為被迫的人,對乎他起一種同情心,就想救護他。這就是惻隱。先有怵惕,後有惻隱,是天然的順序,不是人力安排的。由此可知:惻隱是從怵惕生出來的,莫得怵惕,就不會惻隱,可以說惻隱二字,仍發源於我字。

見孺子將入井的時候,共有三物,一曰我,二曰孺子,三曰井。我們把他繪為圖:第一圈是我,第二圈是孺子,第三圈是井。我與孺子同是人類,井是無生之物,孺子對於井生出死生存亡的關係,我當然對孺子表同情,不能對井表同情。有了第一圈的我,才有第二圈的孺子。因為我怕死,才覺得孺子將入井是不幸的事;假如我不怕死,就叫我自己入井,我也認為不要緊的事,不起怵惕心。看見孺子將入井,也認為不要緊的事,斷不會有惻隱心。莫得我,即莫得孺子,莫行怵惕,即莫得惻隱,道理本是極明白的。孺子是我身的放大形,惻隱是怵惕的放大形,孟子看見怵惕心能放大而為惻隱心,就叫人把惻隱心再放大起來,擴充到四海。道理本是對的,隻因少說一句:“惻隱是怵惕擴充出來的。”就生出宋儒的誤會。宋儒言性,從惻隱二字講起來,舍去怵惕二字不講,成了有惻隱無怵惕,知有第二圈之孺子,不知有第一圈之我。宋儒學說,許多迂曲難通,其病根就在這一點。

孺子入井圖

我們把甲乙兩圖詳加玩味,就可解決孟荀兩家的爭執。甲圖是層層放大,由我而親,而兄,而鄰人,而本省人,而本國人,而外國人,其路線是由內向外,越放越大。孟子看見人心有此現象,就想利用他,創為性善說。所以他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舉斯心,加諸彼……推恩足以保四海。”力勸人把圈子放大點。孟子喜言詩,詩是宣暢人的性情,含有利導的意思。乙圖是層層縮小,由石而花,而犬,而人,而友,而我,其路線是由外向內,越縮越小。荀子看見人心有此現象,就想製止他,創為性惡說。所以他說:“妻子具而孝衰於親,嗜欲得而信衰於友,爵祿盈而忠衰於君。”又說:“拘木待櫽栝(矯正木材彎曲的器具)蒸矯然後直,鈍金待礱(去掉稻殼的工具,形狀像磨)礪然後利,人待師法然後正,得禮義然後治,”生怕人把圈子縮小了。荀子習於禮,禮是範圍人的行為,含有製裁的意思。甲乙兩圖,都是代表人心的現象,甲圖是離心力現象,乙圖是向心力現象。從力學方麵說,兩種現象俱不錯,即可說孟荀二人的說法俱不錯。無奈他二人俱是各說一麵,我們把甲乙二圖一看,孟荀異同之點就可了然了。事情本是一樣,不過各人的看法不同罷了。我們詳玩甲乙二圖,就可把厚黑學的基礎尋出來。

王陽明講的致良知,是從性善說生出來的。我講的厚黑學,是從性惡說生出來的。王陽明說:“滿街都是聖人。”我說:“滔滔天下,無在非厚黑中人。”此兩說何以會極端相反呢?因為同是一事,可以說是性善之表現,也可以說是性惡之表現。舉例言之:假如有個友人來會我,辭去不久,仆人來報道:“剛才那個友人,出門去就與人打架角孽,已被警察將雙方捉去了。”我聽了,就異常關心,立命人去探聽。聽說警察判友人無罪,把對方關起了,我就很歡喜。倘判對方無罪,把友人關起,我就很憂悶。請問我這種心理,究竟是善是惡?假如我去問孟子,孟子一定說:“這明明是性善的表現,何以故呢?你的朋友與人相爭,與你毫無關係,你願你的朋友勝,不願他敗,這種愛友之心,是從天性中不知不覺流露出來的。此種念頭,是人道主義的基礎。所謂博施濟眾,是從此種念頭生出來的,所謂民胞物與,也是從此種念頭生出來的,所以人們起了此種念頭,就須把他擴充起來。”假如我去問荀子,荀子一定說:“這明明是性惡的表現,何以故呢?你的朋友是人,和他打架的也是人,人與人相爭,你不考察是非曲直,隻是願友勝不願友敗;這種自私之心,是從天性中不知不覺流露出來的。此種念頭,是擾亂世界和平的根苗。日本以武力占據東北四省,是從此種念頭生出來的,墨索裏尼用飛機轟炸阿比西尼亞,也是從此種念頭生出來的,所以人們起了此種念頭,即把他製伏下去。”我們試看上麵的說法,兩邊都有道理,卻又極端相反,這是甚麼緣故呢?我們要解決荀孟兩家的爭執,隻消繪圖一看,就自然明白了。如圖:第一圈是我,第二圈是友,第三圈是他人,此心願友得勝,即是第二圈。請問這第二圈,是大是小呢?孟子尋個我字,與友字比較,即是在外麵畫個小圈來比較,說第二圈是個大圈。荀子尋個人字,與友字比較,即是在外麵畫個大圈來比較,說第二圈是個小圈。孟子以為第二圈是第一圈放大而成,其路線是向人字方麵擴張出去,故斷定人之性善。荀子以為第二圈是由第三圈縮小而成,其路線是向我字方麵收攏來,故斷定人之性惡。其實第二圈始終隻有那麼大,並未改變。單獨畫一個圈,不能斷他是大是小;單獨一種愛友之心,不能斷他是善是惡。畫了一圈之後,再在內麵或外麵畫一圈,才有大小之可言。因愛友而做出的事,妨害他人,或不妨害他人,才有善惡之可言。

荀、孟爭論圖

願友勝不願友敗之心理,是一種天然現象,乃人類之通性,不能斷他是善是惡,隻看如何應用就是了。本此心理,可做出相親相愛之事,也可做出相爭相奪之事,猶之我們在紙上畫了一圈之後,可以在內麵畫一小圈,也可以在外麵畫一大圈。孟子見人畫了一圈,就斷定他一定會把兩腳規張開點,在外麵畫一個較大之圈。荀子見人畫了一圈,就斷定他一定會把兩腳規收攏點,在內麵畫一個較小之圈。若問他二人的理由,孟子說:“這個圈,明明是由一個小圈放大而成。依著它的趨勢,當然會再放大,在外麵畫一個更大之圈。”荀子說:“這個圈明明是由一個大圈縮小而成。依著它的趨勢,當然會再縮小,在內麵畫一個更小之圈。”這些畫法,真可算無謂之爭。

我發表厚黑學後,繼續研究,民國九年,創出一條公例:“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並繪出甲乙二圖,因知孟子的性善說和荀子的性惡說,都帶有點詭辯的性質。同時悟得:我民國元年講的厚黑學,和王陽明講的致良知,也帶有點詭辯的性質。甚麼是詭辯呢?把整個的道理蒙著半麵,隻說半麵,說得條條有理,是之謂詭辯。戰國策士,遊說人主,即是用的此種方法。其時,堅白異同之說甚盛,孟苟生當其時,染得有點此種氣習,讀者切不可為其所愚。我是厚黑先生,不是道學先生,所以我肯說真話。

力有離心、向心兩種現象,人的心理也有這兩種現象。孟荀二人,各見一種,各執一詞。甲乙兩圖,都與力學公例不悖,故孟荀兩說,能夠對峙二千餘年,各不相下。我們明白這個道理,孟荀兩說就可合而為一了。孟荀兩說合並,就成為告子的說法。告子說:“性無善無不善。”任從何方麵考察,他這個說法都是對的。

人性本是無善無惡,也可說是:可以為善,可以為惡。孟子出來,於整個人性中裁取半麵以立說,成為性善說。遺下了半麵,荀子取以立論,就成為性惡說。因為各有一半的道理,故兩說可以並存。又因為隻占得真理之一半,故兩說互相攻擊。

有孟子之性善說,就有荀子之性惡說與之對抗。有王陽明的致良知,就有李宗吾的厚黑學與之對抗。王陽明說:“見父自然知孝,見兄自然知悌。”把良知二字講得頭頭是道。李宗吾說:“小孩見著母親口中糕餅,自然會取來放在自己口中。在母親懷中食乳食糕餅,見哥哥近前,自然會用手推他打他。”我把厚黑二字也講得頭頭是道。有人呼我為教主,我何敢當?我在學術界,隻取得與陽明對等的位置罷了。不過陽明在孔廟中配享,吃冷豬肉,我將來隻好另建厚黑廟,以廖大聖人和王簡恒、雷民心諸人配享。

我的厚黑學,本來與王陽明的致良知有對等的價值,何以王陽明受一般人的推崇,我受一般人的訾議呢?因為自古迄今,社會上有一種公共的黑幕,這種黑幕,隻許彼此心心相喻,不許揭穿,揭穿了,就要受社會的製裁。這算是一種公例。我每向人講厚黑學,隻消連講兩三點鍾,聽者大都津津有味,說道:“我平日也這樣想,不過莫有拿出來講。”請問:心中既這樣想,為甚麼不拿出來講呢?這是暗中受了這種公例支配的原故。我赤裸裸地揭穿出來,是違反了公例,當然為社會不可。

社會上何以會生出這種公例呢?俗語有兩句:“逢人短命,遇貨添錢。”諸君都想知道,假如你遇著一個人,你問他尊齒?答:“今年五十歲了。”你說:“看你先生的麵貌,隻像三十幾的人,最多不過四十歲罷了。”他聽了,一定很歡喜,是之謂“逢人短命”。又如走到朋友家中,看見一張桌子,問他買成若幹錢?他答道:“買成四元。”你說:“這張桌子,普通價值八元,再買得好,也要六元,你真是會買。”他聽了一定也很喜歡。是之謂“遇貨添錢”。人們的習性,既是這樣,所以自然而然地就生出這種公例。主張性善說者,無異於說:“世間盡是好人,你是好人,我也是好人。”說這話的人,怎麼不受歡迎?主張性惡說者,等於說:“世間盡是壞人,你是壞人,我也是壞人。”說這話的人,怎麼不受排斥?荀子本來是入了孔廟的,後來因為他言性惡,把他請出來,打脫了冷豬肉,就是受了這種公例的製裁。於是乎程朱派的人,遂高坐孔廟中,大吃其冷豬肉。

《孟子》書上有“閹然媚於世也”一句話,可說是孟子與宋明諸儒定的罪案,也即是孟子自定的罪案。何以故呢?性惡說是箴世,性善說是媚世。性善說者曰:你是好人,我也是好人,此妾婦媚語也。性惡說者曰:你是壞人,我也是壞人,此誌士箴言也。天下妾婦多而誌士少,箴言為舉世所厭聞,荀子之逐出孔廟也宜哉。嗚呼!李厚黑,真名教罪人也!

近人蔣維喬著《中國近三百年哲學史》說:“荀子在周末,倡性惡說,後儒非之者多,絕無一人左袒之者,曆一千九百餘年,俞曲園獨毅然讚同之……我國主張性惡說者,古今隻有荀俞二氏。”雲雲。俞曲園是經學大師,一般人隻研究他的經學,他著的《性說》上下二篇,若存若亡,可以說中國言性惡之書,除荀子而外,幾乎莫有了。箴言為舉世所厭聞,故敢於直說的人,絕無僅有。

滔滔天下,皆是諱疾忌醫的人,所以敢於言性惡者,非天下的大勇者不能,非舍得犧牲者不能。荀子犧牲孔廟中的冷豬肉不吃,才敢於言性惡。李宗吾犧牲英雄豪傑不當,才敢於講厚黑學。將來建厚黑廟時,定要在後麵與荀子修一個啟聖殿,使他老人家借著厚黑教主的餘蔭,每年春秋二祭,也吃吃冷豬肉。

常常有人向我說道:“你的說法,未免太偏。”我說:誠然,惟其偏,才醫得好病,芒硝大黃,薑桂附片,其性至偏,名醫起死回生,所用皆此等藥也。藥中之最不偏者,莫如泡參甘草,請問世間的大病,被泡參甘草醫好者自幾?自孟子而後,性善說充塞天下,把全社會養成一種不癢不痛的大腫病,非得痛痛地打幾針,燒幾艾不可。所以聽我講厚黑學的人,當說道:“你的議論,很痛快。”因為害了麻木不仁的病,針之灸之,才覺得痛;針灸後,全體暢適,才覺得快。

有人讀了《厚黑叢話》,說道:“你何必說這些鬼話?”我說:我逢著人說人話,逢著鬼說鬼話,請問當今之世,不說鬼話,說甚麼?我這部《厚黑叢話》,人見之則為人話,鬼見之則為鬼話。

我不知過去生中,與孔子有何冤孽,他講他的仁義,偏偏遇著一個講厚黑的我,我講的厚黑,偏偏遇著一個講仁義的他。我們兩家的學說,極端相反,永世是衝突的。我想:“冤家宜解不宜結。”我與孔子講和好了。我想個折衷調和的法子,提出兩句口號:“厚黑為裏,仁義為表。”換言之,即是枕頭上放一部《厚黑學》,案頭上放一部《四書五經》;心頭上供一個大成至聖先師李宗吾之神位,壁頭上供一個大成至聖先師孔子之神位。從此以後,我的信徒,即是孔子的信徒,孔子的信徒,即是我的信徒,我們兩家學說,永世不會衝突了。千百年後,有人出來作一篇《仲尼宗吾合傳》,一定說道:“仁近於厚,義近於黑,宗吾引繩墨,切事情,仁義之弊,流於麻木不仁,而宗吾深遠矣。”

諱疾忌醫,是病人通例,因之就成了醫界公例。荀子向病人略略針灸了一下,醫界就嘩然,說他違反了公例,把他逐出醫業公會,把招牌與他下了,藥鋪與他關了。李宗吾出來,大講厚黑學,叫把衣服脫了,赤條條地施用刀針。這是自荀子而後,二千多年,都莫得這種醫法,此李厚黑所以又名李瘋子也。

昨有友人來訪,見我桌上堆些《宋元學案》、《明儒學案》一類書,詫異道:“你怎麼看這類書?”我說:“我怎麼不看這類書?相傳某國有一井,汲飲者,立發狂。全國人皆飲此井之水,全國人皆狂。獨有一人,自鑿一井飲之,獨不狂。全國人都說他得了狂病,捉他來,針之灸之,施以種種治療,此人不勝其苦,隻得自汲狂泉飲之。於是全國人都歡欣鼓舞,道:‘我們國中,從此無一狂人了。’我怕有人替我醫瘋病再針之灸之,隻好讀宋明諸儒的書,自己治療。”

人性是渾然的,仿佛是一個大城,王陽明從東門攻入,我從西門攻入,攻進去之後,所見城中的真相,彼此都是一樣。人性以告子所說,無善無不善,最為真確。王陽明倡致良知之說,是主張性善的,而他教人提出:“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等語,請問此種說法,與告子何異?我民國元年發表《厚黑學》,是性惡說這麵的說法。民國九年,我創一條公例:“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這種說法,即是告子的說法。告子曰:“性猶湍水也。”湍水之變化,即是循著力學公例走的,所以“性猶湍水也”五個字,換言之,即是“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

■郜氏聖人告子

有人難我道:“告子說:‘性無善無不善。’陽明說:‘無善無惡心之體。’一個言性,一個言心體,何能混為一談?至於你說‘心理變化’,則是就用上言之,更不能牽涉到體上。”我說:我的話不足為憑,請看陽明的話。陽明曰:“心統性情,性,心體也,情,心用也,夫體用一源也,知體之所以為用,則知用之所以為體矣。”心體即是性,這是陽明自己下的定義。我說:“陽明的說法,即是告子的說法。”難道我冤誣了陽明嗎?

告子曰:“性猶湍水也。”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請問東流西流,是不是就用上言之?請問水之流東流西,能否逃出力學公例?我說:“‘性猶湍水也’五個字,換言之,即是‘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似乎不是穿鑿附會。”

陽明曰:“性,心體也,情,心用也。”世之言心言性者,因為體不可見,故隻就用上言之,因為性不可見,故隻就情上言之。孟子曰:“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也。”又曰:“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皆是就情上言之。也即是就用上言之。由此知:孟子所謂性善者,乃是據情之善。因以斷定性之善。試問人與人的感情,是否純有善而無惡?所以孟子的話,就會發生問題,故陽明易之曰:“有善有惡意之動。”意之動即用也,即情也。陽明的學力,比孟子更深,故其說較孟子更圓滿。

王陽明從性善說悟入,我從性惡說悟入,同到無善無惡而止。我同人講厚黑學,等於用手指月,人能循著手看去,就可以看見天上之月,人能循著厚黑學研究去,就可以窺見人性之真相。常有人執著厚黑二字,同我刺刺不休,等於在我手上尋月,真可謂天下第一笨人。我的厚黑學,拿與此等人讀,真是罪過。

厚黑叢話·卷四

成都《華西日報》民國二十四年十一月十二日

現在國內學者,已經把聖人攻擊得體無完膚,中國的聖人,已是日暮途窮。我幼年曾受過他的教育,本不該乘聖人之危,墜井下石,但我要表明我思想之過程,不妨把當日懷疑之點略說一下。底稿早不知拋往何處,隻把大意寫出來。

兩月前成都某報總編輯對我說:“某君在宴會席上說道:李宗吾作了一篇《我對於聖人之懷疑》,把孔子的麵子太傷了,我當著一文痛駁之。”靜待至今,寂然無聞,究竟我那篇文字,對於孔子的麵子,傷莫有傷,尚待討論,原文於民國十六年載入拙著《宗吾臆談》內,某君或許隻聽人談及,未曾見過,故無從著筆。茲特重揭報端,凡想打倒厚黑教主者,快快地聯合起來。原文如下:

我先年對於聖人,很為懷疑,細加研究,覺得聖人內麵有種種黑幕,曾作了一篇《聖人之黑幕》。民國元年,本想與厚黑學同時發表,因為厚黑學還未登載完,已經眾議嘩然,這篇文字更不敢發表了,隻好借以解放自己的思想。現在國內學者,已經把聖人攻擊得體無完膚,中國的聖人,已是日暮途窮。我幼年曾受過他的教育,本不該乘聖人之危,墜井下石,但我要表明我思想之過程,不妨把當日懷疑之點略說一下。底稿早不知拋往何處,隻把大意寫出來。

世間頂怪的東西,要算聖人,三代以上,產生最多,層多疊出,同時可以產出許多聖人,三代以下,就絕了種,並莫產生一個。秦漢而後,想學聖人的,不知有幾千百萬人,結果莫得一個成為聖人,最高的不過到了賢人地位就止了。請問聖人這個東西,究竟學得到學不到?如說學得到,秦漢而後,有那麼多人學,至少也該出一個聖人。如果學不到,我們何苦朝朝日日,讀他的書,拚命去學。

三代上有聖人,三代下無聖人,這是古今最大怪事。我們通常所稱的聖人,是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我們把他分析一下,隻有孔子一人是平民,其餘的聖人,盡是開國之君,並且是後世學派的始祖,他的破綻,就現出來了。

原來周秦諸子,各人特創一種學說,自以為尋著真理了,自信如果見諸實行,立可救國救民,無奈人微言輕,無人信從。他們心想,人類通性,都是悚慕權勢的,凡是有權勢的人說的話,人人都肯聽從,世間權勢之大者,莫如人君,尤莫如開國之君;兼之那個時候的書,是竹簡做的,能夠得書讀的很少,所以新創一種學說的人,都說道,我這種主張:是見之書上,是某個開國之君遺傳下來的。於是道家托於黃帝,墨家托於大禹,倡並耕的托於神農,著本草的也托於神農,著醫書的,著兵書的,俱托於黃帝。此外百家雜技,與夫各種發明,無不托始於開國之君。孔子生當其間,當然也不能違背這個公例。他所托的更多,堯舜禹湯文武之外,更把魯國開國的周公加入,所以他是集大成之人。周秦諸子,每人都是這個辦法,拿些嘉言懿(美好)行,與古帝王加上去,古帝王坐享大名,無一個不成為後世學派之祖。

周秦諸子,各人把各人的學說發布出來,聚徒講授,各人的門徒,都說我們的先生是個聖人。原來聖人二字,在古時並不算高貴,依《莊子·天下篇》所說,聖人之上,還有天人、神人、至人等名稱,聖人列在第四等,聖字的意義,不過是“聞聲知情,事無不通”罷了,隻如果聰明通達的人,都可呼之為聖人,猶之古時的朕字一般,人人都稱得,後來把朕字、聖字收歸禦用,不許凡人冒稱,朕字聖字才高貴起來。周秦諸子的門徒,尊稱自己的先生是聖人,也不為僭(超越本分)妄。孔子的門徒,說孔子是聖人,孟子的門徒,說孟子是聖人,老莊楊墨諸人,當然也有人喊他為聖人。到了漢武帝的時候,表章六經,罷黜百家,從周秦諸子中把他挑選出來,承認他一個是聖人,諸子的聖人名號,一齊削奪,孔子就成為禦賜的聖人了。孔子既成為聖人,他所尊崇的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當然也成為聖人。所以中國的聖人,隻有孔子一個是平民,其餘的都是開國之君。

周秦諸子的學說,要依托古之人君,也是不得已而為之。這可舉例證明:南北朝有個張士簡,把他的文字拿與虞訥看,虞訥痛加詆斥。隨後士簡把文改作,托名沈約,又拿與虞訥看,他就讀一句,稱讚一句。清朝陳修園,著了一本《醫學三字經》,其初托名葉天士,及到其書流行了,才改歸己名,有修園的自序可證。從上列兩事看來,假使周秦諸子不依托開國之君,恐怕他們的學說早已消滅,豈能傳到今日?周秦諸子,誌在救世,用了這種方法,他們的學說,才能推行,後人受賜不少。我們對於他們是應該感激的,但是為研究真理起見,他們的內幕是不能不揭穿的。

孔子之後,平民之中,也還出了一個聖人,此人就是人人知道的關羽。凡人死了,事業就完畢,惟有關羽死了過後,還幹了許多事業,竟自掙得聖人的名號,又著有《桃園經》、《覺世真經》等書,流傳於世。孔子以前那些聖人的事業與書籍,我想恐怕也與關羽差不多。

現在鄉僻之區偶然有一人得了小小富貴,講因果的,就說他陰功積得多,講堪輿的,就說他墳地葬得好,看相的,算命的,就說他麵貌生庚與眾不同。我想古時的人心,與現在差不多,大約也有講因果的人,看見那些開基立國的帝王,一定說他品行如何好,道德如何好。這些說法流傳下來,就成為周秦諸子著書的材料了。兼之,凡人皆有我見,心中有了成見,眼中所見東西,就會改變形象,戴綠色眼鏡的人,見凡物皆成綠色,戴黃眼鏡的人,見凡物皆成黃色。周秦諸子,創了一種學說,用自己的眼光去觀察古人,古人自然會改變形象,恰與他的學說符合。

■雲長擂鼓斬蔡陽 選自《中國古版畫·人物卷·小說類》

我們權且把聖人中的大禹提出來研究一下。他腓無肱脛無毛,憂其黔首,顏色黎墨,宛然是摩頂放踵的兼愛家。韓非子說:“禹朝諸侯於會稽,防風氏之君後至而禹斬之。”他又成了執法如山的大法家。孔子說:“禹,吾無間然矣。菲飲食而致孝乎鬼神,惡衣服而致美乎黻(古代禮服上鏽的半青半黑的花紋)冕,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洫。”儼然是恂恂儒者,又帶點棲棲不已的氣象。讀魏晉以後禪讓文,他的行徑,又與曹丕、劉裕諸人相似。宋儒說他得了危微精一的心傳,他又成了一個析義理於毫芒的理學家。雜書上說他娶塗山氏女,是個狐狸精,仿佛是《聊齋》上的公子書生。說他替塗山氏造敷麵的粉,又仿佛是畫眉的風流張敞。又說他治水的時候,驅遣神怪,又有點像《西遊記》上的孫行者,《封神榜》上的薑子牙。據著者的眼光看來,他始而忘親事仇,繼而奪仇人的天下,終而把仇人逼死蒼梧之野簡直是厚黑學中重要人物。他這個人,光怪陸離,真是莫名其妙。其餘的聖人,其神妙也與大禹差不多。我們略加思索,聖人的內幕,也就可以了然了。因為聖人是後人幻想結成的人物,各人的幻想不同,所以聖人的形狀有種種不同。

我做了一本《厚黑學》,從現在逆推到秦漢是相合的,又逆推到春秋戰國,也是相合的,可見從春秋以至今日,一般人的心理是相同的。再追溯到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就覺得他們的心理神秘莫測,盡都是天理流行,惟精惟一,厚黑學是不適用的。大家都說三代下人心不古,仿佛三代上的人心,與三代下的人心,成為兩截了,豈不是很奇的事嗎?其實並不奇。假如文景之世,也像漢武帝的辦法,把百家罷黜了,單留老子一家,說他是個聖人,老子推崇的是黃帝,當然也是聖人,於是乎平民之中,隻有老子一人是聖人,開國之君,隻有黃帝一人是聖人。老子的心,“微妙玄通,深不可識”。黃帝的心,也是“微妙玄通,深不可識”。“其政悶悶,其民淳淳。”黃帝死後,人心就不古了,堯奪哥哥的天下,舜奪婦翁的天下,禹奪仇人的天下,成湯文武以臣叛君,周公以弟殺兄。我那本《厚黑學》,直可逆推到堯舜而止。三代上的人心,三代下的人心,就融成為一片了。無奈再追溯上去,黃帝時代的人心,與堯舜而後的人心,還是要成為兩截的。

假如老子果然像孔子那樣際遇,成了禦賜的聖人,我想孟軻那個亞聖名號,一定會被莊子奪去,我們讀的四子書,一定是老子、莊子、列子、關尹子,所讀的經書,一定是靈樞、素問,孔孟的書與管商申韓的書,一齊成為異端,束諸高閣,不過遇著好奇的人,偶爾翻來看看,《大學》、《中庸》在《禮記》內,與《王製》、《月令》並列。人心惟危十六字,混在日若稽古之內,也就莫得甚麼精微奧妙了。後世講道學的人,一定會向《道德經》中,玄牝之門,埋頭鑽研,一定又會造出天玄人玄、理牝欲牝種種名詞,互相討論。依我想聖人的真相,不過如是(著者按:後來我偶翻《太玄經》,見有天玄地玄人玄等名詞,惟理牝欲牝的名詞,我還未看見)。

儒家的學說,以仁義為立足點,定下一條公例:“行仁義者昌,不行仁義者亡。”古今成敗,能合這個公例的,就引來做證據,不合這個公例的,就置諸不論。舉個例來說,太史公《殷本紀》說:“西伯歸,乃陰修德行善。”《周本紀》說:“西伯陰行善。”連下兩個陰字,其作用就可想見了。齊世家更直截了當地說道:“周西伯昌之脫羑裏歸,與呂尚陰謀修德以傾商政,其事多兵權與奇計。”可見文王之行仁義,明明是一種權術,何嚐是實心為民?儒家見文王成了功,就把他推尊得了不得。徐偃王行仁義,漢東諸侯,朝者三十六國,荊文王惡其害己也,舉兵滅之。這是行仁義失敗了的,儒者就絕口不提。他們的論調完全與鄉間講因果報應的一樣,見人富貴,就說他積得有陰德,見人觸電器死了,就說他忤逆不孝,推其本心,固是勸人為善,其實真正的道理,並不是那麼樣。

古來的聖人,真是怪極了,虞芮質成,腳踏了聖人的土地,立即洗心革麵,聖人感化人,有如此的神妙。我不解管蔡的父親是聖人,母親是聖人,哥哥弟弟是聖人,四麵八方被聖人圍住了,何以中間會產生鴟鴞?清世宗呼允襈為阿其那,允禟為塞思赫,翻譯出來,是豬狗二字。這個豬狗的父親是聖人,哥哥是聖人,侄兒也是聖人。鴟鴞豬狗,會與聖人錯雜而生,聖人的價值,也就可以想見了。

李自成是個流賊,他進了北京,尋著崇禎帝後的屍,載以宮扉,盛以柳棺,放在東華門,聽人祭奠。武王是個聖人,他走至紂死的地方,射他三箭,取黃鉞把頭斬下來,懸在太白旗上,他們爺兒,曾在紂名下稱過幾天臣,做出這宗舉動,他的品行,連流賊都不如,公然也成為惟精惟一的聖人,真是妙極了。假使莫得陳圓圓那場公案,吳三桂投降了,李自成豈不成為太祖高皇帝嗎?他自然也會成為聖人,他那闖太祖本紀所載深仁厚澤,恐怕比《周本紀》要高幾倍。

太王實始翦商,王季、文王繼之,孔子稱武王繼太王、王季、文王之緒,其實與司馬炎纘懿師昭之緒何異?所異者,一個生在孔子前,得了世世聖人之名,一個生在孔子後,得了世世逆臣之名。

後人見聖人做了不道德的事,就千方百計替他開脫,到了證據確鑿,無從開脫的時候,就說書上的事跡出於後人附會。這個例是孟子開的。他說:以至仁伐至不仁,斷不會有流血的事,就斷定楚成王血流漂杵那句話是假的。我們從殷民三叛,多方大誥那些文字看來,可知伐紂之時,血流漂杵不假,隻怕“以至仁伐至不仁”那句話有點假。

■李自成 (1606-1645)

明末農民起義領袖。原名鴻基。陝西米脂雙泉裏人。崇禎三年(1630年)入不沾泥部,在起義軍中號八隊闖將,勇猛有識略。1644年正月,建立大順政權,年號永昌。同年3月18日,攻克北京,推翻明王朝。4月,被多爾袞和吳三桂聯兵擊敗。永昌二年(1645年)被殺害於湖北通山九宮山(一說死於通城,也有說隱於石門為僧)。

子貢曰:“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而天下之惡皆歸焉。”我也說:“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之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願居上流,而天下之美皆歸焉。”若把下流二字改作失敗,把上流二字改作成功,更覺確切。

古人神道設教,祭祀的時候,叫一個人當屍,向眾人指說:“這就是所祭之神。”眾人就朝著他磕頭禮拜。同時又以聖道設教,對眾人說:“我的學說,是聖人遺傳來的。”有人問:“哪個是聖人?”他就順手指著堯舜禹湯文武周公說道:“這就是聖人。”眾人也把他當如屍一般,朝著他磕頭禮拜。後來進化了,人民醒悟了,祭祀的時候,就把屍撤銷,惟有聖人的迷夢,數千年未醒,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竟受了數千年的崇拜。

講因果的人,說有個閻王,問“閻王在何處?”他說:“在地下。”講耶教的人,說有個上帝,問“上帝在何處?”他說:“在天上。”講理學的人,說有許多聖人,問“聖人在何處?”他說:“在古時。”這三種怪物,都是隻可意中想象,不能目睹,不能證實。惟其不能證實,他的道理就越是玄妙,信從的人就越是多。在創這種議論的人,本是勸人為善,其決固可嘉,無如事實不真確,就會生出流弊。因果之弊,流為拳匪,聖人之弊,使真理不能出現。

漢武帝把孔子尊為聖人過後,天下的言論,都折衷於孔子,不敢違背。孔融對於父母問題討論一下,曹操就把他殺了。嵇康菲薄湯武,司馬昭也把他殺了。儒都能夠推行,全是曹操、司馬昭一般人維持之力。後來開科取士,讀書人若不讀儒家的書,就莫得進身之路。一個死孔子,他會左手拿官爵,右手拿鋼刀,哪得不成為萬世師表?宋元明清學案中人,都是孔聖人馬蹄腳下人物,他們的心坎上,受了聖人的摧殘,他們的議論,焉得不支離穿鑿?焉得不迂曲難通?

中國的聖人,是專橫極了,他莫有說過的話,後人就不敢說,如果說出來,眾人就說他是異端,就要攻擊他。朱子(朱熹)發明了一種學說,不敢說是自己發明的,隻好把孔門的格物致知加一番解釋,說他的學說是孔子嫡傳,然後才有人信從。王陽明發明一種學說,也隻好把格物致知加一番新解釋,以附會己說,說朱子講錯了,他的學說,才是孔子嫡傳。本來朱王二人的學說,都可以獨樹一幟,無須依附孔子,無如處於孔子勢力範圍之內,不依附孔子,他們的學說,萬萬不能推行。他二人費盡心力去依附,當時的人,還說是偽學,受重大的攻擊,聖人專橫到了這個田地,怎麼能把真理研究得出來?

韓非子說得有個笑話:“郢人致書於燕相國,寫書的時候,天黑了,喊:‘舉燭。’寫書的人,就寫上舉燭二字,把書送去。燕相得書,想了許久,說道:‘舉燭是尚明,尚明是任用賢人的意思。’以此說進之燕王。燕王用他的話,國遂大治。雖是收了效,卻非原書本意。”所以韓非說:“先王有郢書,後世多燕說。”究竟“格物致知”四字作何解釋,恐怕隻有手著《大學》的人才明白,朱王二人中,至少有一人免不脫“郢書燕說”的批評。豈但“格物致知”四字,恐怕《十三經注疏》、《皇清經解》,宋元明清學案內麵許多妙論,也逃不脫“郢書燕說”的批評。

學術上的黑幕,與政治上的黑幕,是一樣的。聖人與君主,是一胎雙生的,處處狼狽相依。聖人不仰仗君主的威力,聖人就莫得那麼尊崇。君主不仰仗聖人的學說,君主也莫得那麼猖獗。於是君主把他的名號分給聖人。聖人就稱起王來了。聖人把他的名號分給君主,君主也稱起聖來了。君主鉗製人民的行動,聖人鉗製人民的思想。君主任便下一道命令,人民都要遵從;如果有人違背了,就算是大逆不道,於法律所不容。聖人便發一種議論,學者都要信從;如果有人批駁了,就算是非聖無法,為清議所不容。中國的人民,受了數千年君主的摧殘壓迫,民意不能出現,無怪乎政治紊亂。中國的學者,受了數千年聖人的摧殘壓迫,思想不能獨立,無怪乎學術消沉。因為學說有差誤,政治才會黑暗,所以君主之命該革,聖人之命尤其該革。

我不敢說孔子的人格不高,也不敢說孔子的學說不好,我隻說除了孔子,也還有人格,也還有學說。孔子並莫有壓製我們,也未嚐禁止我們別創異說,無如後來的人,偏要抬出孔子,壓倒一切,使學者的思想不敢出孔子範圍之外。學者心坎上,被孔子盤踞久了,理應把他推開,思想才能獨立,宇宙真理才研究得出來。前時,有人把孔子推開了,同時達爾文諸人就闖進來,盤踞學者心坎上,天下的言論,又熱衷於達爾文諸人,成一個變形的孔子,執行聖人的任務。有人違反了他們的學說,又算是大逆不道,就要被報章雜誌罵個不休。如果達爾文諸人去了,又會有人出來執行聖人的任務。他的學說,也是不許人違反的。依我想,學術是天下公物,應該聽人批評,如果我說錯了,改從他人之說,於我也無傷,何必取軍閥態度,禁人批評。

■大師的派 頭徐作

凡事以平為本。君主對於人民不平等,故政治上生糾葛。聖人對於學者不平等,故學術上生糾葛。我主張把孔子降下來,與周秦諸子平列,我與閱者諸君一齊參加進去,與他們平坐一排,把達爾文諸人迎進來,分庭抗禮,發表意見,大家磋商,不許孔子、達爾文諸人高踞我們之上,我們也不高踞孔子、達爾文諸人之上,人人思想獨立,才能把真理研究得出來。

我對於聖人既已懷疑,所以每讀古人之書,無在不疑。因定下讀書三訣,為自己用功步驟。茲附錄於下:

第一步,以古為敵:讀古人之書,就想此人是我的勁敵,有了他,就莫得我,非與他血戰一番不可。逐處尋他縫隙,一有縫隙,即便攻入;又代古人設法抗拒,愈戰愈烈,愈攻愈深。必要如此,讀書方能入理。

第二步,以古為友:我若讀書有見,即提出一種主張,與古人的主張對抗,把古人當如良友,互相切磋。如我的主張錯了,不妨改從古人;如古人主張錯了,就依著我的主張,向前研究。

第三步,以古為徒:著書的古人,學識膚淺的很多。如果我自信學力在那些古人之上,不妨把他們的書拿來評閱,當如評閱學生文字一般。說得對的,與他加幾個密圈;說得不對的,與他畫幾根杠子。世間俚語村言,含有妙趣尚且不少,何況古人的書,自然有許多至理存乎其中。我評閱越多,智識自然越高,這就是普通所說的教學相長了。如遇一個古人,智識與我相等,我就把他請出來,以老友相待,如朱晦庵待蔡元定一般。如遇有智識在我上的,我又把他認為勁敵,尋他縫隙,看攻得進攻不進?

我雖然定下三步功夫,其實並莫有做到,自己很覺抱愧。我現在正做第一步功夫,想達第二步,還未達到。至於第三步,自量終身無達到之一日。譬如行路,雖然把路徑尋出,無奈路太長了,腳力有限,隻好努力前進,走一截,算一截。

以上就是《我對聖人之懷疑》的原文。這原是我滿清末年的思想,民國十六年才整理出來,刊入《宗吾臆談》內。因為有了這種思想,才會發明厚黑學。此文同《厚黑學》,在我的思想上,算是破壞工作。自民國九年著《心理與力學》起,以後的文字,算是我的建設工作。而《心理與力學》一文,是我全部思想的中心點。

民國九年,我定出一條公例:“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又繪出甲乙兩圖,以後一切議論,都以之為出發點。批評他人的學說,就以之為基礎,合得這個方式的,我就說他對,合不到的,我就說他不對。這是我自己造的一把尺子,用以度量萬事萬物。我也自知不脫我見,但我開這間鋪子,是用的這把尺子,不能不向眾人聲明。

我們試就甲乙兩圖,來研究孟荀楊墨四家的學說:孟子講“差等之愛”,層層放大,是很合天然現象的,但他言“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與夫“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一類話,總是從第二圈說起走,對於第一圈之我,則渾而不言。楊子主張為我,算是把中心點尋出了,他卻專在第一圈之我字上用功,第二以下各圈,置之不論。墨子摩頂放踵,是拋棄了第一圈之我,他主張“愛無差等”,是不分大圈小圈,統畫一極大之圈了事。楊子(楊朱)有了小圈,就不管大圈;墨子有了大圈,就不管小圈。他兩家都不知:天然現象,是大圈小圈層層包裹的。孟荀二人,把層層包裹的現象看見了,但孟子說是層層放大,荀子說是層層縮小,就不免流於一偏了。我們取楊子的我字,作為中心點,在外麵加一個差等之愛,就與天然現象相合了。孟言性善,荀言性惡,楊子為我,墨子兼愛,我們隻用“擴其為我之心”一語,就可將四家學說折衷為一。

孟子言“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怵惕是自己畏死,惻隱是憫人之死。孟子知道人之天性,能因自己畏死,就會憫人之死,怵惕自然會擴大為惻隱,因教人再擴大之,推至於四海。道理本是對的,隻因少說了一句:“惻隱是從怵惕擴充出來”,又未把“我與孺子同時將入井,此心作何狀態”提出來討論,以致生出宋明諸儒的誤會,以為人之天性一發出來,就是惻隱,忘卻惻隱之上還有怵、惕二字。一部宋元明清學案,總是盡力發揮惻隱二字,把怵惕二字置之不理,就流弊百出了。

怵惕是利己心之表現,惻隱是利人心之表現。怵惕擴大即為惻隱,利己擴大即為利人。荀子知人有利己心,故倡性惡說;孟子知人有利人心,故倡性善說。我們可以說:荀子的學說,以怵惕為出發點;孟子的學說,以惻隱為出發點。譬如竹子,怵惕是第一節,惻隱是第二節。孟子的學說,叫人把利人心擴充出來,即是從第二節生枝發葉。荀子的學說,主張把利己心加以製裁,是怕他在第一節就生枝發葉橫起長,以致生不出第二節。兩家都是勉人為善,各有見地,宋儒揚孟而抑荀,未免不對。我解釋《厚黑經》,曾經“漢高祖之分杯羹,唐太宗之殺建成、元吉,是充其本然之厚黑。”這即是竹子在第一節,就生枝發葉橫起長。

王陽明《傳習錄》說:“孟子從源頭上說來,荀子從流弊說來。”荀子所說,是否流弊,姑不深論,怵惕之上,有無源頭,我們也不必深求,惟孟子所講之惻隱,則確非源頭。怵惕是惻隱之源,惻隱是怵惕之流。陽明所下流源二字,未免顛倒了。

孟子的學說,雖不以怵惕為出發點,但人有為我之天性,他是看清了的,怵惕二字,是明明白白提出了的。他對齊宣王說:“王如好貨,與民同之。”又說:“王如好色,與民同之。”知道自己有一個我,同時又顧及他人之我,這本是孟子學說最精粹處。無奈後儒以為孟子這類話,是對時君而言,叫人把好貨好色之根搜除盡淨,別求所謂危微精一者,真是舍了康莊大道不去走,反去攀援絕壁,另尋飛空鳥道來走。

孟子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又說:“人人親其親長其長而天下平。”吾字其字,俱是我字的代名詞。孟子講學,不脫我字;宋儒講學,舍去我字。所以孟子的話,極近人情;宋儒的話,不近人情。例如程子說:“婦人餓死事小,失節事大。”這是舍去了我字。韓昌黎說:“臣罪當誅兮天王聖明。”程子很為歎賞,這也是舍去了我字。其原因就由宋儒讀孺子將入井章,未能徹底研究,其弊流於自己已經身在井中,宋儒還怪他不救孺子。諸君試取宋儒語錄及胡致堂著的《讀史管見》讀之,處處可見。

孟子的學說,不脫我字,所以敢於說:“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弑君也。”敢於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敢於說:“君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寇仇。”宋儒的學說,舍去我字,不得不說:“臣罪當誅,天王聖明。”

宋儒創出“去人欲存天理”之說,天理隱貼惻隱二字,把他存起,自是很好,惟人欲二字,界說不清。其流弊至於把怵惕認為人欲,想盡法子去鏟除,甚至有身蹈危階,練習不動心,這即是鏟除怵惕的工作。於是“去人欲,存天理”變成了“去怵惕,存惻隱”。試思:怵惕為惻隱的來源,把怵惕去了,怎樣會有惻隱?何以故呢?孺子為我身之放大形,惻隱為怵惕之放大形,我者圓心也,圓心既無,圓形安有?怵惕既無,惻隱安有?宋儒呂希哲目睹轎夫墜水淹死,安坐轎中,漠然不動。張魏公苻離之敗,死人三十萬,他終夜鼾聲如雷,其子南軒,還誇其父心學很精。宋儒自稱上承孟子之學,孟子曰:“今有同室之人鬥者救之,雖被發纓冠而救之可也。”呂希哲的轎夫,張魏公的部下,當然要算同室之人,像他們這樣漠不動心,未免顯違孟氏家法。大凡失去了怵惕的人,就會流於殘忍,殺人不眨眼的惡匪,身臨刑場,往往談笑自若,就是明證。

我們研究古今人之學說,首先要研究他對於人性之觀察,因為他對於人性是這樣的觀察,所以他的學說,才有這樣的主張。把他學說的出發點尋出了,才能批評他這學說之得失。

小孩與母親發生關係,共有三個場所:(1)一個小孩,一個母親,一個外人,同在一處,小孩對乎母親格外親愛。這個時候,可以說小孩愛親;(2)一個小孩,一個母親,同在一處,小孩對乎母親依戀不舍。這個時候,可以說小孩愛親;(3)一個小孩,一個母親,同在一處,發生了利害衝突,例如:有一塊糕餅,母親吃了,小孩就莫得吃,母親放在口中,小孩就伸手取來,放在自己口中。這時候,斷不能說小孩愛親。

孟子看見前兩種現象,忘了第三種,故創性善說。荀子看見第三種現象忘了前兩種,故創性惡說。宋儒卻把三種現象同時看見,但不知這三種現象原是一貫的,乃造出氣質之性的說法,隱指第三種現象;又用義理之性四字,以求合於孟子的性善說。人的性隻有一個,宋儒又要顧孟子,又要顧事實,無端把人性分而為二,越講得精微,越不清。

孟子創性善說,以為凡人都有為善的天性,主張把善念擴充之以達於天下。荀子創性惡說,以為凡人都有為惡的天性,主張設法製裁,使不至為害人類。譬諸治水,孟子說水性向下,主張疏瀹,使之向下流去。孟子喜言詩,詩者宣導人之意誌,此疏瀹之說也。荀子說水會旁溢,主張築堤,免得漂沒人畜。荀子喜言禮,禮者約束人之行止,此築堤之說也。告子曰:“性猶湍水也。”治水者疏瀹與築堤二者並用。我們如奉告子之說,則知孟荀二家的學說可以同時並用。

蘇東坡作《荀卿論》,以為:荀卿是儒家,何以他的門下會有李斯,很為詫異,其實不足怪。荀卿以為人之性惡,當用禮以製裁之。其門人韓非,以為禮之製裁力弱,不若法律之製裁力大,於是改而為刑名之學,主張嚴刑峻法,以製止軌外的行動。李斯與韓非同門,故其政見相同。我們提出性惡二字,即知荀卿之學變而為李斯,原是一貫的事。所以說:要批評他人的政見,當先考察他對於人性之觀察。蘇東坡不懂這個道理,所以入了全集中,論時事,論古人,俱有卓見,獨於這篇文字,未免說外行話。

■蘇軾(1037年-1101年)

北宋文學家、書畫家。字子瞻,號東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屬四川)人。與父蘇洵,弟蘇轍合稱“三蘇”。與歐陽修並稱“歐蘇”,為唐宋八大家之一。在詩詞方麵也有突出成就;書法擅長行書、楷書,與黃庭堅、米芾、蔡襄並稱“宋四家”。詩文有《東坡七集》等,詞集有《東坡樂府》,畫有《竹石圖》等。

學問是進化的。小孩對於母親有三種現象,孟子隻看見前兩種,故倡性善說;荀子生在孟子之後,看見第三種,故倡性惡說;宋儒生在更後,看得更清楚,看見小孩搶奪母親口中糕餅的現象,故倡物欲說。這物欲二字,是從《禮記》上“感於物而動,性之欲也”兩句話生出來的。物者何?母親口中糕餅是也。感於物而動,即是看見糕餅,即伸手去搶也。宋儒把三種現象同時看見,真算特識。所以朱子注孟子,敢於說:“以事理考之,程子較孟子為密。”其原因就是程子於性字之外,發明了一個氣字,說道“論性不論氣不備。”問:“小孩何以會搶母親口中糕餅?”曰:“氣為之也,氣質之性為之也。”宋儒雖把三種現象同時看見,惜乎不能貫通為一。把小孩愛親敬兄認為天理,搶奪母親口中糕餅認為人欲,把一貫之事剖分為二,此不能不待厚黑先生出而說明也。

宋儒造出物欲的名詞之後,自己細思之,還是有點不妥,何也?小兒見母親口中糕餅,伸手去搶,可說感於物而動,但我與孺子同時將入井,此時隻有赤裸裸一個怵惕之心,孟子所謂惻隱之心,忽然不見,這是甚麼道理呢?要說是物欲出現,而此時並無所謂物,於是又把物欲二字改為人欲。搶母親口中糕餅是人欲,我與孺子同時將入井,我心隻有怵惕而無惻隱,也是人欲,在宋儒之意,提出人欲二字,就可把二者貫通為一了。他們這種組織法,很像八股中做截搭題的手筆。我輩生當今日,把天理人欲物欲氣質等字念熟了,以為吾人心性中,果有這些東西,殊不知這些名詞,是宋儒憑空杜撰的。著者是八股先生出身,才把他們的手筆看得出來。

宋儒又見偽古文尚書上有“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二語,故又以人心二字替代人欲,以道心二字替代天理。朱子(朱熹)中庸章句序曰:“人莫不有是形,故雖上智不能無人心,亦莫不有是性,故雖下愚不能無道心。”無異於說:當小孩的時候,就是孔子也會搶母親口中糕餅,我與孺子同時將入井,就是孔子也是隻有怵惕而無惻隱。何以故?雖上智不能無人心故。因為凡人必有這種天性,故生下地才會吃乳,井在我麵前,才不會跳下去。朱子曰:“人莫不有是形,雖上智不能無人心。”換言之,即是人若無此種心,世界上即不會有人。道理本是對的,無奈這種說法,已經侵入荀子學說範圍去了。據閻百詩考證:“人心惟危”十六字,是撰偽古文尚書者,竊取荀子之語,故曰侵入荀子範圍。因為宇宙真理,明明白白擺在我們麵前,任何人隻要留心觀察,俱見得到,荀子見得到,朱子也見得到,故不知不覺與之相合。無如朱子一心一意,想上繼孟子道統,研究出來的道理,雖與荀子暗合,仍攻之不遺餘力,無非是門戶之見而已。

細繹朱子之意,小孩搶母親口中糕餅是人心,愛親敬兄是道心,人心是氣,是人欲,道心是性,是天理,人心是形氣之私,道心是性命之正。這些五花八門的名詞,真把人鬧得頭悶眼花。奉勸讀者,與其讀宋元明清學案,不如讀厚黑學,詳玩甲乙二圖,則小孩搶母親口中糕餅也,愛親敬兄也,均可一以貫之,把天人理氣等字一掃而空,豈不大快!

最可笑者,朱子中庸章句序又曰:“必使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焉。”主者對仆而言,道心為主,人心為仆。道心者,為聖為賢之心,人心者,好貨好色之心,聽命者,仆人職供驅使,惟主人之命是聽也。細繹朱子之意,等於說,我想為聖為賢,人心即把貨與色藏起,我想吃飯,抑或想“男女居室,人之大倫”,人心就把貨與色獻出來。必如此方可曰:“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焉。”總而言之,宋儒有了性善說橫亙胸中,又不願抹煞事實,故創出的學說,無在非迂曲難通。此《厚黑叢話》之所以不得不作也。予豈好講厚黑哉,予不得已也。

怵惕與惻隱,同是一物,天理與人欲也同是一物,猶之煮飯者是火,燒房子者也是火。宋明諸儒,不明此理,把天理人欲看作截然不同之二物,創出去人欲之說,其弊往往流於傷害天理。王陽明傳習錄說:“無事時,將好色好貨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搜尋出來,定要拔去病根,永不複起,方始為快。常如貓之捕鼠,一眼看著,一耳聽著,才有一念萌動,即與克去,斬釘截鐵,不可姑容,與他方便,不可窩藏,不可放他出路,方是真實用功,方能掃除廓清。”這種說法,仿佛是:見了火會燒房子,就叫人以後看見了一星之火,立即撲滅,斷絕火種,方始為快。傳習錄又載:“一友問:欲於靜坐時,將好名好色好貨等根,逐一搜尋出來,掃除廓清,恐是剜肉做瘡否?先生正色曰:這是我醫人的方子,真是去得人病根。更有大本事人,過了十數年,亦還用得著。你如不用,且放起,不要作壞我的方法,是友愧謝。少問曰,此量非你事,必吾門稍知意思者,為此說以誤汝,在座者悚然。”我們試思:王陽明是很有涵養的人,他平日講學,任人如何問難,總是勤勤懇懇的講說,從未動氣?何以門人這一問,他會動氣,何以始終未把那門人誤點指出?又何以承認說這話的人,是稍知意思者呢?因為陽明能把知行二者合而為一,能把明德親民二者合而為一,能把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五者看作一事,獨不能把天理人欲看作一物。這是他學說的缺點,他的門人這一問,正擊中他的要害,所以他就動起氣來了。究竟剜肉做瘡四字,怎樣講呢?肉喻天理,瘡喻人欲。剜肉做瘡,即是把天理認作人欲,去人欲即未免傷及天理。門人的意思,即是說:“我們如果見了一星之火,即把他撲滅,自然不會有燒房子之事,請問拿甚麼東西來煮飯呢?換言之,即是把好貨之心連根去盡,人就不會吃飯,豈不餓死嗎?把好色之心連根去盡,就不會有男女居室之事,人類豈不滅絕嗎?”這個問法何等厲害!所以陽明無話可答,隻好忿然作色。宋明諸儒主張去人欲存天理,所做的即是剜肉做瘡的工作。其學說之不能饜服人心,就在這個地方。

以上一段,是從拙作《社會問題之商榷》第三章“人性善惡之研究”中錄出來的,我當日深知陽明講學極為圓通,處處打成一片,何至會把天理、人欲歧而為二,近閱《龍溪語錄》所載“天泉證道記”,錢緒山謂“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四語,是師門定本。王龍溪謂:“若悟得心是無善無惡之心,意即是無善無惡之意,知即是無善無惡之知,物即是無善無惡之物。”時陽明出征廣西,晚坐天泉橋上,二人因質之。陽明曰:“汝中(龍溪字)所見,我久欲發,恐人信不及,徒增躐等之弊,故含蓄到今。此是傳心秘藏,顏子明道所不敢言,今既是說破,亦是天機該發泄時,豈容複秘?”陽明至洪都,門人三百餘人來請益,陽明曰:“吾有向上一機,久未敢發,以待諸君自悟。近被王汝中拈出,亦是天機該發泄時。”明年廣西平,陽明歸,卒於途中。龍溪所說,即是把天理、人欲打成一片。陽明直到晚年,才揭示出來,由此知:門人提出剜肉做瘡之問,陽明忿然作色,正是恐增門人躐等之弊。《傳習錄》是陽明早年的門人所記,故其教法如此。

■民國小說中的“天津混混”

錢德洪極似五祖門下的神秀,王龍溪極似慧能,德洪所說,時時勤拂拭也,所謂漸也。龍溪所說,本來無一物也,所謂頓也。陽明曰:“汝中須用德洪功夫,德洪須透汝中本旨,二子之見,止可相取,不可相病,”此頓悟漸修之說也。《龍溪語錄》所講的道理,幾與六祖壇經無異,成了殊途同歸,何也?宇宙真理,隻要研究得徹底,彼此所見,是相同的。

就真正的道理來說,把孟子的性善說、荀子的性惡說合而為一,理論就圓滿了。二說相合,即成為告子性無善無不善之說。人問:孟子的學說,怎樣與荀子學說相合?我說:孟子曰:“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荀子曰:“妻子具而孝衰於親。”請問二人之說,豈不是一樣嗎?孟子曰:“大孝終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於大舜見之矣。”據孟子所說:滿了五十歲的人,還愛慕父母,他眼中隻看見大舜一人。請問人性的真相,究是怎樣?難道孟荀之說不能相合嗎?

性善說與性惡說,既可合而為一,則王陽明之致良知,與李宗吾之厚黑學,即可合而為一。人問:怎麼可合為一?我說:孟子曰:“大孝終身慕父母。”《厚黑經》曰:“大好色終身慕少艾。”孟子曰:“五十而慕父母者,予於大舜見之矣。”《厚黑經》曰:“八百歲而慕少艾者,予於彭祖見之矣。”愛親是不學而能,不慮而知的,好色也是不學而能,不慮而知的。用致良知的方法,能把孩提愛親的天性致出來,做到終身慕父母。同時就可把少壯好色的天性致出來,做到終身慕少艾。昔人說:王學末流之弊,至於蕩檢逾閑,這就是用致良知的方法,把厚黑學致出來的原故。

依宋儒之意,孩提愛親,是性命之正,少壯好色,是形氣之私。此等說法,真是穿鑿附會。其實孩提愛親,非愛親也,愛其飲我食我也。孩子生下地,即交乳母撫養,則隻愛乳母不愛生母,是其明證。愛乳母,與慕少艾,慕妻子,其心理原是一績的,無非是為我而已。為我為人類天然現象,不能說他是善,也不能說他是惡,故告子性無善無不善之說,最為合理。告子曰:“食、色性也。”孩提愛親者,食也,少壯慕少艾慕妻子者,色也。食、色為人類生存所必需,求生存者,人類之天性也。故告子又曰:“生之謂性。”

告子觀察人性,即是這樣,則對於人性之鼾,又當怎樣呢?於是告子設喻以明之曰:“性猶湍水也,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又曰:“性猶杞柳也,義猶棬(一種木編的容器)也,以人性為仁義,猶以杞柳為棬,”告子這種主張,是很對的。人性無善無惡,也即是可以為善,可以為惡。譬如深潭之水,平時水波不興,看不出何種作用。從東方決一個口,則可以灌田畝,利行舟;從西方決一個口,則可以漂房舍,殺人畜。我們從東方決口好了。又譬如一塊木頭,可製為棍棒以打人,也可製為碗盞裝食物。我們把他製為碗盞好了。這個說法,真可與孟荀合一之。

孟子書中載告子言性者五:曰性猶杞柳也,曰性猶湍水也,曰生之謂性,曰食色性也,曰性無善無不善也,此五者原是一貫的。朱子注食色章曰:“告子之辯屢屈,而屢變其說以求勝。”自今觀之,告子之說,始終未變,而孟子亦卒未能屈之也。朱子(朱熹)注杞柳章,以為告子言仁義,必待矯揉而後成,其說非是。而注公都子章則曰:“氣質所稟,雖有不善,而不害性之本善。性雖本善,而不可以無省察矯揉之功。”忽又提出矯揉二字,豈非自變其說乎?

朱子注“生之謂性”章曰:“杞柳湍水之喻,食色無善無不善之說,縱橫繆戾,紛紜舛錯,而此章之誤,乃其本根。”殊不知告子言性者五,原是一貫說下,並無所謂縱橫繆戾,紛紜舛錯。“生之謂性”之生字,作生存二字講,生存為人類重心,是世界學者所公認的。告子言性,以生存二字為出發點,由是而有“食色性也”之說,有“性無善無不善”之說,又以杞柳湍水為喻,其說最為合理。宋儒反認為根本錯誤,一切說法,離開生存立論,所以才有“婦人餓死事小,失節事大”一類怪話。然朱子能認出“生之謂性”一句為告子學說根本所在,亦不可謂非特識。

宋儒崇奉儒家言,力辟釋道二家之說,在《尚書》上尋得“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四語,詫為虞廷十六字心傳,遂自謂生於一千四百年之後,得不傳之學於遺經。嗣經清朝閻百詩考出,這四句出諸偽古文尚書,作偽者係采自荀子,荀子又是引用道經之語。閻氏的說法,在經學界中,算是已定了的鐵案。這十六字是宋儒學說的出發點,根本上就雜有道家和荀學的原素,反欲借孔子以排道家,借孟子以排荀子,遂無往而不支離穿鑿。朱子曰:“氣質所稟,雖有不善,而不害性之本善。性雖本善,而不可以無省察矯揉之功。”又要顧事實,又要回護孟子,真可謂“縱橫繆戾,紛紜舛錯”也。以視告子扼定生存二字立論,明白簡易,何啻天淵。

告子不知何許人,王龍溪說是孔門之徒,我看不錯。孔子讚易,說:“天地之大德曰生”,告子以生字言性,可說是孔門嫡傳。孟子學說,雖與告子微異,而處處仍不脫生字。如雲:“黎民不饑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又雲:“內無怨女,外無曠夫,於王何有?”仍以食色二字立論,竊意孟子與告子論性之異同,等於子夏、子張論交之異同,其大旨要不出孔氏家法。孟子與告子之交誼,當如子夏與子張之交誼,平日辨疑析難,互相質證。孟子曰:“告子先我不動心。”心地隱微之際亦知之,交誼之深可想。宋儒有道統二字模亙在腦,左袒孟子,力詆告子為異端,而其自家之學說,則截去生字立論,叫婦人餓死,以殉其所謂節,叫臣子無罪受死,以殉其所謂忠。孟子有知,當必引告子為同調,而斥程朱為叛徒也。

孟子說:“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有妻子則慕妻子,仕則慕君。”全是從需要生出來的。孩提所需者食也,故慕飲我食我之父母;少壯所需者色也,故慕能滿色欲之少艾與妻子,出仕所需者功名也,君為功名所自出,故慕君。需要者目的物也,亦即所謂目標,目標一定,則隻知向之而趨,旁的事物,是不管的。目標在功名,則吳起可以殺其妻,漢高祖可以分父之羹,樂羊子可以食子之羹。目標在父母,則郭巨可以埋兒,薑詩可以出妻,伍子胥可以鞭平王之屍。目標在色欲,則齊襄公可以淫其妹,衛宣公可以納其媳,晉獻公可以父妾。著者認為:人的天性,既是這樣,所以性善性惡問題,我們無須多所爭辯,負有領導國人之責者,隻須確定目標,糾正國人的目標就是了。我國現在的大患,在列強壓迫,故當提出列強為目標,手有指,指列強,口有道,道列強,使全國人之視線集中在這一點。於是乎吳起也、漢高祖也、樂羊子也、郭巨也、薑詩也、伍子胥也、齊襄公也、衛宣公也、晉獻公也,一一向目標而趨。救國之道,如是而已。全國四萬萬人,有四萬萬根力線,根根力線,直達列強。根根力線,挺然特立,此種主義,可名之曰“合力主義”,而其要點,則從人人思想獨立開始。

■劉邦(前256年或前247年—前195年)

即漢高祖,西漢王朝的建立者。字季。沛縣(今屬江蘇)人。起兵於沛,稱沛公。秦亡後被封為漢王。後於楚漢戰爭中打敗西楚霸王項羽,成為漢朝開國皇帝,廟號為高祖。

有人問我道:“你既自稱厚黑教主,當然無所不通,無所不曉。據你說:你不懂外國文,有人勸你看西洋心理學譯本,你也不看,像你這樣的孤陋寡聞,怎麼夠得上稱教主?”我說道:“我試問,你們的孔夫子,不惟西洋譯本未讀過,連西洋這個名詞,都未聽過,怎樣會稱至聖先師?你進文廟去把他的牌位打來燒了,我這厚黑教主的名稱,立即登報取消。我再問:西洋希臘三哲,不惟連他們西洋大哲學家康德諸人的書一本未讀過,並且恐怕現在英法德美諸國的字,一個也認不得,怎麼會稱西洋聖人?更奇者:釋迦佛,中國字、西洋字一個都認不得,中國人的姓名,西洋人的姓名,一個都不知道,他之孤陋寡聞,萬倍於我這個厚黑教主,居然成為五洲萬國第一個大聖人,這又是甚麼道理?籲,諸君休矣!道不同不相為謀,我正在劃出厚黑區域,建立厚黑哲學,我行我是,固不暇同諸君嘵嘵置辯也。”

我是八股學校的修業生,生平所知者,八股而已。常常有人向我說道:“可惜你不懂科學,所以你種種說法,不合科學規律。”我說:“我在講八股,你怎麼同我講起科學來了?我正深恨西洋的科學家不懂八股,一切著作,全不合八股義法。我把達爾文的《種源論》,斯密士(今譯亞當·斯密)的《原富》,孟德斯鳩的《法意》,以評八股之法評之,每書上麵,大批二字,曰:“不通”……

天下文章之不通,至八股可謂至矣盡矣,蔑以加矣,而不謂西洋科學家文章之不通,乃百倍於中國之八股。現在全世界紛紛擾擾,就是幾部死不通的文章釀出來的。因為達爾文和斯密士(今譯亞當·斯密)的文章不通,世界才會第一次大戰、第二次大戰。因為孟德斯鳩的文章不通,我國過去二十四年,才會四分五裂,中央政府,才會組織不健全。人問:“這部書也不通,那部書也不通,要甚麼書才通?”我說:“隻有厚黑學,大通而特通。”

幸哉!我隻懂八股而不懂科學也!如果我懂了科學,恐怕今日尚在朝朝日日地喊:“達爾文聖人也,斯密士聖人也,孟德斯鳩聖人也,墨索裏尼、希特勒,無一非聖人也。怎麼會寫《厚黑叢話》呢!如果要想全世界太平,除非以我這《厚黑叢話》為新刑律,把古之達爾文、斯密士(今譯亞當·斯密)、孟德斯鳩,今之墨索裏尼、希特勒,一一處以槍斃,而後國際上、經濟上、政治上,乃有曙光之可言。”

中國的八股研究好了,不過變成迂腐不堪的窮骨頭,如李宗吾一類人是也。如果把西洋科學家,達爾文諸人的學說研究好了,立即要“屍骨成山,血水成河”。等我把中國聖人的話說完了,再來懷疑西洋聖人。

我之所以成為厚黑教主者,得力處全在不肯讀書,不惟西洋譯本不喜讀,就是中國書也不認真讀。凡與我相熟的朋友,都曉得我的脾氣,無論甚麼書,抓著就看,先把序看了,或隻看首幾頁,或從末尾倒起看,或隨在中間亂翻來看,或跳幾頁看,略知書中大意就是了。如認為有趣味的幾句,我就細細地反複咀嚼,於是一而二,二而三,就想到別個地方去了。無論甚麼高深的哲學書,和最粗淺的戲曲小說,我心目中都是一例視之,都是一樣讀法。

我認為世間的書有三種,一為宇宙自然的書,二為我腦中固有的書,三為古今人所著的書。我輩當以第一種、第二種融合讀之,至於第三種,不過借以引起我腦中蘊藏之理而已,或供我之印證而已。我所需於第三種者,不過如是。中國之書,已足供我之用而有餘,安用疲敝精神,讀西洋譯本歟?

我讀書的秘訣,是“跑馬觀花”四字,甚至有時跑馬而不觀花。中國的花圃,馬兒都跑不完,怎能說到外國?人問:“你讀書既是跑馬觀花,何以你這《厚黑叢話》中,有時把書縫縫裏細微事說得津津有味?”我說:“說了奇怪!這些細微事,一觸目即刺眼。我打馬飛跑時,瞥見一朵鮮豔之花,即下馬細細賞玩。有時覺得芥子大的花兒,反比鬥大的牡丹更有趣味,所以書縫縫裏細微事,也會跳入《厚黑叢話》中來。”

我是懶人,懶則不肯苦心讀書,然而我有我的懶人哲學。古今善用兵者,莫如項羽,七十餘戰,戰無不勝,到了烏江,身邊隻有二十八騎,還三戰三勝。然而他學兵法,不過略知其意。古今政治家,推諸葛武侯為第一,他讀書也是隻觀大略。陶淵明在詩界中,可算第一流,他乃是一個好讀書不求甚解的人。反之,熟讀兵書者莫如趙括,長平之役,一敗塗地。讀書最多者莫如劉歆,輔佐王莽,以周禮治天下,鬧得天怒人怨。注《昭明文選》的李善,號稱書簏,而作出的文章就不通。書這個東西,等於食物一般,食所以療饑,書所以療愚。食吃多了不消化,會生病,書讀多了不消化,也會作怪。越讀得多,其人越愚,古今所謂書呆子是也。王安石讀書不消化,新法才行不通。程伊川(程頤)讀書不消化,才有洛蜀之爭。朱元晦讀書不消化,才有慶元黨案,才有朱陸之爭。

世界是進化的,從前的讀書人是埋頭苦讀,進化到項羽和諸葛武侯,發明了讀書略觀大意的法子。夫所謂略觀大意者,必能了解大意也。進化到了陶淵明,好讀書不求甚解,則並大意亦未必了解。再進化到厚黑教主,不求甚解,而並且不好讀書。將來再進化,必至一書不讀,一字不識,並且無理可解。嗚呼,世無慧能,斯言也,從誰印證?

■藏書 選自《飛影閣畫冊》

我寫《厚黑叢話》,遇著典故不夠用,就杜撰一個來用。人問:何必這樣幹?我說:自有宇宙以來,即應該有這種典故,乃竟無這種典故出現,自是宇宙之罪,我杜撰一個所以補造化之窮。人說:這類典故,古書中原有之,你書讀少了,宜乎尋不出。我說:此乃典故之罪,非我之罪。典故之最古者,莫如天上之日月,晝夜擺在麵前,舉目即見。既是好典故,我寫《厚黑叢話》時,為甚躲在書堆裏,不會跳出來?既不會跳出,即是死東西,這種死典故,要他何用!

近日有人向我說:“你主張思想獨立,講來講去,終逃不出孔子範圍。”我說:豈但孔子,我發明厚黑學,未逃出荀子性惡說的範圍;我說“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未逃出告子“性猶湍水也”的範圍;我做有一本《中國學術之趨勢》,未逃出我家聃大公的範圍;格外還有一位說法四十九年的先生,更逃不出他的範圍。

宇宙真理,明明擺在我們麵前,任何人隻要能夠細心觀察,得出的結果,俱是相同。我主張思想獨立,揭出宗吾二字,以為標誌,一切道理,經我心考慮而過。認為對的即說出,不管人曾否說過。如果自己已經認為是對的了,因古人曾經說過,我就別創異說,求逃出古人範圍。則是:非對古人立異,乃是對我自己立異,是為以吾叛吾,不得謂之宗吾。孔子也、荀子也、告子也、老子也、釋迦也,甚至村言俗語,與夫其他等等也,合一爐而冶之,無畛域,無門戶,一一以我心衡之,是謂宗吾。

宗吾者,主見之謂也。我見為是者則是之,我見為非者則非。之前日之我以為是,今日之我以為非,則以今日之我為主。如或回護前日之我,則今日之我,為前日之我之奴,是曰奴見,非主見,仍不得謂之宗吾。

老子曰:“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若則大笑,不笑不足以為道。”滔滔天下,皆周程朱張信徒也,皆達爾文諸人信徒也,一聽見厚黑學三字,即破口大罵。吾因續老子之語曰:“下下士聞道則大罵,不罵不足以為道。”

日前我同某君談話,引了幾句孔子的話。某君道:“你是講厚黑學的,怎麼講起孔子的學說來了?”我說:從前孔子出遊,馬吃了農民的禾,農民把馬捉住。孔子命子貢去說,把話說盡了,不肯把馬退還。回見孔子,孔子命馬夫去,幾句話說得農民大喜,立即退還。你想:孔門中,子貢是第一個會說的,當初齊伐魯,孔子命子貢去遊說,子貢一出而卻齊存魯,破吳霸越。以這樣會說的人,獨無奈何農民何。其原因是子貢智識太高,說的話,農民聽不入耳,馬夫的智識與之相等,故一說即入。觀世音曰:應以宰官身得度者,現宰官身而為說法。應以婆羅門身得度者,現婆羅門身而為說法。你當過廳長,我現廳長身而說法,你口誦孔子之言,我現孔子身而說法。一般人都說:“今日的人,遠不如三代以上。”果然不錯。鄙人雖不才,自問可以當孔子的馬夫,而民國時代的廳長,不如孔子時代的農民。

有一次我同友人某君談話,旁有某君警告之曰:“你少同李宗吾談些,謹防把你寫入《厚黑叢話》!”我說:“兩君放心,我這《厚黑叢話》中人物,是預備將來享厚黑廟的,兩君自問,有何功德,可以配享?你怕我把你們寫入《厚黑叢話》,我正怕你們將來混入厚黑廟。”因此我寫這段文字,記其事而隱其名。

我生怕我的厚黑廟中,五花八門的人,鑽些進來,鬧得來如孔廟一般。我撰有敬臨食譜序一篇,即表明此意,錄之如下:

■賣春卷 選自《三百六十行圖集(下冊)》

春卷油中汆,百燙更沸滾。蝦仁雞絲餡最佳,韭菜肉絲臭而韌。春卷煎得黃瓢瓢,贏得妓院呼金條。自家不把金條吃,反敬客人真蹊蹺。

我有個六十二歲的老學生,黃敬臨,他要求入厚黑廟配享,我業已允許,寫入《厚黑叢話》,第一卷。讀者想還記得,他在成都百花潭側開一姑姑筵。備具極精美的肴饌,招徠顧主,讀者或許照顧過。昨日我到他公館,見他正在凝神靜氣,楷書《資治通鑒》。我詫異道:“你怎麼幹這個事?”他說:“我自四十八歲,即矢誌寫書,已手寫十三經一通,補寫新舊唐書合鈔,李善注文選,相台禮記、坡門唱和集各一通,現打算再寫一部《資治通鑒》,以完夙願而垂示子孫。”我說:“你這種主意就錯了。你從前曆任射洪、巫溪、滎經等縣知事,我遊蹤所至,詢之人民,你政聲很好,以為你一定在官場努力,幹一番驚人事業。歸而詢知,退為庖師,自食其力,不禁大讚曰:‘真吾徒也。’特許入厚黑廟配享,不料你在幹這個生活。須知:古今幹這一類生活的人,車載鬥量,有你插足之地嗎?庖師是你特別專長,棄其所長而與人爭勝負,何若乃爾!鄙人所長者厚黑學,故專讀厚黑學,你所長者庖師,不如把所寫十三經與夫《資治通鑒》等等,一火而焚之,撰一部食譜,倒還是不朽的盛業。”

敬臨聞言,頗以為然,說道:“往所在成都省立第一女子師範學校充烹飪教師,曾分‘熏、蒸、烘、爆、烤、醬、酢、鹵、糟、炙’十門教授學生,今打算就此十門條分縷析,作為一種教科書。但滋事體大,苦無暇晷,奈何!”我說:“你又太拘了,何必一做就想做完善。我為你計,每日高興時,任寫一二段,以隨筆體裁出之,積久成帙,有暇再把他分出門類,如不暇,既有底本,他日也有人替你整理。倘不及早寫出,將來老病侵尋,雖欲寫而力有不能,悔之何及?”敬臨深感餘言,乃著手寫去。

敬臨的烹飪學,可稱家學淵源。其祖父由江西宦遊到川,精於治饌,為其子聘婦,非精烹飪者不合選。聞陳氏女,在室,能製鹹菜三百餘種,乃聘之,即敬臨之母也。於是以黃陳兩家烹飪法冶為一爐。清末,敬臨宦遊北京,慈禧後賞以四品銜,供職光祿寺三載,複以天廚之味,融合南北之味。敬臨之於烹飪,真可謂集大成者矣。有此絕藝,自己乃不甚重視,不以之公諸世而傳諸後,不亦大可惜乎?敬臨勉乎哉!

古者有功德於民則祀之。我嚐笑:孔廟中七十子之徒,中間一二十人有言行可述外,其大半則姓名亦在若有若無之間,遑論功德?徒以依附孔子末光,高坐吃冷豬肉,亦可謂僭且濫矣。敬臨撰食譜喜惠後人,有此功德,自足廟食千秋,生前具美饌以食人,死後人具美饌以祀之。此固報施之至平,正不必依附厚黑教主而始可不朽也。人貴自立,敬臨勉乎哉!

孔子平日飯蔬飲水,後人以其不講肴饌,至今以冷豬肉祀之,腥臭不可向邇。他日厚黑廟中,有敬臨配享,後人不敢不以美饌進,吾可傲於眾曰:吾門有敬臨,冷豬肉可不入於口矣!是為序。民國二十四年十二月六日,李宗吾,於成都。

近有某君發行某種月刊,叫我做文一篇。我說:我做則做,但有一種條件,我是專門講厚黑學的,三句不離本行,文成直署我名,你則非刊不可。他惶然大嚇,婉言辭謝。我執定非替他做不可,他沒法,隻好“王顧左右而言他”。讀者隻知我會講厚黑學,殊不知我還會作各種散文。諸君如欲表章先德,有墓誌傳狀等件,請我做,包管光生泉壤,絕不會蹈韓昌黎諛墓之嫌。至於作壽文,尤是我的拿手好戲,壽星老讀之,必多活若幹歲。君如不信,有謝慧生壽文為證。壽文曰:慧生謝兄,六旬大慶,自撰征文啟事雲:“知舊矜之而錫之以言,以糾過去六十年之失,乃所願承。苟過愛而望其年之延,多為之辭,乃多持(慧生名)之慚且換,益不可仰矣。”等語。慧生與我同鄉,前此之失,惟我能糾之,若欲望其年之延,我也有妙法。故特撰此文以獻。

民國元年二三月,我在成都報上發表《厚黑學》。其時張君列五,任四川副都督,有天見著我,說道:“你瘋了嗎?甚麼厚黑學,天天在報上登載,成都近有一夥瘋子,巡警總監楊莘友,成都府知事但怒剛,其他如盧錫卿、方琢章等,朝日跑來同我吵鬧,我將修一瘋人院,把這些瘋子一齊關起。你這個亂說大仙,也非關在瘋人院不可。”我說:“噫!我是救苦救難的大菩薩,你把他認為瘋子,我很替你的甑子擔憂。”後來列五改任民政長,袁世凱調之進京,他把印交了。第二天會著我,說道:“昨夜謝慧生說:‘下細想來,李宗吾那個說法,真是用得著。’”我拍案叫道:“田舍奴,我豈妄哉!瘋子的話,都聽得嗎?好倒好,隻是甑子已經倒了。今當臨別贈言,我告訴你兩句: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哪知他信道不篤,後在天津織襪,被袁世凱逮京槍斃。他在天牢內坐了幾個月,不知五更夢醒之時,會想及四川李瘋子學說否?宣布死刑時,列五神色夷然,負手旁立,作微笑狀。同刑某君,呼冤忿罵。列五呼之曰:“某君!不說了!今日之事,你還在夢中。”大約列五此時,大夢已醒,知道今日之死,實係違反瘋子學說所致。

同學雷君鐵崖,留學日本,賣文為活,滿肚皮不合時宜,滿清末年跑在西湖白雲寺去做和尚。反正時,任孫總統秘書,未幾辭職。作詩雲:“一笑飄然去,霜風透骨寒。八年革命黨,半月秘書官。稷下竽方濫,邯鄲夢已殘。西湖山色好,莫讓老僧看。”他對時事非常憤懣,在上海,曾語某君雲:“你回去告訴李宗吾,叫他厚黑學少講些。”旋得瘋癲病,終日抱一酒瓶,逢人即亂說,常常獨自一人,倒臥街中,人事不省。警察看見,把他弄回,時愈時發,民國九年竟死。我這種學說,正是醫他那種病的妙藥,他不惟不照方服藥,反痛詆醫生,其死也宜哉!

列五、鐵崖,均係慧生兄好友,渠二人反對我的學說,結果如此。獨慧生知道,瘋子的學說,用得著,居然活了六十歲。倘循著這條路走去,就再活六十歲也是很可能的。我發明厚黑學二十餘年,私淑弟子遍天下,盡都轟轟烈烈,做出許多驚天動地的事業,偏偏同我講學的幾個朋友,列五、鐵崖而外,如廖君緒初、楊君澤溥、王君簡恒、謝君綬青、張君荔丹,對於吾道,均茫無所得,先後憔悴憂傷以死。慧生於吾道似乎有明了的認識了,獨不解何以蟄居海上,寂然無聞?得非過我門而不入我室耶?然因其略窺涯,亦獲享此高壽,足征吾道至大,其用至妙,進之可以幹驚天動地的事業,退之亦可延年益壽。今者遠隔數千裏,不獲登堂拜祝,謹獻此文,為慧生兄慶,兼為吾黨勸。想慧生兄讀之,當亦掀髯大笑,滿飲數觴也。民國二十四年元月,弟宗吾拜撰。

後來我在重慶,遇著慧生侄又華新自上海歸來,說道:“家叔見此文,非常高興,說道:‘李先生說我,還要再活六十歲,那個時候,你們都八九十歲了,恐怕還活我不贏!’”子章骷髏不過愈瘧疾而已,陳琳檄文不過愈頭風而已,我的學說,直能延年益壽。諸君試買一本讀讀,比吃紅色補丸、參茸衛生丸,功效何啻萬倍!

民國二年,討袁失敗後,我在成都會著一人,瘦而長,問其姓名,為隆昌黃容九。他問了我的姓名,而現驚愕色,說道:“你是不是講厚黑學那個李某?”我說:“是的,你怎麼知道?”他說:“我在北京聽見列五說過。”我想:列五能在北京宣傳吾道,一定研究有得,深為之慶幸。民三下半年,我在中壩省立第二中校,列五由天津致我一信,曆敘近況及織襪情形,並說當局如何如何與他為難,中有雲:“複不肯乞憐於心性馳背之人!”我讀了,失驚道:“噫!列五死矣,知而不行,奈何!奈何!”不久,即聞被逮入京。此信我已裱作手卷,請名人題跋,以為信道不篤者戒。

列五是民國四年一月七日在天津被逮,三月四日在北京槍斃,如今整整地死了二十一年。我這瘋子的徽號,最初是他喊起的。諸君旁觀者清,請批評一下:“究竟我是瘋的,他是瘋的?”宋朝米芾,人呼之為“米癲”。一日蘇東坡請客,酒酣,米芾起言曰:“人呼我為米癲,我是否癲?請質之子瞻。”東坡笑曰:“吾從眾。”我請諸君批評,我是不是瘋子?諸君一定說:“吾從眾。”果若此,吾替諸君危矣!且替中華民國危矣!何以故?曰:有張列五的先例在,有民國過去二十四年的曆史在。

厚黑叢話·卷五

成都《華西日報》民國二十五年一月二日

我發明厚黑學,一般人未免拿來用反了,對列強用厚字,搖尾乞憐,無所不用其極:對國人用黑字,排擠傾軋,無所不用其極,以致把中國鬧得這樣糟。我主張翻過來用,對國人用厚字,事事讓步,任何氣都受,任何舊賬都不算;對列強用黑字,凡可以破壞帝國主義者,無所不用其極,一點不讓步,一點氣都不受,一切舊賬,非算清不可。

去歲元旦,華西報的元旦增刊上,我做有一篇文字,題曰《元旦預言》。我的預言,是“中國必興,日本必敗”八個字,這是從我的厚黑史觀推論出來,必然的結果,不過其中未提明厚黑二字罷了。今年華西報發元旦增刊,先數日總編輯請我做篇文字。我說:做則必做,但我做了,你則非刊上不可,我的題目,是“厚黑年”三字。他聽了默然不語,所以二十五年華西報元旦增刊,諸名流都有文字,獨莫得厚黑教主的文字,就是這個原因,我認為民國二十五年,是中國的厚黑年,也即是一千九百三十六年,為全世界的厚黑年。諸君不信,且看事實之證明。

昔人說:“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亦當遺臭萬年。”我民國元年發表《厚黑學》,至今已二十五年,遺臭萬年的工作,算是做了四百分之一,俯仰千古,常以自豪。所以民國二十五年,在我個人方麵,也可說是厚黑年,是應該開慶祝大會的。我想我的信徒,將來一定會仿耶穌紀年的辦法,以厚黑紀年,使厚黑學三字與國同休,每二十五年,開慶祝大會一次,自今以後,再開三百九十九次,那就是民國萬年了。我寫至此處,不禁高呼曰:中華民國萬歲!厚黑學萬歲!

去年吳稚暉在重慶時,新聞記者友人毛暢熙,約我同去會他。我說:“我何必去會他呢?他讀盡中外奇書,獨莫有讀過《厚黑學》。他自稱是大觀園中的劉姥姥,此次由重慶,到成都,登峨眉,遊嘉定,大觀園中的風景和人物,算是看遍了,獨於大觀園外麵,有一個最清白的石獅子,他卻未見過。歡迎吳先生,我也去了來,他的演說,我也聽過,石獅子看見劉姥姥在大觀園進進出出,劉姥姥獨未看見石獅子!我不去會他,特別與他留點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