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厚黑叢話(3 / 3)

有人聽見厚黑學三字,即罵曰:“李宗吾是壞人!”我即還罵之曰:“你是宋儒。”要說壞,李宗吾與宋儒同是壞人,要說好,李宗吾與宋儒同是聖人。就宋學言之,宋儒是聖人,李宗吾是壞人,就厚黑學言之,李宗吾是聖人,宋儒是壞人。故罵我為壞人者,其人即是壞人,何以故?是宋儒故。

我所最不了解者,是宋儒去私之說。程伊川(程頤)身為洛黨首領,造成洛蜀相攻,種下南渡之禍,我不知他的私字去掉了莫有?宋儒講性善,流而為洛黨,在他們目中視之,人性皆善,我們洛黨,盡是好人,惟有蘇東坡,其性與人殊,是一個壞人。王陽明(王守仁)講致良知,滿街都是聖人,一變而為東林黨。吾黨盡是好人,惟有力抗滿清的熊廷弼是壞人,是應該拿來殺的。清朝的皇帝,披覽廷弼遺疏,認為他的計劃實行,滿清斷不能入關,憫其忠而見殺,下詔訪求他的後人,優加撫恤。而當日排擠廷弼最力,上疏請殺他的,不是別人,乃是至今公認為忠臣義士的楊漣、左光鬥等。這個道理,拿來怎講?嗚呼洛黨!嗚呼東林黨!我不知倉頡夫子,當日何苦造下一個黨字,拿與程伊川(程頤)、楊漣、左光鬥一般賢人君子這樣用!奉勸讀者諸君,與其研究宋學,研究王學不如切切實實地研究厚黑學。研究厚黑學,倒還可以做些福國利民的事。

■程頤 選自《中國古版畫·人物卷·繡像類》

宋儒主張去私,究竟私是個甚麼東西,非把他研究清楚不可。私字的意義,許氏說文,是引韓非子之語來解釋。韓子原文,是“倉頡作書,自環者謂之私,背私謂之公。”環即是圈子。私字古文作ㄙ,篆文是,畫一個圈圈。公字,從八從ㄙ,八是把一個東西破為兩塊的意思,故八者背也。“背私謂之公”,即是說:把圈子打破了,才謂之公。假使我們隻知有我,不顧妻子,這是環吾身畫一個圈;妻子必說我徇私,我於是把我字這個圈子撤去,環妻子畫一圈;但弟兄在圈之外,弟兄又要說我徇私,於是把妻子這個圈撤去,環弟兄畫一個圈;但鄰人在圈之外,又要說我徇私,於是把鄰人這個撤去,環國人畫一個圈;但他國人在圈外,又要說我徇私,這隻好把本國人這個圈撤了,環人類畫一個大圈,才可謂之公。但還不能謂之公。假使世界上動植礦都會說話,禽獸一定說:你們人類為甚麼要宰殺我們?未免太自私了!草木問禽獸道:你為甚麼要吃我們?你也未免自私。泥土沙石問木道:你為甚麼要吸取我的養料?你草木未免自私。並且泥土沙石可以問地心道:你為甚麼把我們向你中心牽引?你地心也未免自私。地球又問太陽道:你為甚麼把我向你牽引?你未免自私。太陽又可問地球道:我牽引你,你為甚麼不攏來!時時想向外逃走,並且還暗暗地牽引我?你也未免自私。再反過來說:假令太陽怕地球說他徇私,他不牽引地球,地球也不知飛向何處去了。地心怕泥土沙石說他徇私,也不牽引了,這泥土沙石,立即灰飛而散,地球也就立即消滅。

我們從上項推論,繪圖如丙,就可得幾個要件如下:

1)遍世界尋不出公字。通常所謂公,是畫了範圍的,範圍內人謂之公,範圍外人,仍謂之私。

2)人心之私,通於萬有引力,私字除不掉,等於萬有引力之除不掉,如果除掉了,就會無人類,無世界。無怪宋儒去私之說,行之不通。

3)我們討論人性善惡問題,曾繪出甲乙兩圖,說:“心理的現象,與磁場相象,與地心引力相象。”現在討論私字,繪出丙圖,其現象仍與甲乙兩圖相合。所以我們提出一條原則:“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想來不會錯。

我們詳玩丙圖,中心之我,仿佛一塊磁石,周圍是磁場,磁力之大小,與距離成反比例。孟子講的差等之愛,是很合天然現象的。墨子講兼愛,隻畫一個人類的大圈,主張愛無差等,內麵各小圈俱無之,宜其深為孟子駁斥。

丙圖 私與公的推演圖

墨子誌在救人,摩頂放踵以利天下。楊朱主張為我,叫他拔一毛以利天下,他都不肯。在普通人看來,墨子的品格,宜乎在楊朱之上,乃孟子曰:“逃墨必歸於楊,逃楊必歸於儒。”認為楊子在墨子之上,去儒家為近,豈非很奇的事嗎?這正是孟子的卓見,我非宜下細研究。

凡人在社會上做事,總須人己兩利,乃能通行無礙。孔孟的學說,正是此等主張。孔子所說:“己立立人,己達達人。”《大學》所說:“修齊治平。”孟子所說:“王如好貨,與民同之。”“王如好貨,與民同之”等語,都是本著人己兩利的原則立論。叫儒家損人利己,固然絕對不做,就叫他損己利人,他也認為不對。觀於孔子答宰我“井有人焉”之問,和孟子所說“君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寇仇”等語,就可把儒家真精神看出來,此等主張,最為平正通達。墨子摩頂放踵以利天下,舍去我字,成為損己利人之行為,當然為孔門所不許。

楊子為我,是尋著了中心點,故孟子認為他的學說,高出墨子之上。楊子學說中最精粹的,是“智之所貴,存我為貴;力之所賤,侵物為賤”四語(見《列子》)。他知道自己有一個我,把他存起;同時知道,他人也有一個我,不去侵犯他。這種學說,真是精當極了,然而尚為孟子所斥,這是甚麼道理呢?因為儒家的學說,是人己兩利,楊子隻做到利己而無損於人,失去人我之關聯。孔門以仁字為主,仁字從二人,是專在人我間做工作,以我之所利,普及於人人。所以楊子學說,亦為孟子所斥。

我因為窮究厚黑之根源,造出甲乙丙三圖,據三圖以評判各家之學說,就覺得若網在綱,有條不紊了。即如王陽明(王守仁)所講的“致良知”,與夫“知行合一”,都可用這圖解釋。把圖中之我字作為一塊磁石,磁性能相推用引,是具有離心向心兩種力量。陽明所說的良知,與孟子所說的良知不同:孟子之良知,指仁愛之心而言,是一種引力;陽明之良知,指是非之心而言,是者引之使近,非者推之使遠,兩種力量俱具備了的。故陽明的學說,較孟子更為圓通。陽明所謂致良知,在我個人的研究,無非是把力學原理應用到事事物物上罷了。

王陽明講“知行合一”,說道:“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這個道理,用力學公例一說就明白了。例如我聞友人病重想去看他,我心中這樣想,即是心中發出一根力線,直射到友人方麵。我由家起身,走到病人麵前,即是沿著這根力線一直前進。知友人病重,是此線之起點,走到病人麵前,是此線的終點,兩點俱一根直線上,故曰:“知行合一。”一聞友病,即把這根路線畫定,故曰“知是行的主意”。畫定了,即沿著此線走去,故曰:“行是知的工夫。”陽明把明德親民二者合為一事,把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五者合為一事,把格致誠正、修齊治平八者合為一事,即是用的這個方式,都是在一根直線上,從起點說至終點。

王陽明解釋《大學·誠意章》“如好好色,如惡惡臭”二句,說道:“見好色屬知,好好色屬行。隻見好色時,已自好了,不是見後又立個心去好。聞惡臭屬知,惡惡臭屬行。隻聞惡臭時,已自惡了,不是聞後別立一個心去惡。”他這種說法,用磁電感應之理一說就明白了。異性相引,同性相推,是磁電的定例。能判別同性異性者知也,推之引之者行也。我們在講室中試驗,即知磁電一遇異性,立即相引,一遇同性,立即相推,並不是判定同性異性後,才去推之引之,知行二者,簡直分不出來,恰是陽明所說“即知即行”的現象。

■俘虜 黃嘉音作

曆來講心學者,每以鏡為喻,以水為喻,我們用磁電來說明,尤為確切。倘再進一步,說:“人之性靈,與地球之磁電同出一源。”講起來更覺圓通。人事與物理,就可一以貫之。科學家說:“磁電見同性自然相推,見異性自然相引。”王陽明說:“凡人見父自然知孝,見兄自然知悌。”李宗吾說:“小孩見母親口中有糕餅,自然會取來放在自己口中,在母親懷中吃乳吃糕餅,見哥哥近前來,自然會推他打他。”像這樣地講,則致良知也,厚黑學也,就成為一而二,二而一了。

萬物有引力。萬物有離力。引力勝過離力,則其物存,離力勝過引力,則其物毀。目前存在之物,都是引力勝過離力的,故有“萬有引力”之說。其離力勝過引力之物,早已消滅,無人看見,所以“萬有離力”一層,無人注意。地球是現存之物,故把外麵的東西向內部牽引;心是現存之物,故把六塵緣影向內部牽引。小兒是求生存之物,故見外麵的東西,即取來放入自己口中;人類是求生存之物,故見有利之事,即牽引到自己身上。我們曠觀宇宙,即知天然現象,無一不是向內部牽引,地球也,心也,小兒也,人類也,將來本是要由萬有離力的作用,消歸烏有的,但是未到消滅的時候,他那向內牽引之力,無論如何是不能除去的。宋儒去私之說,等於想除去地心吸力,怎能辦得到?隻好承認其私,提出生存二字為重心,人人各遂其私,使人人能夠生存,天下自然太平。此鄙人之厚黑學所以不得不作,閱者諸君所以不得不研究也。

人人各遂其私,可說是私到極點。也即是公到極點。楊朱的學說,即是基於此種學理生出來的。他說道:“智之所貴,存我為貴”,即是“各遂其私”的說法;同時他又恐各人放縱其私,妨害他人之私,所以跟著即說:“力之所賤,侵物為賤。”這種學說,真是精當極了,施之現今,最為適宜,我們應當特別闡揚。所以研究厚黑學的人,同時應當研究楊朱的學說。楊氏之學,在吾道雖為異端,然亦可借證,對鈍根人不能說上乘法,不妨談談楊朱學說。

地球是一個大磁石,磁石本具有引之推之兩種力量,其被地球所推之物,已不知推到何方去了,出了我們視覺之外,隻能看見他引而向內的力量,看不出推而向外的力量,所以隻能說地球有引力,不能說地球有推力。人心猶如一塊磁石,是具備了引之推之兩種力量,由這兩種力相推相引,才構成一個社會,其組織法,絕像太空中眾星球之相推相引一般。人但知人世相賊相害,是出於人心之私,不知人世相親相愛,也出於人心之私。人但知私心擴充出來,可以造成戰爭,擾亂世界和平;殊不知人類由漁獵,而遊牧,而農業,而工商業,造成種種文明,也由於一個私字在暗中鼓蕩。斯義也,彼程朱諸儒,烏足知之!此厚黑學所以為千古絕學也。

厚黑二字,是從一個私字生出來的,不能說他是好,也不能說他是壞,這就是我那個同學朋友謝綬青跋《厚黑學》所說的:“如利刃然,用以誅盜賊則善,用以屠良民則惡,善與惡何關於刃,故用厚黑以為善則為善人,用厚黑以為惡,則為惡人……”我發明厚黑學,等於瓦特發明蒸汽,無施不可。利用蒸汽,造成火車,駕駛得法,可以日行千裏,駕駛不得法,就會跌下岩去。我提出“厚黑救國”的口號,就是希望司機先生駕駛火車,向列強衝去,不要向前朝岩下開,也不要在街上橫衝直撞,碾死行人。

物質不滅,能力不滅,這是科學家公認的定律。吾人之性靈,算是一種能力,請問:其生也從何而來,其死也從何而去,豈非難解的問題嗎?假定:吾人之性靈,與地球之磁電,同出而異名,這個問題,就可解釋了。其生也,地球之物質,變為吾身之毛發骨血,同時地球之磁電,變為吾之性靈;其死也,毛發骨血,退還地球,仍為泥土,是謂物質不滅。同時性靈退還地球,仍為磁電,是謂能力不滅。我們這樣的解釋,則昔人所謂“浩氣還太虛”,所謂“天地有正氣,下為河嶽,上為日星,於人曰浩然”,所謂“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種種說法,就不是得空談了。倘有人問,靈魂是否存在?我們可以說:“這是在各人的看法:吾人一死,此身化為泥土,性靈化為磁電,可謂之靈魂消滅。然吾身雖死,物質尚存,磁電尚存,即謂之靈魂尚存,亦無不可。性靈者吾人之靈魂也,磁電者地球之靈魂也,性靈與磁電,同出一源。我所繪甲乙丙三圖,即基於此種觀察生出來的,是為厚黑哲學的基礎。至於實際的真理是否如此,我不知道,我隻自己認為合理,就寫出來,是之謂宗吾。

我雖講厚黑學,有時亦涉獵外道諸書,一一以厚黑哲理繩之。佛氏說:佛性是不生不滅,不增不減,無邊際,無終始;楞嚴七處征心,說心不在內,不在外,不在中間。我認為吾人之性靈,與地球之磁電,同出而異名,則佛氏所說,與太空磁電何異?佛說:“本性圓融,周遍法世。”又說:“非有非無。”推此與磁電中和現象何異?黃宗羲著《明儒學案》自序,開口第一句曰:“盈天下皆心也。”高攀龍自序為學之次弟雲:“程子謂:‘心要在腔子裏’,不知腔子何所指,果在方寸間否耶?覓注不得,忽於小學中見其解曰:‘腔子猶言身子耳’,以為心不專在方寸,渾身是心也。”我們要解釋黃高二氏之說,可假定宇宙之內,有一至靈妙之物,無處不是灌滿了的。就其灌滿全身軀殼言之,名之曰心,就其灌滿宇宙言之,名之曰磁電,二者原是二而一,一而二的。佛氏研究心理,西人研究磁電,其途雖殊,終有溝通之一日。佛有天眼通,天耳通,能見遠處之物,能聞遠處之語。西人發明催眠術,發明無線電,也是能見遠處之物,能聞遠處之語,這即二者溝通之初基。

我們把物質的分子加以分析,即得原子,把原子再分析,即得電子。電子是一種力,這是科學家業已證明了的。我們的身體,是物質集合而成,也即是電子集合而成。身與心本是一物,所以我們心理的變化,逃不出磁電學的規律,逃不脫力學的規律。

人類有誇大性,自以為萬物之靈,仿佛心理之變化,不受物理學的支配。其實隻能說,人是物中之較高等者,終逃不出物理學的大原則。我們試驗理化,溫度變更,或參入他種藥品,形狀和性質均要改變。吾人遇天氣大熱,心中變煩躁,這是溫度的關係。飲了酒,性情也會改變,這是參入一種藥品,起了化學作用。從此等地方觀察,人與物有何區別?故物理學中的力學規律,可適用到心理學上。

王陽明(王守仁)說“知行合一”,即是“思想與行為合一”。如把知字改作思想二字,更為明了。因為人的行為,是受思想的支配,所以觀察人的行為,即可窺見其心理,知道他的心理,即可預料其行為,古人說:“誠於中,形於外。”又說:“中心達於麵目。”又說:“根於心,見於麵,盎於背,施於四體。”這都是心中起了一個念頭,力線一發動,即依著直線進行的公例,達於麵目,跟著即見於行事了。但有時心中起了一個念頭,竟未見諸實行,這是甚麼緣故呢?這是心中另起一種念頭,把前線阻住了,猶如我起身去看友人之病,行至中途,因事見阻一樣。

■養人術 選自《飛影閣畫冊》

陽明說的“知行合一”,不必定要走到病人麵前才算行,隻要動了看病人的念頭,即算行了。他說:“見好色屬知,好好色屬知。”普通心理學,分知、情、意三者,這“好好色”,明明是情,何以謂之行呢!因為一動念,這力線即注到色字上去了,已是行之始,故陽明把情字看作行字。他說的“知行合一”,可說是“知情合一”。

人心如磁石一般。我們學過物理,即知道:凡是鐵條,都有磁力,因為內部分子淩亂,南極北極相消,才顯不出磁力來。如用磁石在鐵條上引導一下,內部分子,南北極排順,立即發出磁力。我國四萬萬人,本有極大的力量,隻因內部淩亂,致受列強的欺淩。我們隻要把內部力線排順,四萬萬人的心理,走在同一的線上,發出來的力量,還了得嗎?問:內部分子,如何才能排順?我說:你隻有研究厚黑學,我所寫的《厚黑叢話》,即是引導鐵條的磁石。

我國有四萬萬人,隻要能夠聯為一氣,就等於聯合了歐洲十幾國。我們現受日本的壓迫,與其哭哭啼啼,跪求國聯援助,跪求英美諸國援助,毋寧哭哭啼啼,跪求國人,化除意見,協助中央政府,先把日本驅逐了,再說下文。人問:國內意見,怎能化除?我說:你把厚黑學廣為宣傳,使一般人了解厚黑精義及厚黑學使用法,自然就辦得到了。

我發明厚黑學,一般人未免拿來用反了,對列強用厚字,搖尾乞憐,無所不用其極:對國人用黑字,排擠傾軋,無所不用其極,以致把中國鬧得這樣糟。我主張翻過來用,對國人用厚字,事事讓步,任何氣都受,任何舊賬都不算;對列強用黑字,凡可以破壞帝國主義者,無所不用其極,一點不讓步,一點氣都不受,一切舊賬,非算清不可。然此非空言所能辦到,其下手方法,則在調整內部,把四萬萬根力線排順,根根力線,直射列強,這即是我說“厚黑救國”。

人問我:對外的主張如何?我說:我無所謂主張,日本是入室之狼,俄國是當門之虎,歐美諸強國,是宅左宅右之獅豹,請問諸君,處此環境,室內人當如何主張?

世界第二次大戰,迫在眉睫,有主張聯英美以抗日本的,有主張聯合日本以抗俄國的,又有主張如何如何的,若以我的厚黑哲學推論之,都未免錯誤。我寫的《厚黑叢話》第二卷內麵,曾有“厚黑國”這個名詞,邇來外交緊急,我主張將“厚黑國”從速建立起來,即以厚黑教主兼充厚黑國的國王,將來還要欽頒厚黑憲法。此時東鄰日本,有甚麼水鳥外交、啄木外交,我先把我的厚黑外交提出來,同我的厚黑弟子討論一下:

我們學物理化學,可先在講室中試驗。惟有國家這個東西,不能在講室中試驗,據我看來,還是可以試驗,現在五洲之中,各國林立,諸大強國,互相競爭,與我國春秋戰國時代是一樣的。我們可以說:現在五洲萬國,是春秋戰國的放大形,當日的春秋戰國,即是我們的試驗品。

春秋戰國,賢人才士最多,他們研究出來的政策,很可供我們的參考。那個時候,共計發生兩大政策:第一是春秋時代,管仲“尊周攘夷”的政策。第二是戰國時代,蘇秦“聯六國以抗強秦”的政策。自從管仲定下“尊周攘夷”的政策,齊國遂崛起為五霸之首:後來晉文稱霸,也沿襲他的政策;就是孔子修春秋,也不外“尊周攘夷”的主張。這個政策,很值得我們研究。戰國時,蘇秦倡“聯六國以抗強秦”之議,他的縱約成功,秦人不敢出關者十五年,這政策,更值得研究。我國現在情形,即與春秋戰國相似,我主張把管仲、蘇秦的兩個法子融合為一,定為厚黑國的外交政策。管仲的政策,是完全成功的,蘇秦的政策,是始而成功,終而失敗。究竟成功之點安在?失敗之點安在?我們可以細細討論。

春秋時,周天子失去統馭能力,諸侯互相攻伐,外夷乘間侵入,弱小國很受蹂躪,與現在情形是一樣的。楚國把漢陽諸姬滅了,還要問鼎中原,與日本滅了琉球、高麗,進而占據東北四省,進而占據平津,是一樣的。那個時候,一般人正尋不著出路,忽然跳出一個大厚黑家,名曰管仲,霹靂一聲,揭出“尊周攘夷”的旗幟,用周天子的名義驅逐外夷,保全弱小國家的領土,大得一般人的歡迎。他的辦法,是九合諸侯,把弱小民族的力量集中起來,向外夷攻打,伐山戎以救燕,伐狄以救衛邢。這是一種合力政策,把外夷各個擊破。以那時國際情形而論,楚國是第一強國,齊雖泱泱大國,但經襄公荒淫之後,國內大亂。桓公即位之初,長勺之戰,連魯國這種弱國都戰不過,其衰弱情形可想。召陵之役,竟把楚國屈伏,全由管仲政策適宜之戰。我國在世界“弱小民族”中,弱則有之,小則未也,絕像春秋時的齊國,天然是盟主資格。當今之世,“管厚黑”複生,他的政策,一定是:“擁護中央政府,把全國力量集中起來,然後進而聯合‘弱小民族’,把全世界力量集中起來,向諸大強國攻打。”基於此種研究,我國當“九一八”事變之後,早就該使下厚黑學,退出國際聯盟,另組一個“世界弱小民族聯盟”,與那個分贓集團的國聯成一個對抗形勢,由我國出來,當一個齊桓公,領導全世界被壓迫民族,對諸大強國奮鬥。

■管仲 選自《中國古版畫·人物卷·繡像類》

到了戰國,國際情形又變,齊楚燕趙韓魏秦,七雄並立,周天子已經扶不起來,紙老虎成了無用之物,尊周二字,說不上了。秦楚在春秋時,為夷狄之國,到了此時,攘夷二字更不適用。七國之中,秦最強,確乎有並吞六國之勢,於是第二個大厚黑家蘇秦,挺身出來,倡議聯合六國,以抗秦國,即是聯合眾弱國,攻打一強國,仍是一種合力政策,可說是“管厚黑政策的變形”。基於此種研究,我們可把日俄英美法意德諸國,合看為一個強秦,把全世界“弱小民族”看作六國,當然組織一個“弱小民族聯盟”,以與諸強國周旋。

諸君莫把蘇秦的法子小視了,他是經過引錐刺股的工夫,揣摩期年,才研究出來。他這個法子,含有甚深的學理。他讀的是《太公陰符》,陰符是道家之書。古陰符不傳,現行的陰符,是偽書。我們既知是道家之書,就可借老子的《道德經》來說明。《老子》一書,包藏有很精深的厚黑原理。戰國時厚黑大家文種、範蠡,漢初厚黑大家張良、陳平等,都是從道家一派出來的。管子之書,《漢書·藝文誌》列入道家,所以管仲的內政外交,暗中以厚黑二字為根據。鄙人發明厚黑學,進一步研究,創出一條定理:“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還讀老子之書,就覺得處處可用力學公例來解釋,將來我講“中國學術”時,才來逐一說明。此時談厚黑外交,談到蘇秦,我隻能說,蘇大厚黑的政策,與老子學說相合,與力學公例相合。

老子曰:“天之道,其猶張弓歟?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餘者損之,不足者補之。”這明明是歸到一個平字上。力學公例,兩力平衡,才能穩定。水不平則流,人不平則鳴。蘇秦窺見這個道理,遊說六國,抱定一個平字立論,與近世孫中山學說相合。他說六國,每用“寧為雞口,無為牛後”和“稱東藩,築帝宮,受冠帶,祠春秋”一類話,激動人不平之氣。孫中山說:中國人,連高麗、安南等亡國人都不如,位置在“殖民地”之下,當名曰“次殖民地”。其論調是一樣的,無非是求歸於平而已。蘇秦的對付秦國的法子,是“把六國聯合起來,秦攻一國,五國出兵相救”。此種辦法,合得到克魯泡特金“互助”之說。秦雖強,而六國聯合起來,力量就比秦大,合得到達爾文“強權競爭”之說。他把他的政策定名為“合縱”,更可尋味。齊楚燕趙韓魏六國,發出六根力線,取縱的方向,向強秦攻打,明明是力學上的合力方式。他這個法子,較諸管仲政策,含義更深,所以必須揣摩期年,才研究得出來。他一研究出來,自己深信不疑地說道:“此真可以說當世之君矣。”果然一說就行,六國之君,都聽他的話。《戰國策》曰:“當此之時,天下之大,萬民之眾,王侯之威,謀臣之權,皆決於蘇秦之策。”又曰:“廷說諸侯之王,杜左右之口,天下莫之能抗。”你想:戰國時候,百家爭鳴,是學術最發達時代,而“蘇厚黑”的政策,能夠風靡天下,豈是莫得真理嗎?

管蘇兩位大厚黑家定下的外交政策。形式雖不同,裏子是一樣的,都是合眾弱國以攻打強國,都是合力政策,然而管仲之政策成功,蘇秦之政策終歸失敗,縱約終歸解散,其原因安在呢?管仲和蘇秦,都是起的聯軍,大凡聯軍,總要有負責的首領。唐朝九節度相州之敗,中有郭子儀、李光弼諸名將,卒至潰敗者,就由於莫得負責的首領。齊國是聯軍的中堅分子,戰爭責任,一肩擔起,其他諸國,立於協助地位。六國則彼此立於對等地位,不相統轄,缺乏重心。蘇秦當縱約長,本然是六國的重心,無奈他這個人,莫得事業心,當初隻因受了妻不下機,嫂不為炊的氣,才發憤讀書,及佩了六國相印,可以驕傲父母妻嫂,就誌滿意得,不複努力。你想當首領的人,都這個樣子,怎能成功?假令管大厚黑來當六國的縱約長,是決定成功的。

■蘇秦 選自《中國古版畫·人物卷·繡像類》

蘇秦的政策,確從學理上研究出來,而後人反鄙視之,其故何也?這隻怪他早生了二千多年,未能領教李宗吾的學說。他陳書數十篋,中間缺少了一部《厚黑叢話》,要知道“厚黑為裏,仁義為表”的法子。他遊說六國,純從利害上立論,赤裸裸地把厚黑表現出來,忘卻在上麵糊一層仁義,所以他的學說,就成為邪說,無人研究,這是很可惜的。我們用厚黑史觀的眼光看去,他這個人,學識有餘,實行不足,平生事跡,可分兩截看:從刺股至當縱約長,為一截,是學理上之成功;當縱約長以後,為一截,是實行上之失敗。前一截,我們當奉以為師;後一截,當引以為戒。

我們把春秋戰國外交政策研究清楚了,再來研究魏蜀吳三國的外交政策。三國中,魏最強,吳、蜀俱弱。諸葛武侯,在隆中,同劉備定的大政方針,是東聯孫吳,北攻曹魏,合兩弱國以攻一強國,仍是蘇大厚黑的法子。史稱:孔明自比管、樂。我請問讀者一下:孔明治蜀,略似管仲治齊,自比管仲,尚說得去,惟他平生政績,無一點與樂毅相似,以之自比,是何道理?這就很值得研究了。考之《戰國策》:燕昭王伐齊,是合五國之兵,以樂毅為上將軍。他是聯軍的統帥,與管仲相桓公,帥諸侯之兵以攻楚是一樣。燕昭王欲伐齊,樂毅獻策道:“夫齊霸國之餘教,而聚勝之遺事也,閑於兵甲,習於戰攻,王若欲攻之,則必舉天下而圖之。”因主張合趙楚魏宋以攻之。孔明在隆中,對劉先帝說道:“曹操擁百萬之眾,挾天子以令諸侯,此誠不可與爭鋒。”因主張:西和諸戎,南撫夷越,東聯孫權,然後北伐曹魏,其政策與樂毅完全一樣。樂毅曾奉昭王之命,親身赴趙,把趙聯好了,再合楚魏宋之兵,才把齊打破。孔明奉命入吳,說和孫權,共破曹操於赤壁,其舉動也是一樣,此即孔明自比樂毅所由來也。至於管仲糾合眾弱國,以討伐最強之楚,與孔明政策相同,更不待言。由此知孔明聯吳伐魏的主張,不外管仲、樂毅的遺策。

東漢之末,天子失去統馭能力,群雄並起,與春秋戰國相似。孔明隱居南陽時,與諸名士討論天下大勢,大家認定:曹操勢力最強,非聯合天下之力,不能把他消滅,希望有春秋時的管仲和戰國時的樂毅這類人才出現。於是孔明遂自許:有管仲、樂毅的本事,能夠聯合群雄,攻打曹魏。這是所謂“自比管樂”了。不過《古史簡略》,隻記“自比管仲樂毅”一句,把他和諸名士的議論概行刪去了,及到劉先帝三顧草廬時,所有袁紹、袁術、呂布、劉表等,一一消滅,僅剩一個孫權,所以隆中定的政策,是東聯孫吳,北攻曹魏。這種政策,是同諸名士細細討論過的,故終身照著這個政策行去。

■周瑜定計破曹操 選自《中國古版畫·人物卷·小說類》

“聯合眾弱國攻打強國”的政策,是蘇秦揣摩期年研究出來的,是孔明隱居南陽,同諸名士討論出來的,中間含有絕大的道理。人稱孔明為王者之才,殊不知:孔明澹泊寧靜,頗近道家,他生平所讀的,是最粗淺的兩部厚黑教科書,第一部是《韓非子》,他治國之術,純是師法申韓,曾手寫申韓以教後主,申子之書不傳,等我講厚黑政治時再談。第二部是《戰國策》,他的外交政策,純是師法蘇秦。《戰國策》載:蘇秦說韓王曰:“臣聞鄙諺曰:‘寧為雞口,無為牛後。’今大王西麵交臂而臣事秦,何以異於牛後乎?”韓王忿然作色,攘臂按劍,仰天歎息曰:“寡人雖死,必不能事秦。”《三國誌》載:孔明說孫權,叫他案兵束甲,北麵降曹,孫權勃然曰:“吾不能舉全吳之地,十萬之眾,受製於人!”我們對照觀之,孔明的策略,則不是與蘇厚黑一樣?

“聯眾弱國,攻打強國”的政策,非統籌全局從大處著眼看不出來。這種政策,在蜀隻有孔明一人能了解,在吳隻有魯肅一人能了解。魯肅主張舍出荊州,以期與劉備聯合,其眼光之遠大,幾欲駕孔明而上之。蜀之關羽,吳之周瑜,呂蒙、陸遜,號稱英傑,俱隻見著眼前小利害,對於這種大政策全不了解。劉備孫權有相當的了解,無奈認不清,拿不定,時而聯合,時而破裂,破裂之後,又複聯合。最了解者,莫如曹操。他聽見孫權把荊州借與劉備,二人實行聯合了,正在寫字手中之筆都落了。其實孫劉聯合,不過抄寫蘇厚黑的舊文章,曹操是千古奸雄,聽了都要心驚膽戰,這個法子的厲害,也就可想而知了。

從上麵的研究,可得一結論曰:“當今之世,諸葛武侯複生,他的政策,決定是:退出國聯,組織世界‘弱小民族聯盟’,向諸大強國進攻。”

我們倡出“弱小民族聯盟”之議,聞者必惶然大駭,以為列強勢力這樣的大,我們組織弱小民族聯盟,豈不觸列強之怒,豈不立取滅亡?這種疑慮,是一般人所有的。當時六國之君,也有這樣疑慮。張儀知六國之君膽怯,就乘勢恐嚇之,說道:“你們如果這樣幹,秦國必如何如何地攻打你。我勸你還是西向事秦,將來有如何的好處。”六國聽他的話,遂連袂事秦,卒至一一為秦所滅。曆史俱在,諸君試取戰國策細讀一過,看張儀對六國的話,像不像現在列強勢力,去恐嚇弱小國一般?六國信張儀的話而滅亡,然而為小民族計,何去何從,不言而決。

蘇秦說六國聯盟,是從利害立論,說得娓娓動聽;張儀勸六國事秦,也是從利害立論,也是說得娓娓動聽。同是就利害立論,二說極端相反,何以俱能動聽呢?其差異之點:蘇秦所說利害,是就大者遠者言之,張儀是就小者近者言之。常人目光短淺,隻看到眼前利害,雖以關羽、周瑜、呂蒙、陸遜這類才俊之士尚不免為眼前小利害所惑,何況六國昏庸之主?所以張儀之言,一說即入。由後日的事實來證明,從張儀之說而亡國,足知蘇秦之主張是對的。今之論者,怕觸怒列強,不敢組織弱小民族聯盟,恰走入張儀途徑。願讀者深思之!深思之!

蘇秦與張儀同學,自以為不及儀,後來回到家中,引錐刺股,揣摩期年,加了一番自修的苦功,其學力遂超出張儀之上,說出的話,確有真理。孟子對齊宣王曰:“海內之地,方千裏者九,齊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異於鄒敵楚哉?”這種說法,宛然合縱聲口。孟子譏公孫衍、張儀以順為正,是妾婦之道,獨不說及蘇秦。我們細加研究,公孫衍、張儀教六國事秦,儼如妾婦事夫,以順為正,若蘇秦之反抗強秦,正是孟子所謂“威武不能屈”之大丈夫。

孟子之學說,最富於獨立性。我們讀孟子答滕文公“事齊事楚”之問,答“齊人築薛”之問,答“事大國則不得免焉”之問,獨立精神,躍然紙上。假令孟子生今之世,絕不會仰承列強鼻息,絕不會接受喪權辱國的條件。

宇宙真理,隻要能夠徹底研究,得出的結果,彼此是相同的,所以管仲“尊周攘夷”的政策,律以孔子的《春秋》是合的,蘇秦“合眾弱國以抗一個強國”的政策,律以孟子的學說,也是合的,司馬光著《資治通鑒》,也說合縱是六國之利,足證蘇秦的政策是對的。我講厚黑學有兩句秘訣:“厚黑為裏,仁義為表。”假令我們明告於眾曰:“我們應當師法蘇秦聯合六國之法,聯合世界弱小民族。”一般人必詫異道:“蘇秦是講厚黑學的,是李瘋子一流人物,他的話都信得嗎?信了立會亡國。”我們改口說道:“此孔孟遺意也,此諸葛武侯之政策也,此司馬溫公之主張也。”聽者必歡然接受。

大丈夫寧為雞口,無為牛後,寧為玉碎,無為瓦全。我國以四萬萬民眾之國,在國聯中求一理事而不可得,事事惟列強馬首是瞻,亡國之禍,迫於眉睫。與其坐以待斃,孰若起而攻之?與其在國聯中仰承列強鼻息,受列強之宰割,曷若退而為弱小民族之盟主,與列強為對等之周旋?春秋之義,雖敗猶榮,而況乎斷斷不敗也。

晉時李特入蜀,周覽山川形勢,歎曰:“劉禪有如此江山而降於人,豈非庸才?”我國有這樣的土地人民,而受製於東鄰三島,千秋萬歲後,讀史者將謂之何!餘豈好講厚黑哉,餘不得已也,凡我四萬萬民眾,快快地厚黑起來,一致對外!全世界被壓迫民族,快快地厚黑起來,向列強進攻。

《孫中山演說集》,載有一段故事,日俄戰爭的時候,俄國把波羅的海的艦隊調來,繞過非洲,走入日本對馬島,被日本打得全軍覆沒。這個消息傳出來,孫中山適從蘇伊士河經過,有許多土人,看見孫中山是黃色人,現出很喜歡的樣子來問道:“你是不是日本人呀?”孫中山說道:“我是中國人。你們為甚麼這樣的高興呢?”他答應道:“我們東方民族,總是被西方民族壓迫,總是受痛苦,以為沒有出頭的日子。這次日本打敗俄國,我們當如自己打勝仗一樣,這是應該歡喜的,所以我們便這樣的高興。”我們試想:日本打敗俄國,與蘇伊士河邊的土人何關?日本又從莫說過要替他們解除痛苦的話。他們現在這種樣子,世界弱小民族心理,也就可想見了。威爾遜提出“民族自決”的口號,大受“弱小民族”的歡迎。我們組織“弱小民族聯盟”,於“民族自決”之外,再加以“弱小民族互助”的口號,對內自決,對外互助,當然更受歡迎。且威爾遜不過徒呼口號而已,我們組織弱小民族聯盟,有特設之機關提挈之,更容易成功。

威爾遜“民族自決”之主張,其所以不能成功者,由於本身上有矛盾的。弱小民族,是被壓迫者,威爾遜代表美國,美國是列強之一,是站在壓迫者方麵。威爾遜個人雖有這種主張,其奈美國立場不同何?我國與弱小民族是站在一個立場,出來提倡“民族自決”,組織弱小民族聯盟,彼此互助,是決定成功的。

至於和會上威爾遜之所以失敗者,則由威爾遜是教授出身,不脫書生本色,未曾研究過厚黑學。美國參戰之初,提出“十四條原則”,主張“民族自決”。巴黎和會初開,全世界“弱小民族”,把威爾遜當如救世主一般,以為他們的痛苦可以在和會上解除了。哪知英國的路易·喬治,法國的克利滿梭,都是精研厚黑學的人,就說克利滿梭,綽號“母大蟲”,尤為凶悍,初聞威爾遜鼎鼎大名,見麵之後,才知黔驢無技,時時奚落他,甚至說道:“上帝隻有十誡,你提出十四條,比上帝還多了四條,隻好拿在天國去行使。”威爾遜隻好忍受。後來意大利全權代表下旗歸國,日本全權代表也要下旗歸國,就把威爾遜嚇慌了,俯首帖耳,接受他們要求,而“民族自決”四字遂成泡影。

假令我這個厚黑教主是威爾遜,我就裝癡賣呆,聽憑他們奚落,坐在和會席上,一言不發,直待意大利下旗歸國,日本下旗歸國,已經出了國門,猝然站起來,在席上一拍巴掌說道:“你們要這樣幹嗎?我當初提出‘十四條原則’,主張‘民族自決’,你們認了可,我美國才參戰,而今你們這樣幹,使我失信於美國人民,失信於全世界“弱小民族”,而今隻好領率全世界“弱小民族”,向你們英法意日四國決一死戰,才可以見諒於天下後世。你母大蟲說我這十四條應拿在天國行使,你看我於一個星期內,用鮮血將這個地球染紅,就從這鮮血中現出一個天國,與你母大蟲看!”說畢,退出和會,應用我的補鍋法,把鍋敲破了再說,三十分鍾內,通電全世界,叫所有弱小民族一致起來,對列強反戈相向,由美國指揮作戰。這樣一來,請問英法敢開戰嗎?當日事實俱在,我們不妨研究一下,德國戰鬥力並未損失,最感痛苦者,食料被列國封鎖耳。隻要接濟他的糧食,單是一個德國,已夠英法對付。大戰之初,英法許殖民地許多權利,“弱小民族”拋棄舊日嫌怨,一致讚助。印度甘地,也叫他的黨徒幫助英國,原想戰勝之後,可以抬頭,哪知和會上,列強食言,弱小民族,正在含血噴天。有了威爾遜這樣的主張,他們在戰地,還有不立即倒戈的嗎?兼之美國是生力軍,國家又富,英法已是精疲力倦,如果實行開戰,可斷定:一個星期,把英法打得落花流水。這個戰火,請問英法敢打嗎?如果要我美國不打,除非十四條,條條實行,並須加點利息,格外增加兩條。何以故呢?因為你英法諸國,素無信義,明明白白地承認了條件,都要翻悔,所以十四條之外,非增加兩條,以資保障不可。威爾遜果然這樣幹,難道“民族自決”之主張,不能實現嗎?無奈威爾遜一見意大利和日本的使臣下旗歸國,就手忙腳亂,用“鋸箭法”了事,竟把千載一時之機會失去,惜哉!惜哉!不久箭頭在內麵陸續發作,我國東北四省,無端失去,阿比西尼亞,無端受意大利之摧殘。世界第二次大戰,行將爆發。凡此種種,都由威爾遜在和會席上少拍了一巴掌之故。甚矣,厚黑學之不可不講也!

上述的辦法,以威爾遜的學識,難道見不到嗎?就說威爾遜是書呆子,不懂厚黑學,同威爾遜一路到和會的,有那麼多專門人才,那麼多外交家,一個個都是在厚黑場中來來往往的人,難道這種粗淺的厚黑技術都不懂得,還待李瘋子來說嗎?他們懂是懂得的,隻是不肯這樣幹,其原因就是“弱小民族”是被壓迫者,美國是壓迫者之一,根本上有這種大矛盾,美國怎能這樣幹呢?

威爾遜提出“民族自決”四字,與他本國的立場是矛盾的。日本是精研厚黑學的,窺破威爾遜有此弱點,就在和會上提出“人種平等”案,朝著他的弱點攻去,意若曰:“你會唱高調,等我唱個高調,比你更高。”這本是厚黑學的妙用,果然把威爾遜製住了。然而威爾遜畢竟是天稟聰明,他並莫有讀過《厚黑學》譯本,居然懂得厚黑哲理,他明知“民族自決”之主張,為列強所不許,為本國所不許,竟大吹大擂起來,鬧得舉世震驚,此即是鄙人“辦事二妙法”中之“補鍋法”也,把鍋之裂痕,敲得長長的,乘勢大出風頭,迨至意大利和日本全權代表要下旗歸國,他就馬馬虎虎了事,此“辦事二妙法”中之“鋸箭法”也。威爾遜可以昭告世界曰:“民族自決之主張,其所以不能貫徹者,非我不盡力也,其奈環境不許何!其奈英法意日之不千萬何。”是無異外科醫生對人說道:“我之隻鋸箭杆而不取箭頭者,非外科醫生不盡力也,其奈內科醫生袖手旁觀何!”噫,威爾遜真厚黑界之聖人哉!

■數千年古墓中之豆種 選自《輿論時事報圖畫》

中國八股先生有言曰:“東海有聖人,西海有聖人,此心同,此理同也。”鄙人發明補鍋法、鋸箭法,此先知先覺之東方聖人也。威爾遜實行補鍋法、鋸箭法,不勉而中,不思而得,雖欲不謂之西方聖人,不可得已。

我當日深疑:威爾遜是個老教書匠出身,是一個書呆子,何以會懂得補鍋法、鋸箭法?後來我多方考察,才知他背後站有一位軍師,豪斯大佐,是著名的陰謀家,是威爾遜的腦筋。威爾遜之當總統,他出力最多。威爾遜的閣員,大半是他推薦的。所有美國絕閃參戰也,山東問題也,都是此公的主張。他專門唱後台戲,威爾遜不過登場之傀儡罷了。威爾遜聽信此公的話,等於劉邦之聽信張子房。我們既承認劉邦為厚黑聖人,就呼威爾遜為厚黑聖人,也非過譽。

一般人都以為巴黎和會,威爾遜厚黑失敗,殊不知威爾遜之失敗,即是威爾遜之成功;他當美國第二十八代的總統,試問:從前二十七位總統,讀者諸君,記得幾人姓名?我想除了華盛頓、林肯二人,鼎鼎大名而外,第三恐怕要數威爾遜了。任人如何批評,他總算是曆史上有名人物。問其何修而得此,無非是善用補鍋法、鋸箭法罷了,假使他不懂點厚黑學,不過混在從前二十七位總統中間,姓名若有若無,威爾遜三字,安能赫赫在人耳目?由是知:厚黑之功用大矣哉!成則建千古不朽之盛業,敗亦留宇宙大名,讀者諸君快快地與我拜門,隻要把臉兒弄得厚厚的,心兒弄得黑黑的,跳上國際舞台,包管你名垂宇宙,包管你把世界列強打得棄甲曳兵而逃。

巴黎和會,聚世界厚黑家於一堂,鉤心鬥角,仿佛一群拳術家在擂台上較技。我們站在台下,把他們的拳法看得清清楚楚,當用何種拳法才能破他,台下人了了然然,台上人反漠然不覺。當初威爾遜提出“民族自決”之主張,大得弱小民族之歡迎,深為英法意日所不喜,可知“民族自決”四字,可以擊中列強的要害。及後日本提出“人種平等”案,威爾遜就啞口無言,而“民族自決”案就無形打消,可知“人種平等”四字,可以擊中歐美人的要害。我國如出來提倡“弱小民族聯盟”,把威爾遜的“民族自決”案和日本的“人種平等”案合一爐而冶之,豈不更足以擊中他們的要害嗎?

美國和日本,是站在壓迫者方麵的,威爾遜主張的“民族自決”,日本主張的“人種平等”,不過口頭拿來說說,並無實行的決心,已經鬧得舉世震驚,列強大嚇;我國是站在被壓迫者方麵,循著這個路子做去,口頭這樣說,實際就這樣做,並且猛力做,當然收很大的效果。

譬之打戰,先要偵探一下,再用兵略略攻打一下,才知敵人某處虛、某處實,既把虛實明了了,然後才向著他的弱點猛攻。陸遜大破劉先帝,就是用的這個法子。劉先帝連營七百裏,陸遜先攻一營不利,對眾人說道:“他的虛實,我已知道了,自有破之法。”於是縱火燒之,劉先帝遂全軍潰敗。威爾遜提出“民族自決”案,舉世震動,算替“弱小民族”偵探了一下,日本提出“人種平等”案,就把威爾遜挾持著了,算是向列強略略攻了一下。他們幾位厚黑家,把自家的弱點盡情暴露,我們就向著這個弱點猛力攻去,他們的帝國主義,當然可以一舉而摧滅之。

■陸遜定計破蜀兵 選自《中國古版畫·人物卷·小說類》

劉先帝之失敗,是由於連營七百裏,戰線太擺寬了。陸遜令軍士每人持一把茅,隔一營,燒一營,同時動作,劉先帝首尾不能相顧,遂至全軍潰敗。列強殖民地太寬,仿佛劉先帝連營七百裏一般。我們糾約世界“弱小民族”,同時動作,等於陸遜燒連營,遍地是火,列強首尾不能相顧,他們的帝國主義,當然潰敗。英國自誇:凡是太陽所照之地,都有英國的國旗。我們把“弱聯會”組織好了,可說:凡是太陽所照之地,英國人都該挨打。

劉先帝身經百戰,矜驕極了,以為陸遜是個少年,不把他放在眼裏。不知陸遜能夠忍辱負重,是厚黑界後起之秀,猝然而起,出其不意,把這位老厚黑打得一敗塗地。列強自恃軍械精利,把我國看不在眼,矜驕極了。我國備受欺淩,事事讓步,忍辱負重,已經到了十二萬分,當然學陸遜,猝然而起,奮力一擊。

有人謂:“弱小民族”,極形渙散,不易聯合。這也不必慮,以曆史證之;嬴秦之末,天下苦秦苛政,陳涉振臂一呼,山東豪俊,群起響應,立即嬴秦滅了。這是甚麼道理呢?因為人人積恨嬴秦已久,人人都想推倒他,心中發出的力線,成為方向相同的合力線,所以陳涉起事之初,並未派人去聯絡山東豪俊,而山東豪俊,自然與行動一致。現在列強壓迫“弱小民族”,苛虐情形,較諸嬴秦,有過之無不及,嬴秦亡國條件,列強是具備了的。我國出來,當一個陳涉,振臂一呼,世界當然聞風響應(見陳涉起義豪俊響應圖)。

陳涉起義豪俊響應圖

蜀吳爭荊州圖

三國蜀吳聯合抗魏圖

劉備、孫權兩位厚黑家,本是郎舅之親,大家的眼光注射在荊州上,劉備把他向西拖,孫權把他向東拖,力線相反。(其圖如A)於是郎舅決裂,夫婦生離,關羽被殺,七百裏之連營被燒,劉先帝東征兵敗,身死白帝城,吳蜀二國,幾成了不共戴天之仇。後來諸葛亮遣鄧芝入吳,約定同齊伐魏,目標一變,心理即變。(其圖如B)於是仇讎之國,立即和好。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A圖力線,是橫的方向,彼此是衝突的,B圖的力線,是縱的方向,是合力的方式,彼此不生衝突。

我國連年內亂,其原因是由國人的目光注射在國內之某一點,彼此的力線,成了橫的方向,當然生衝突。我們應當師法諸葛武侯,另提目標,使力線成縱的方向,國內衝突,立即消滅。問:“提甚麼目標?”答曰:提出組織弱小民族聯盟之主張,全國人一致去幹這種工作。譬之射箭,以列強為箭垛,四萬萬人,有四萬萬支箭,支支箭向同一之箭垛射去,成了方向相同之合力線,每支箭是不生衝突的。於是安內也,攘外也,就成為二而一、一而二了。奉勸讀者諸君,如果有誌救國,非研究我的厚黑學不可。

我們學過物理學,即知道凡是鐵條,都有磁力。隻因內部分子淩亂,南極北極相消,才顯不出磁力來。如用磁石在鐵條上引導了一下,內部分子,南北極排順,立即發出磁力。我國四萬萬人,本有極大的力量,隻因內部淩亂,故受外人的欺淩。我們隻要把內部排順了,四萬萬人的心理,走在同一的線上,發出來的力量,還了得嗎?問:“四萬萬人的心理,怎能走在同一的線上呢?”我說:我發明的厚黑學,等於一塊磁石,你把他向國人宣傳,就等於在鐵條上引導了一下,全國分子,立可排順,以此製敵,何敵不摧?以此圖功,何功不克?隻要把厚黑學研究好了,何畏乎日本?何畏乎列強?

日本的厚黑家,可以反詰我道:據你說,吳蜀二國結下不解之深仇,諸葛武侯提出伐魏之說,以魏為目標,二國立即和好。而今你們中國仇視日本,我日本提出“中日聯合,抵抗蘇俄”的主張,以蘇俄為目標,豈不與諸葛武侯聯吳伐魏的政策一樣嗎?怎麼你這個厚黑教主,還說要攻打日本呢?我說:你這話可謂不通之極!荊州本是孫權借與劉備的,孫權取得荊州,物歸原主,吳蜀二國,立於對等地位,故能說聯合伐魏的話。日本占據東四省,進窺平津,純是劫賊行為,世間哪有同劫賊聯合之理?必須恢複了“九一八”以前的狀況,荊州歸還了孫權,才能說聯合對俄的話。日本是入室之狼,俄國是臥門之虎,歐美列強,是宅左宅右之獅豹,必須把室中之狼驅逐出去了,才能說及門前之虎,才能說及宅左宅右之獅豹。

厚黑叢話·卷六

成都《華西日報》二十五年三月四日

我講厚黑學,分三步功夫,諸君想還記得。第一步:麵皮之厚,厚如城牆;心子之黑,黑如煤炭。第二步:厚而硬,黑而亮。第三步:厚而無形,黑而無色。日本對於我國,時而用劫賊式,武力侵奪,時而用娼妓式,大談親善,狼之毒,狐之媚,二者俱備。所謂厚如城牆,黑如煤炭,他是做到了的,厚而硬,也是做到了的,唯有黑而亮的功夫,他卻毫未夢見。

■賣小甑糕 選自《三百六十行圖集(下冊)》

玫瑰夾沙小甑糕,雪白粉嫩滋味高。狀如定勝兩頭闊,中間擠出餡一包。定勝二字名目好,昔人做成糕甑巧。兒童卻將線板呼,買得糕來要將布線繞。

我是八股學校的修業生,中國的八股,博大精深,真所謂宗廟之美,百官之富。我寢饋數十年,隻能說是修業。不敢言畢業。我作八股有兩個秘訣:一曰:抄襲古本;二曰:作翻案文字。先生出了一道題,尋一篇類似的題文,略略改換數字,沐手敬書地寫去,是曰抄襲古本。我主張“弱小民族”聯盟,這是抄襲管仲、蘇秦和諸葛亮三位的古本。人說我冬瓜做不得甑子,我說,冬瓜做得甑子,並且冬瓜做的甑子,比世界上任何甑子還要好些。何以故呢?世界上的甑子,隻有裏麵蒸的東西吃得,甑子吃不得,惟有冬瓜做的甑子,連甑子都可以當飯吃。此種說法,即所謂翻案文字也。我說:厚黑可以救國,等於說冬瓜可以做甑子,所以我的學說最切實用,是可以當飯吃的。

剿襲陳言,為作文之大忌,俾斯麥唱了一出鐵血主義的戲,全場喝彩,德皇威廉第二,重演一出,一敗塗地,日本接著再演,將來決定一敗塗地。諸君不信,請拭目以觀其後。

抄襲古本,總要來得高明,諸葛武侯,治國師法申韓,外交師法蘇秦,明明是縱橫雜霸之學,後人反說他有儒者氣象,明明是霸佐之才,反說他是王佐之才。此公可算是抄襲古本的聖手。

剿寫文字的人,每喜歡剿寫中式之文,殊不知應當剿寫落卷,“鐵血主義”四字,俾斯麥中式之文也,我們萬不可剿寫,“民族自決”四字,是威爾遜的落卷,“人種平等”四字,是日本的落卷,如果沐手敬書出來,一定高高中式。“九一八”這類事,與其訴諸國聯,訴諸英美,毋寧訴諸非洲澳洲那些人,訴諸高麗……表麵看去,似是做翻案文字,實在是抄寫威爾遜的落卷,抄寫日本的落卷。

川省未修馬路以前,我每次走路,見著推車的、抬轎的、邀馱馬的、挑擔子的,來來往往,如螞蟻一般,寬坦的地方,安然過去,一到窄路,就彼此大罵,你怪我走得不對,我怪你走得不對。我心中暗暗想道:何嚐是走得不對,無非是路窄了的關係。我國組織、政權集中在上麵,任你有何種抱負,非握得政權施展不出來,於是你說我不對,我說你不對。其實非不對也,政治舞台,地位有限,容不了許多人,等於走入窄路一般。無怪乎全國中誌堅士,吵鬧不休。

以外交言之,我們當辟一條極寬的路來走,不能把責任屬諸當局的幾個人。甚麼是寬路呢?提出組織“弱小民族聯盟”的主張,這個路子就極寬了,舞台就極大了,任有若幹人,俱容得下。在國外的商人、留學生和遊曆家,可以直接向弱小民族運動;在國內的,無論在朝在野,無論哪一界,都可擔任種種工作。四萬萬人的目標,集中於弱小民族聯盟之一點,根根力線,不相衝突,不言合作,而合作自在其中。有了這種寬坦的大路可走,政治舞台,隻算一小部分,不需取得政權,救國的工作,也可表現出來,在野黨、在朝黨,也就無須吵吵鬧鬧的了。

民主國人民是皇帝,無奈我國四萬萬人,不想當英明的皇帝,大家都以阿鬥自居,希望出一個諸葛亮,把日本打倒,把列強打倒,四萬萬阿鬥,好坐享其成。我不禁大呼道:陛下誤矣!阿鬥者,亡國之主也!有阿鬥就有黃皓,諸葛亮千載不出一,且必三顧而後出,黃皓則遍地皆是,不請而自來。我國之所以瀕於危亡者,正由全國人以阿鬥自居所致。我隻好照抄一句《出師表》曰:“陛下不宜妄自菲薄。”我們何妨自己就當一個諸葛亮,自己就當一個劉先帝。我這個厚黑教主,不揣冒昧,自己就當起諸葛亮來,我寫的《厚黑叢話》,即是我的“隆中對”。我希望讀者諸君,大家都來當諸葛亮,各人提出一種主張,四萬萬人就有四萬萬篇“隆中對”。同時我們又化身為劉先帝,成了四萬萬劉先帝,把四萬萬篇“隆中對”加以選擇。假令把李厚黑的“弱小民族聯盟”選上了,我們四萬萬劉先帝,就親動聖駕,做聯吳伐魏的工作,想出種種法子,去把非洲澳洲那些人,與夫高麗、安南、緬甸那些人聯為一氣,向世界列強進攻。

欲求我國獨立,必先求四萬萬人能獨立。四萬萬根力線挺然特立,根根力線,直射列強,欲求國之不獨立,不可得已。問:四萬萬力線何以能獨立?曰:先求思想獨立。能獨立乃能合作,我國四萬萬人不能合作者,由於四萬萬人不能獨立之故。不獨立則為奴隸,奴隸者,受驅使而已,獨立何有!合作何有!

野心家辦事,包攬把持,視眾人如奴隸,彼所謂抗日者,率奴隸以抗日以謂也。日本在東亞,包攬把持,視中國人如奴隸,彼所謂抗俄者,率奴隸以抗俄之謂也。既無獨立的能力,哪有抵抗的能力,所以我們要想抵抗日本,抵抗列強,當培植人民的獨立性,不當加重其奴隸性。我寫這部《厚黑叢話》,千言萬話,無非教人思想獨立而已。故厚黑國的外交,是獨立外交,厚黑國的政策,是合力政策。軍商政學各界的厚黑家,把平日的本事直接向列強行使,是之謂厚黑救國。

孔子謂子夏曰:“汝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我教門弟子曰:“汝為大厚黑,無為小厚黑。”請問大小厚黑,如何分別?張儀教唆六國互相攻打,是小厚黑。孫權和劉備,互爭奪荊州,是小厚黑。要管仲和蘇秦的法子,才算大厚黑。日本占據東北四省,占據平津,是小厚黑。歐美列強,掠奪殖民地,是小厚黑。鄙人主張運動全世界“弱小民族”,反抗日本和列強,才算大厚黑。孟子曰:“小固不可以敵大。”我們的大厚黑成功,日本和列強的小厚黑,當然失敗。

我國隻要把弱小民族聯盟明定為外交政策,政府與人民打成一片,全國總動員,一致去做這種工作,全國目光,注射國外,成了方向相同的合力線,不但內爭消滅,並且抵抗日本和列強,也就綽綽然有餘裕了,開戰也可,不開戰也可。惜乎諸葛武侯死了,恨不得起斯人於地下,而與之細細商榷。

我們一談及“弱小民族聯盟”,反抗列強,聞者必疑道:列強有那樣的武力,弱小民族如何敵得過?殊不知戰爭的方式最多,武力隻占很小一部分。以戰爭之進化而言,最初隻有戈矛弓矢,後來進化,才有槍彈,這是舊式戰爭。現進化有飛機炸彈,這是日本在淞滬之役用以取勝的,是墨索裏尼在阿比西尼亞用以取勝的。再進化則為化學戰爭,有毒瓦斯、毒菌等,這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一般人所凜凜畏懼的。再進化則為經濟戰爭,英國對意製裁,即算是用這種戰術。人問:經濟戰爭之上,還有戰術莫得?我答道:還有,再進化則為心理戰爭。三國時馬謖曾說:“用兵之道,攻心為上,攻城為下,心戰為上,兵戰為下。”這即是心理戰爭。心理戰爭的學說我國發明最早。戰國時,孟子說:“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此心理戰爭之說也。又雲:“……則鄰國之民,仰之若父母矣,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生民以來,未有能濟者也,如此則無敵於天下。”此心理戰爭之說也。我們從表麵上看去,這種說法,豈非極迂腐的怪話嗎?而不知這是戰術中最精深的學說,一般人行未之思耳。

現在列強峙立的情形,很像春秋戰國時代。春秋戰國,為我國學術最發達時代,賢人才士最多。一般學者所倡的學說,都是適應環境生出來的,都是經過苦心研究,想實際的解決時局,並不是徒托空談,所以他們的學說很可供我們今日之參考。即以兵爭一端而論,春秋時戰爭劇烈,於是孫子的學說應運而生,他手著的《十三篇》,所談的是軍事上最高深的學理。這是中外軍事家所公認的。到了戰國時代,競爭更激烈,孫子的學說已經成了普通常識。於是孟子的學說,又應運而生,發明了心理戰爭的原則,說道:“可使製挺,以撻秦楚之堅甲利兵。”無奈這種理論太高深了,一般人都不了解,以為世間哪有這類的事!哪知孟子死後,未及百年,陳涉揭竿而起,立把強秦推倒,孟子的說法居然實現,豈非很奇的事嗎?

現在全世界兵爭不已,識者都認為非到世界大同,人民是不能安定的。戰國時情形也是這樣,所以梁襄王問:“天下惡乎定?”孟子對曰:“定於一。”也認為:非統一是不能安定的。然則用何種方法來統一呢?現今的人,總是主張武力統一,而孟子的學說則恰恰相反。梁襄王問:“孰能一之?”孟子曰:“不嗜殺人者能一之。”主張武力統一者,正是用殺字來統一,孟子的學說,豈非又是極迂腐的怪話嗎?後來秦始皇並吞六國,算是用武力把天下統一了,迨至漢高入關,除秦苛政,約法三章,從“不嗜殺”三字做去,竟把秦的天下奪了。孟子的學說,又居然實現,豈不更奇嗎?楚項羽坑秦降卒二十餘萬人於新安城南,又屠鹹陽,燒秦宮室,火三月不絕,其手段之殘酷,豈不等於淞滬之役,日本用飛機炸彈任意轟炸嗎?豈不等於墨索裏尼在阿比西尼亞種種暴行嗎?然而項羽武力統一的迷夢,終歸失敗,死在漢高祖的手裏。這是甚麼道理呢?因為漢高祖的謀臣是張良、陳平,他二人是精研厚黑學的,懂得心理戰爭的學理,應用最高等戰術,故把項羽殺死。這是曆史上的事實,很可供我們的研究。

秦始皇和楚項羽,純恃武力,是用一個殺字來統一;漢高祖不嗜殺人,是用一個生字來統一。生與殺二者,極端相反,然而俱有統一之可能,這是甚麼道理呢?因為凡人皆怕死,你不服從我,我要殺死你,所以殺字可以統一;凡人皆貪生,你如果擁護我,我可以替你謀生路,所以生字也可以統一。孟子說的:“不嗜殺人者能一之”,完全是從利害二字立論,律以我的厚黑學,是講得通的,所以他的學說,能夠生效。

當舉世戰雲密布的時候,各弱小國的人民,正在走投無路,不知死所,忽然有一個國家,定出一種大政方針,循著這個方針走去,是惟一的生路,這個國家,豈不等於父母替子弟謀生路嗎?難道不受弱小國的人民熱烈擁戴嗎?孟子說:“鄰國之民,仰之若父母,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生民以來,未有能濟者也。”就是基於這種原則生出來的。不過我這種說法,道學先生不承認的,他們認為:“孟子的學說,純是道德化人,若參有利害二字,未免有損孟子學說的價值。”這種說法,我也不敢深辯,隻好同我的及門弟子和私淑弟子研究研究!

秦始皇、楚項羽,用殺字震懾人民,漢高祖用生字歆動人民,人之天性,好生而惡死,故秦皇、項羽為人民所厭棄,漢高祖為人民所樂戴。秦項敗,而漢獨成功,都是勢所必至,理有固然。由引知殺字政策,敵不過生字政策。日本及列強,極力擴張軍備,用武力鎮壓殖民地,是走的秦皇、項羽的途徑。大戰爆發在即,全世界“弱小民族”,正在走投無路,我們趁此時機,提倡“弱小民族聯盟”,向他們說道:“這是惟一的生路,所謂民族自決也,人種平等也,掃滅帝國主義也,惟有走這條路,才能實現。你們如果跟著列強走,將來大戰爆發,還不是第一次大戰一樣,隻有越是增加你們的痛苦。”我們倡出這種論調,“弱小民族”還有不歡迎的嗎?我們獲得“弱小民族”的同情,把“弱聯會”組織起,以後的辦法就很多很多,外交方麵,就進退裕如了。

楚漢相爭,項羽百戰百勝,其力最強,高祖百戰百敗,其力最弱,而高祖卒把項羽打敗者,他有句名言:“吾寧鬥智不鬥力。”這即是楚漢成敗的關鍵。漢高祖是厚黑界的聖人,他的聖訓,我們應該細細研究。日本和歐美列強,極力擴張軍備,是為鬥力,我們組織世界“弱小民族聯盟”,采用經濟戰爭和心理戰爭,是為鬥智。我們也不是廢去武力不用,隻是專門研究經濟和心理兩種戰爭的方術,輔之以微弱的武力,就足以打倒帝國主義而有餘了。

■張良(?—前189年)

漢高祖劉邦的謀臣,漢王朝的開國元勳之一。字子房。傳為漢初城父(今河南寶豐東)人。秦末漢初時期傑出的政治家、軍事家。“漢初三傑”(張良、韓信、蕭何)之一。

請問:漢高祖鬥智,究竟用的甚麼法子呢?他從彭城大敗而回,問群臣有甚麼策略,張良勸他把關以東之地捐與韓信、彭越、黥布三人,信為齊王,越為梁王,黥布為九江王。高祖聯合他們,仍是一種聯軍方式。高祖用主力兵,在滎陽城,與項羽相持,而使信、越等三人,從他方麵進攻,項羽遂大困。鴻溝議和後,項羽引兵東還,高祖追之,項羽還擊,高祖大敗,乃用張良之計,把睢陽以北之地劃歸彭越,陳以東之地劃歸韓信,於是諸侯之師,會於垓下,才把項羽殺死。由是知:漢高祖所謂鬥智者,還不是襲用管厚黑、蘇厚黑的故智,起一種聯軍罷了。

我們從曆史上研究,得出一種公例:“凡是列國紛爭之際,弱國惟一的方法,是糾合眾弱國,攻打強國。”任是第一流政治家,如管仲、諸葛武侯諸人,第一流謀臣策士,如張良、陳平諸人,都隻有走這一條路,已成了曆史上的定例。然而同是用這種法子,其結果則有成有敗,其原因安在呢?我們可再加研究。

我們在前麵,曾舉出五個實例:(一)管仲糾合諸侯,以伐狄,伐戎,伐楚,這是成了功的。(二)樂毅合五國之兵以伐齊,這是成了功的。(三)蘇秦聯合六國以攻秦,卒之六國為秦所滅,這是失敗了的。(四)漢高祖合諸侯之兵以攻項羽,這是成了功的。(五)諸葛亮倡吳蜀聯盟之策,諸葛亮和孫權在時,尚能支持曹魏,他二人死後,後人秉承遺策做去,而吳蜀二國,終為司馬氏所滅,這也算是失敗了的。我們就這五種實例推求成敗之原因,又可得出一種公例:“各國聯盟,中有一國為主幹,其餘各國為協助者,則成功;各國立於對等對位,不相統屬者,則失敗。”齊之稱霸,是齊為主幹,其他諸侯則為協助;燕之伐齊,燕為主幹,其他四國則為協助;漢之滅楚,漢高祖為主幹,眾諸侯為協助,所以皆能成功。六國聯盟,六國不能統屬;吳蜀聯盟,二國也不相統屬,所以俱為敵人所滅。我國組織“弱聯會”,我國當然是主幹,當然成功。

現在國際的情形,既與春秋戰國相似,我們就應該把春秋時管厚黑的方法和戰國時蘇厚黑的方法,融合為一而用之,管仲的政策,是尊周攘夷,先揭出尊周的旗幟,一致擁護周天子,把全國力量集中起來,然後才向外夷攻打,伐狄,伐戎,伐楚,各個擊破。蘇秦的政策,是合六個弱國,攻打一個強秦。我們可把全世界“弱小民族”,看作戰國時之六國,把英法德美意日諸強國,合看為一個強秦,先用管仲的法子,把全國力量集中起來,擁護中央政府,以整個的中國與全世界“弱小民族”聯合,組織一個聯盟會;迨至這種聯盟組織成功,即用堂堂之鼓,正正之旗,向列強一致進攻……帝國主義,自然崩潰。

有人問:中國內部這樣的渙散,全國力量,怎能集中起來?我說:我所謂集中者,是思想集中,全國人的心理,走在一條線上,不必定要有何種形式。例如:我李瘋子提出“弱小民族聯盟”之主張,有人說:這種辦法是對的,又有人說不對,大家著些文字,在報章雜誌上討論,結果一致認為不對,則不用說,如一般人認為對,政府也認為對,我們就實行幹去。如此,則不言擁護中央政府,自然是擁護中央政府,不言全國力量集中,自然是全國力量集中。所以我們要想統一全國,當先統一全國思想。所謂統一思想者,不是強迫全國人之思想必須走入某一條路,乃是使人人思想獨立,從學理上、事勢上徹底研究,大家公認為某一條路可以走,才謂之思想統一。

有人難我道:你會講厚黑學,聯合“弱小民族”,向列強進攻,難道列強不能講厚黑學,一齊聯合起來,向“弱小民族”進攻嗎?我說:這是不足慮的,證以過去的曆史,他們這種聯合,是不能成功的。

戰國時,六國聯盟,有人批評他:“連雞不能俱飛。”六國之失敗,就是這個原因。如果列強想聯合起來,對付“弱小民族”,恰犯了連雞不能俱飛之弊。語曰:“蛇無頭而不行。”列強不相統屬,尋不出首領,是謂無頭之蛇。我們出來組織“弱小民族聯盟”,我國是天然的首領,是謂有之曄。列強與列強,利害衝突,矛盾之點太多,步調斷不能一致,要聯合,是聯合不起的。“弱小民族”,利害共同,彼此之間,尋不出絲毫衝突之點,一經聯合,團體一定很堅固。

前次大戰,列強許殖民地許多權利,戰後食言,不惟所許利益不能得,反增加許多痛苦。殖民地含恨在心,如果大戰重開,斷難得殖民地之讚助,且或乘機獨立,這是列強所深慮的。日本精研厚黑學,窺破此點,所以“九一八”之役,悍然不顧,硬以第二次大戰相威脅,列強相顧失色。就中英國殖民地更寬,怕得更厲害,因此國聯隻好犧牲我國的滿洲,任憑日本為所欲為。德國窺破此點,乘機撕毀和約,英法也無如之何。墨索裏尼窺破此點,以武力壓迫阿比西尼亞,英國也無如之何。其惟一之方法,無非是以第二次大戰相威脅而已,無非是實厚黑學而已。

世界列強,大講其厚黑學,看這個趨勢,第二次世界大戰是斷不能避免的。戰爭結果,無論誰勝誰負,“弱小民族”總是供他們犧牲的。我們應該應用厚黑哲理,趁大戰將發未發之際,趕急把“弱小民族聯盟”組織好,乘機予列強一種威脅,這個大戰,與其由列強造成,“弱小民族”居於被動地位,毋寧由“弱小民族”造成,使列強居於被動地位。明明白白告訴列強道:“你不接受我們“弱小民族”的要求,我們就把第二次大戰與你們造起來。”請問世界“弱小民族”,哪個敢談這個話呢?這恐怕除了我中華民國,再莫有第二個。請問我中國怎敢談這類強硬話呢?則非聯合世界“弱小民族”為後盾不可。

從前陳涉起事,曾經說過:“逃走也死,起事也死,同是一死,不如起事好了。”“弱小民族”今日所處地位,恰與陳涉相同,大戰所以遲遲未發者,由於列強內部尚未準備完好,我們與其坐受宰割,毋寧先發製人,約集全世界“弱小民族”,死中求生。不然他們準備好了,大戰一開,“弱小民族”就永無翻身之日了。

全世界已劃為兩大戰線,一為壓迫者,一為被壓迫者,孫中山講民族主義,已斷定第二次世界大戰是被壓迫者對壓迫者作戰,是十二萬萬五千萬人對二萬萬五千萬人作戰,無奈……日本人口……全國約計六千萬,也辜負孫中山之期望,變為明火劫搶之惡賊。所以我們應當秉承孫中山遺教,糾集被壓迫之人向帝國主義……作戰,才算順應進化之趨勢。現在這夥強盜,互相火並,乃是全世界被壓迫民族同時起事的好機會,我們平日練習的厚黑本事,正好拿出來行使,以大厚黑破他的小厚黑。不然,第二次大戰:仍是列強與列強作戰,“弱小民族”,牽入漩渦,受無謂之犧牲,豈不違反中山遺訓嗎?豈不違反進化公例嗎?

我講厚黑學,分三步功夫,諸君想還記得。第一步:麵皮之厚,厚如城牆;心子之黑,黑如煤炭。第二步:厚而硬,黑而亮。第三步:厚而無形,黑而無色。日本對於我國,時而用劫賊式,武力侵奪,時而用娼妓式,大談親善,狼之毒,狐之媚,二者俱備。所謂厚如城牆,黑如煤炭,他是做到了的,厚而硬,也是做到了的,惟有黑而亮的功夫,他卻毫未夢見。曹操是著名的黑心子,而招牌則透亮,天下豪俊奔集其門,明知其為絕世奸雄,而處處覺得可愛,令人佩服。日本則“心子與招牌同黑”,成了世界公敵,如蛇蠍一般,任何人看見,都喊“打!打!”所以日本人的厚黑學越講得好,將來失敗越厲害。何以故?黑而不亮故。它隻懂得厚黑學的下乘法,不懂上乘法,他同不懂厚黑學的人交手,自然處處獲勝,若遇著對手,當然一敗塗地。

我們組織“弱小民族”聯盟,向列強攻打,用以消滅……帝國主義,本是用的黑字訣,然而這種方法,是從威爾遜“民族自決”四字抄襲出來,全世界都歡迎,是之謂黑而亮。聞者必起來爭辯道:“威爾遜主義,是和平之福音,是大同主義之初基,豈是麵厚心黑的人幹得來嗎?實行這種主義,尚是謂之厚黑嗎?”李瘋子聞而歎曰:“然哉!然哉!是謂‘厚而無形,黑而無色’。”

有人難我道:“你主張聯合弱小民族,向列強攻打。我請問,一個日本,我國都對付不了,何敢去惹世界列強?日本以武力壓迫我國,歐美列強,深抱不平,很同情於我國,我們正該聯合他們,去攻打日本,你反要聯合世界“弱小民族”,去攻打列強,這種外交,豈非瘋子外交嗎?你這類話,前幾年說可以,再過若幹年後來說也可以,現在這樣說,真算是瘋子。”我說:我曆來都是這樣說,不是今日才說,數年前我寫有一篇《世界大戰:我國應走的途徑》,即是這樣說的。四川省立國書館,存有原印本,可資考證。這個話,前幾年該說,現在更該說,再過若幹年,也就無須說。你說是瘋子外交,這是由於你不懂厚黑學的原故。我講厚黑學,不是有鋸箭法和補鍋法嗎?我們把“弱小民族聯盟”組織好了,就應用補鍋法中之敲鍋法,手執鐵錘,向某某諸國說道:“信不信,我這一錘敲下去,叫你這鍋立即破裂,再想補也補不起!”口中這樣說,而手中之鐵錘則欲敲下不敲下,這其間有無限妙用。如列強不睬,就略略敲一下,使鍋上裂痕增第一點;再不睬,再敲一下。如果日本和列強,要倒行逆施,宰割“弱小民族”,供他們的欲壑,我們就一錘下去,把裂痕增至無限長,糾合全世界被壓迫人類,一齊暴動起來……被壓迫者對壓迫者作戰,而孫中山先生之主張,於是乎實現。但是我們著手之初,則在組織“弱小民族”聯盟,把“弱聯會”組織好,然後鐵錘在手,操縱自如,在國際上才能平等自由。

敲鍋要有藝術,輕不得,重不得。輕了鍋上裂痕不能增長,是無益的;敲重了,裂痕太長補不起。要想輕重適宜,非精研厚黑學不可。戲劇中有《補缸》一出,一錘下去,把缸子打得粉碎。這種敲法,未免太不高明。我們在國際上,如果這樣幹,真所謂瘋子外交,豈足以言厚黑學!

我講厚黑學,曾說:“管仲勸齊桓公伐楚,是把鍋敲爛了來補。”他那種敲法,是很藝術的。講到楚之罪名共有二項,一為周天子在上,他敢於稱王;二為漢陽諸姬,楚實盡之,這本是彰彰大罪。乃楚遣使問出師理由,桓公使管仲對曰:“爾貢包茅不入,王祭不共,無以縮酒,寡人是征。”又曰:“昭王南征而不複,寡人是問。”舍去兩大罪,而責問此極不要緊之事,豈非滑天下之大稽?昭王渡漢水,船覆而死,與楚何關?況且事隔數百年,更是毫無理由。管子(管仲)為天下才,這是他親自答複的,難道莫得斟酌嗎?他是厚黑名家,用補鍋法之初,已留鋸箭法地步。假令把楚國真實罪狀宣布出來,叫他把王號削去,把漢陽諸姬的地方退出來,楚國豈不與齊拚命血戰嗎?你想長勺之役,齊國連魯國這種弱國都戰不過,他敢與楚國打硬戰嗎?隻好借周天子之招牌,對楚國輕輕敲一下罷了。楚是堂堂大國,管仲不敢傷他的麵子,責問昭王不複一事,故意使楚國有抗辯的餘地。楚王可以對臣下說道:“他責問二事,某一事,我與他罵轉去,罵得他啞口無言,包茅是河邊上蘆葦一類東西,周天子是我的舊上司,砍幾捆送他就是了。”這正是管仲的妙用,口罵無憑,貢包茅有實物表現,齊桓公於是背著包茅,進之周天子,作為楚國歸服之實證。古者國之大事惟祀與戎,周天子祭祀的時候,把包茅陳列出來,貼一紅紙簽,寫道:“這是楚國貢的包茅”。助祭的諸侯看見,周天子麵上豈不光輝光輝?楚國都降伏了,眾小國敢有異議嗎?我寫《厚黑傳習錄》曾說:“召陵一役,以補鍋法始,以鋸箭法終。”其妙用如是如是。我們把“弱小民族聯盟”組織好了,就用鐵錘在列強的鍋上輕輕敲他一下,到達相當時機,就鋸箭杆了事。到某一時期,再敲一下,箭杆出來一截,又鋸一截。像這樣不斷地敲,不斷地鋸,待到終局,箭頭退出來了,輕輕用手拈去,於是乎鋸箭法告終,而鍋也補起了。

外交上,原是鋸箭法、補鍋法二者互用,如車之雙輪,鳥之雙翼,不可偏廢。我國外交之失敗,其病根在專用鋸箭法。自五口通商以來,所有外交,無一非鋸箭杆了事。“九一八”以後,尤為顯著。應該添一個補鍋法,才合外交方式。我們組織“弱小民族聯盟”,即是應用補鍋法的學理產生出來的。

■齊桓公 選自《中國古版畫·人物卷·繡像類》

現在日本人的花樣,層出不窮,殺得我國隻有招架之功,並無還兵之力,並且欲招架而不能。我們就應該還他一手,揭出“弱小民族聯盟”的旗幟。你會講“大亞細亞主義”,想把中國吞下去,進而侵略亞洲各國,進而窺伺全世界,我們就進“弱小民族聯盟”,以中國為主幹……而琉球,而高麗,而安南、緬甸,而暹羅、印度,而澳洲、非洲一切民族。日本把一個“大亞細亞主義”大吹大擂,我們也把一個“弱小民族聯盟”大吹大擂,這才是旗鼓相當,才足以濟補鍋法之窮。

民國二年,我在某機關任職,後來該機關裁撤,我與同鄉陳健人借銀五十元,以和歸計。他回信說道:“我現無錢,好在為數無多,特向某某人轉借,湊足五十元,與你送來。”信末附一詩雲:“五十塊錢不為多,借了一又一坡,我今專人送與你,格外再送一首歌。”我讀了,詩興勃發,不可遏止,立複一信道:“捧讀佳作,大發詩興。奉和一首,敬步原韻。辭達而已,工拙不論。君如不信,有詩為證。詩曰:‘厚黑先生手藝多,哪怕甑子滾下坡。討口就打蓮花落,放牛我會唱山歌’。”詩既成,餘舉未已,又作一首:

■天災 海歌作

“大風起兮甑滾坡,收拾行李兮回舊窩,安得猛士兮守沙鍋。”我出東門,走至石橋趕船,望見江水滔滔,詩興又來了,又作一首曰:“風蕭蕭兮江水寒,甑子一去兮不得還。”千古倒甑子的人,聞此歌,定當同聲一哭。

近來軍政各機關,常常起大風,甑子一批一批地向坡下滾去,許多朋友,向我歎息道:“安得猛士兮守沙鍋。”我說道:你的學問,而今長進了,沙鍋無須守,也無須請猛士,隻須借你的手杖向對方的沙鍋一敲,他的沙鍋打破,你的沙鍋遂巋然獨存。你如果莫得敲破對方沙鍋的本事,自己的沙鍋斷不能保存。

東北四省,被日本占去,國人都有“甑子一去兮不複還”的感想,見日本在華北華南積極進行,又同聲說道:“安得猛士兮守沙鍋。”這都是我先年的見解,應當糾正。甑子與沙鍋,是一物之二名,日本人想把我國的甑子打破,把裏麵的飯貯入他的沙鍋內,國人隻知雙手把甑子掩護,真是幹的笨事!我們四萬萬人,每人拿一根打狗棒,向日本的沙鍋敲去,包管發生奇效。問:“打狗棒怎樣敲法?”曰:組織弱小民族聯盟。

我們對於日本,應該取攻勢,不該取守勢,對於列強,取威脅式,不取乞憐式。我們組織弱小民族聯盟,即是對日本取攻勢,對列強取威脅式。日本侵略我國,列強抱不平,對我國表同情,難道是懷好意嗎?豈真站在公理立場上嗎?日本希望的是獨占,列強希望的是共管,方式雖不同,其為厚黑則一也。為我國前途計,應該極力聯合世界“弱小民族”,努力促成世界大戰,被壓迫者對壓迫者作戰,全世界弱小民族,同齊暴動,把列強的帝國主義打破,即是把列強的沙鍋打破,“弱小民族”的沙鍋,才能保存。

威爾遜播下“民族自決”的種子,一天一天地潛滋暗長,現在快要成熟了。我國出來當一個陳涉,振臂一呼,揭出“弱小民族聯盟”的旗幟,與威爾遜主義遙遙相應,全世界“弱小民族”,當然聞風響應。嬴秦亡國條件,列強是具備了的,而以日本具備尤多。一般人震於日本和列強之聲威,反抗二字,生怕出諸口,這是由於平日不研究厚黑學,才會這樣的畏懼。如果把我的《厚黑學》單行本熟讀一萬遍,立即發生一種勇氣來,區區日本和列強,何足道哉!他們都是外強中幹,自身內部,矛盾之點太多,譬諸築牆,基礎莫有穩固。我們組織“弱小民族聯盟”,直向牆腳攻打,“弱聯”一成功,日本和列強的帝國主義,當然崩潰。

我們聯合“弱小民族”之初……隻埋頭幹“弱聯”的工作,並且加緊工作……等到“弱聯”組織成功了,任何不平等條約,撕了即是,到了那時,他們敢於不接受我們的要求,就糾合全世界“弱小民族”,同時動作,以武力解決,由我國當主帥,指揮作戰,把蘇秦的老法子拿來行使,“秦攻一國,五國出兵助之,或出兵撓秦之後”。像這樣幹去……帝國主義哪有不崩潰之理!以英國言之,他自誇凡是太陽所照之地,都有英國人的國旗,我們的“弱聯”組織成功,可以說:凡是太陽所照之地,英國人都有挨打的資格。這樣幹,才是圖謀和平的根本辦法。機會一成熟,立把箭頭取出,無須再用鋸箭法。我們不從此種辦法著手……日本倡言親善,如果就同他親善,事事仰承日本鼻息,不敢反抗不敢組織“弱小民族聯盟”,更是厚黑界之小醜,夠不上談厚黑哲理。

日本是我國室中之狼,俄國是門前之虎,歐美列強,是宅左宅右之獅豹。日本是我國的仇國,當然無妥協餘地,其他列強,為敵為友,尚不能預定,何也?因其尚在門前,尚在宅左宅右也。

威爾遜倡“民族自決”,想成立一個國際聯盟,以實現他的主張。哪知一成立,就被列強利用,成為分贓的集團,與威爾遜主義背道而馳。孫中山曾講過“大亞細亞主義”,意在為黃種人吐氣,哪知日本就想利用這種主張,以遂他獨霸東亞之野心。所以我們成立“弱小民族聯盟”,首先聲明,英美德法意俄日等國永無入會之資格,日本不用說了。我們把英美等國劃在會外,也不一定視為敵人,為敵為友,視其行為而定。如能讚助“弱聯”,我們也可視為良友,但隻能在會外,不能在會中說話,使他莫得利用操縱之機會。

我們對日抗戰,當發揮自力,不能依賴某某強國,請他幫助。就使有時想列強幫助,也不能向他說乞憐語,更不能許以絲毫權利,隻是埋頭幹“弱小民族聯盟”的工作,一眼覷著列強的沙鍋,努力攻打。要我不打破你的沙鍋,除非幫助我把日本驅出東北四省,恢複“九一八”以前狀況,我們也可以鋸箭杆了事。因為“九一八”之變,是國聯不能執行任務釀出來的,當然尋國聯算賬,當然成一個“弱聯”,推翻現在的“國聯”。所以對付列強,當如對付橫牛,牽著鼻子走,不能同他善說。問:列強的鼻子,怎能受我們的牽?曰努力地聯合“弱小民族”,即是牽列強的鼻子,如列強扭著鼻子不受我們牽,我們就實行把沙鍋與他打爛,實現孫中山之主張……被壓迫者對……壓迫者實行作戰,忍一下痛苦,硬把箭頭取出,廢去鋸箭法不用,更是直截了當。我認為這種辦法,是我國惟一的出路,請全國厚黑同誌研究研究。

和平是整個的,現在世界關聯密切,一處發生戰事,就波動全世界,就有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可能。列強殖民地太寬,弱小民族受了威爾遜的宣傳,早已蠢蠢欲動,大戰爭一發生,列強的沙鍋就有破裂的危險。這一層,日本和列強都是看得很清楚的。日本自“九一八”以後,一切事悍然不顧,墨索裏尼侵占阿比西尼亞,也悍然不顧,都是看清此點,以世界大戰相威脅,料定國聯不敢動作。果然國聯顧忌此點,不敢實行製裁,隻好因循敷衍,犧牲“弱小民族”利益,以飽橫暴者之貪囊,暫維目前狀況,於是國際聯盟,就成為列強的分贓集團。我們看清此點,知道“國聯”已經衰朽不適用了,就乘機推翻他,新興一個“弱聯”,以替代“國聯”這種機構,催促威爾遜之主張早日實現。這種辦法,才適合時代之要求。這種責任,應由我國出來擔負,除了我國,其他國家是擔負不起的。

我們組織“弱小民族聯盟”,把甘地辦法擴大之,改良之,當然發生絕大的效果……甘地是赤手空拳,尚能有那樣的成績。我國是堂堂的獨立大國,有強大的戰鬥力,淞滬之役,已所得效果,當然百倍甘地。這種辦法,我想一般厚黑同誌,絕對讚成的。

我是害了兩重病的,一曰瘋病,二曰八股病,而我之瘋病,是從八股病生出來的。八股家遇著長題目,頭緒紛繁,抑或合數章為一題,其做法,往往取題中一字,或一句,或一章作主,用以貫穿全題。曾國藩者,八股之雄也,其論作文之法曰:“萬山磅礴,必有主峰,龍袞九章,但挈一領。”斯言也,通於治國,通於厚黑學。我國內政外交,處處棘手,財政軍政,紛如亂絲,這就像八股家遇著了合數章書的長題目,頭緒紛繁,無從著筆。如果枝枝節節而為之,勢必費力不討好,所以我們解決時局,就該應用八股,尋出問題之中心點,埋頭幹去,紛亂的時局,自必厘然就緒。我們做這篇八股,應該提出抗日二字為中心點,基於抗日之主張,生出內政外交之辦法。內政外交的方針既定了,一切措施,都與這個方針適應,是之謂:“萬山磅礴,必有主峰,龍袞九章,但挈一領。”我以後所寫文字,就本此主張寫去,但我從滿清末年,就奔走宦場,發明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字真言,八股一道,荒廢已久,寫出的文字,難免不通,希望八股老同誌糾正糾正。

科舉時代的功令,作八股必遵朱注,試場中片紙不準夾帶,應考的人,隻好把朱子的《四書集注》讀來背得,所以朱子可稱為八股界之老祖宗。而他解決時局的辦法,是很合八股義法的。他生當南宋,初見宋孝宗即說道:“當今之世,要首先認定:金人是我不共戴天之敵,斷絕和議,召還使臣,這層決定了,一切事才有辦法。一般懷疑的人,都說根本未固,設備未周,進不能圖恢複,退不能謀防禦,故不得已而暫與金人講和,以便從容準備,殊不知這話大錯了。其所以根本不固,設備不周,進不能攻,退不能守者,正由有講和之說的原故。一有講和之說,則進無決死之心,退有遷延之計,其氣先餒,而人心遂渙然離沮。故講和之說不罷,天下事無一可成。為今之計,必須閉門絕和,才可激發忠勇之氣,才可言恢複。”這是朱子在隆興元年對孝宗所說的話。他這篇文字,很合現在的題目,我們可以全部抄用。首先認定日本是仇國,使全國人有了公共的目標,然後才能說“對內團結,對外抵抗”的話。我國一般人,對於抗日,本下了最大決心,不過循著外交常軌,口頭不能不說說親善和調整這類話,不知親善和調整這類名詞,是西洋的八股話,對於中國全不適用,其弊害,朱子說得很明白。

■保存國粹之種種 選自1910年《神州日報》

國人見國勢日危,主張保存國粹,主張讀經,這算是從根本上治療了。八股是國粹的結晶體,我的厚黑學,是從八股出來的,算是根本之根本。我希望各校國文先生,把朱子對孝宗說的這段文字選與學生讀,培養點中國八股智識,以便打倒西洋八股。

中國的八股,有甚深的曆史,一般文人,涵濡其中,如魚在水,所以今人文字,以鼻嗅之,大都作八股氣,酸溜酸溜的。章太炎文字,韓慕廬一類八股也;嚴又陵文字,管韞山一類八股也;康有為文字,“十八科闈墨”一類八股也;梁啟超文字,“江漢炳靈”一類八股也;鄙人文字,小試場中,截搭題一類八股也;當代文豪,某某諸公,則是《聊齋》上的賈奉雉,得了仙人指點,高中經魁之八股也。“諸君莫笑八股酸,八股越酸越革命。”黃興、蔡鬆坡,秀才也;吳稚暉、於右任,舉人也;譚延闓、蔡元培,進士翰林也。我所知的同鄉同學,幾個革命專家,廖緒初舉人也;雷鐵崖、張列五、謝慧生,秀才也;曹叔實,則是一個屢試不售的童生。猗歟!盛哉!八股之功用大矣哉!滿清末年,一夥八股先生,起而排滿革命,我甚願今之愛國誌士,把西洋八股一火焚之,返而研究中國的八股,才好與我們的仇國日本奮鬥到底。

唐宋八家中,我最喜歡三蘇,因為蘇氏父子,俱懂得厚黑學。老泉之學,出於申韓。申子之書不傳,老泉《嘉祐集》,一切議論,極類韓非,文筆之峭厲深刻,亦複相似。老泉喜言兵,他對於孫子也很有研究。東坡之學,是戰國縱橫者流,熟於人情,明於利害,故辯才無礙,嬉笑怒罵,皆成文章。其為文詼詭恣肆,亦與戰國策文字相似。子由深於老子,著有《老子解》。明李卓吾有言曰:“解老子者眾矣,而子由獨高。”子由文汪洋淡泊,在八家中,最為平易。漸於黃老者深,其文固應爾爾。《孫子》、《韓非子》和《戰國策》,可說是古代厚黑學教科書。《老子》一書,包涵厚黑哲理,尤為宏富。諸君如想研究孔子的學說,則孔子所研習的《詩經》、《書經》、《易經》,不可不熟讀;萬一想研究厚黑學,隻讀我的作品,不過等於讀孔子的《論語》,必須上讀《老子》、《孫子》、《韓非子》和《戰國策》諸書,如儒家之讀《詩》、《書》、《易》諸書,把這些書讀熟了,參之以二十五史和現今東西洋事變,融會貫通,那就有得厚黑博士之希望了。

有人問我:厚黑學三字,宜以何字作對?我說:對以道德經三字。李老子的《道德經》和李瘋子的《厚黑學》,不但字麵可以相對,實質上,二者原是相通,於何證之呢?有朱子(朱熹)之言可證。《朱子全書》中有雲:“老氏之學最忍,他閑時似個虛無卑弱底人,莫教緊要處,發出來,更教你支持不住,如張子房(張良)是也。子房皆老氏之學,如嶢關之戰,與秦將聯和了,忽乘其懈擊之。鴻溝之約,與項羽講和了,忽回軍殺之。這個便是他卑弱之發處,可畏可畏。他計策不須多,隻消兩三處如此,高祖之業成矣。”依朱子這樣說:老子一部《道德經》,豈不明明是一部《厚黑學》嗎?我在《厚黑叢話》卷二之末,曾說:“蘇東坡的《留侯論》,全篇是以一個厚字立柱。”朱子則直將子房之黑字揭出,並探本窮源,說是出於老子,其論尤為精到。朱子認為嶢關、鴻溝,這些狠心事,是卑弱之發處,足知厚黑二者,原是一貫之事。

厚與黑,是一物體之二麵,厚者可以變而為黑,黑者亦可變而為厚。朱子曰:“老氏之學最忍。”他以一個忍字,總括厚黑二者。忍於己之謂厚。忍於人之謂黑。忍於己,故閉時虛無卑弱;忍於人,故發出來教你支持不住。張子房替老人取履,跪而納之,此忍於己也;嶢關、鴻溝,背盟棄約,置人於死,此忍於人也。觀此則知厚黑同源,二者可以互相為變。我特告訴讀者諸君,假如有人在你麵前脅肩諂笑,事事要好,你須謹防他變而為黑。你一朝失勢,首先墜井下石,即是這類人。又假如有人在你麵前肆意淩侮,諸多不情,你也不須怨恨,你若一朝得誌,他自然會變而為厚,在你麵前,事事要好。曆史上這類事很多,諸君自去考證。

我發明厚黑學,進一步研究,得出一條定理:“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有了這條定理,厚黑學就有哲理上之根據了。水之變化,純是依力學公例而變化。有時徐徐而流,有物當前,總是避之而行,總是向低處流去,可說是世間卑弱之物,無過於水。有時怒而奔流,排山倒海,任何物不能阻之,阻之則立被摧滅,又可說世間凶悍之物,無過於水。老子的學說,即是基於此種學理生出來的。其言曰:“天下之物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諸君能把這個道理會通,即知李老子的《道德經》和鄙人的《厚黑學》,是莫得甚麼區別的。

忍於己之謂厚,忍於人之謂黑,在人如此,在水亦然。徐徐而流,避物而行,此忍於己之說也;怒而奔流,人物阻擋之,立被摧滅,此忍於人之說也。避物而行和摧滅人物,現象雖殊,理實一貫,人事與物理相通,心理與力學相通,明乎此,而後可以讀李老子的《道德經》,而後可以讀李瘋子的《厚黑學》。

老子學說,純是取法於水。《道德經》中,言水者不一而足,如曰:“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又曰:“江海所以為百穀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為百穀王。”水之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老子深有契於水,故其學說,以力學公例繩之,無不一一吻合。惟其然也,宇宙事事物物,遂逃不出老子學說的範圍。

老子曰:“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這幾句話,簡直是他老人家替厚黑學做的讚語。麵厚心黑,哪個不知道?哪個不能做?是謂“甚易知,甚易行”。然而“厚黑學”三字,載籍中絕未一見,必待李瘋子出來才發明,豈非“天下莫能知”的明證嗎?我國受日本和列強的欺淩,管厚黑、蘇厚黑的法子俱在,不敢拿來行使,厚黑聖人勾踐和劉邦對付敵人的先例俱在,也不一加研究,豈非“天下莫能行”的明證嗎?

我發明的厚黑學,是一種獨立的科學,與諸子百家的學說絕不相類,但是會通來看,又可說諸子百家的學說無一不與厚黑學相通,我所講一切道理,無一不經別人說過,我也莫有新發明。我在厚黑界的位置,隻好等於你們儒家的孔子。孔子祖述堯舜,憲章文武,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他也莫得甚麼新發明。然而嚴格言之,儒家學說與諸子百家,又絕不相類,我之厚黑學,亦如是而已。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鄙人亦曰:“知我者,其惟厚黑學乎!罪我者,其惟厚黑學乎!”

■呂不韋 選自《中國古版畫·人物卷·繡像類》

老子也是一個“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的人,他書中如“建言有之”,如“用兵有言”,如“古所謂”……一類話,都是明明白白的引用古書。依朱子的說法,《老子》一書,確是一部厚黑學,而老子的說法,又是古人遺傳下來的,可見我發明的厚黑學,真是貫通古今,可以質諸鬼神而無疑,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

據學者的考證,周秦諸子的學說,無一人不淵源於老子,因此周秦諸子,無一不帶點厚黑氣味。我國諸子百家的學說,當以老子為總代表。老子之前,如伊尹,如太公,如管子(管仲)諸人,《漢書·藝文誌》都把他列入道家,所以前乎老子和後乎老子者,都脫不了老子的範圍。周秦諸子中,最末一人,是韓非子。與非同時,雖有《呂覽》一書,但此書是呂不韋的食客纂集的,是一部類書,尋不出主名,故當以韓非為最末一人。非之書有《解老》、《喻老》兩篇,把老子的話一句一句解釋,呼老子為聖人。他的學問,是直接承述老子的,所以說:“刑名原於道德。”由此知周秦諸子,徹始徹終,都是在研究厚黑這種學理,不過莫有發明厚黑這個名詞罷了。

韓非之書,對於各家學說俱有批評,足知他於各家學說,都一一研究過,然後才獨創一派學說。商鞅言法,申子言術,韓非則合法、術而一之,是周秦時代法家一派之集大成者。據我看來,他實是周秦時代厚黑學之集大成者。不過其時莫得厚黑這個名詞,一般批評者,隻好說他慘刻少恩罷了。

老子在周秦諸子中,如昆侖山一般,一切山脈,俱從此處發出;韓非則如東海,為眾河流之總彙處。老子言厚黑之證,韓非言厚黑之用,其他諸子,則為一支山脈或一支河流,於厚黑哲理,都有發明。

道法兩家的學說,根本上原是相通,斂之則為老子之清靜無為,發之則為韓非之慘刻少恩,其中關鍵,許多人都看不出來。朱子是好學深思的人,獨看破此點。他指出張子房(張良)之可畏,是他卑弱之發處,算是一針見血之語。卑弱者,斂之之時,所謂厚也;可畏者,發之之時,所謂黑也。即厚與黑,原不能歧而為二。

道法兩家,原是一貫,故史遷修《史記》,以老莊申韓合為一傳,後世一孔之儒,隻知有一個孔子,於諸子學術源流,茫乎不解,至有謂李耳與韓非同傳,不倫不類,力詆史遷之失,真是夢中囈語。史遷父子,是道家一派學者,所著《六家要旨》,字字是內行話。史遷論大道則先貢老,老子是他最崇拜的人。他把老子與韓非子同列一傳,豈是莫得道理嗎?還待後人為老子抱不平嗎?世人連老子與韓非的關係都不了解,豈足上窺厚黑學?宜乎李厚黑又名李瘋子也。

厚黑這個名詞,古代莫得,而這種學理,則中外古今,人人都見得到。有看見全體的,有看見一部分的,有看得清清楚楚的,有看得依稀恍惚的,所見形態千差萬別。所定的名詞,亦遂千差萬別。老子見之,名之曰道德,孔子見之,名之曰仁義,孫子見之,名之曰廟算,韓非見之,名之曰法術,達爾文見之,名之曰競爭,俾斯麥見之,名之曰鐵血,馬克思見之,名之曰唯物,其信徒威廉見之,名之曰生存,其他哲學家,各有所見,各創一名,真所謂“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無一同,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

有人詰問我道:“你主張‘組織弱小民族聯盟,向列強攻打。’這本是一種正義,你何得呼之為厚黑?”我說:“這無須爭辯,即如天上有兩個亮殼,從東邊溜到西邊,從西邊溜到東邊,溜來溜去,晝夜不停。這兩個東西,我們中國人呼之為日月,英國人則呼之為Sun為Moon,名詞雖不同,其所指之物則一。我們看見英文中之Sun、Moon二字,即譯為日月二字。讀者見了我的厚黑二字,把他譯成正義二字可也,即譯之為道德二字或仁義二字,也無不可。”

周秦諸子,無一人不是研究厚黑學理,惟老子窺見至深,故其言最為玄妙。非有朱子這類好學深思的人,看不出老子的學問。非有張子房(張良)這類身有仙骨的人,又得仙人指點,不能把老子的學問用得圓轉自如。

周秦諸子,表麵上,眾喙爭鳴,裏子上,同是研究厚黑哲理,其學說能否適用,以所含厚黑成分多少為斷。《老子》和《韓非》二書,完全是談厚黑學,所以漢文帝行黃老之術,郅治為三代下第一;武侯以申韓之術治蜀,相業為古今所豔稱。孫吳蘇張,於厚黑哲理,俱精研有得,故孫吳之兵,戰勝攻取,蘇秦、張儀,出而遊說,天下風靡。由是知:凡一種學說,含有厚黑哲理者,施行出來,社會上立即發生重大影響。儒家高談仁義,仁近於厚,義近於黑,所得者不過近似而已。故用儒術治國,不癢不痛,社會上養成一種大腫病,儒家強為之解曰:“王道無近功。”請問漢文帝在位,不過二十三年,武侯治蜀,亦僅二十年,於短時間收大效,何以會有近功?難道漢文帝是用的霸術嗎?諸葛武侯,豈非後儒稱為王佐之才嗎?究竟是甚麼道理?請儒家有以語我來,厚黑是天性中固有之物,周秦諸子無一不窺見此點,我也不能說儒家莫有窺見,惜乎窺見太少,此其所以“博而寡要,勞而少功”也。此其所以“迂遠而闊於事情”也。

老莊申韓,是厚黑學的嫡派。孔孟是反對派。吾國二千餘年以來,除漢之文景、蜀之諸葛武侯、明之張江陵之外,皆是反對派執政,無怪乎治日少而亂日多也。

我深恨厚黑之學不明,把好好一個中國鬧得這樣糟,所以奮然而起,大聲疾呼,以期喚醒世人。每日在報紙上,寫厚黑叢話一二段,等於開辦一個厚黑學的函授學校。經我這樣的努力,果然生了點效。許多人向我說道:“我把你所說的道理,證以親身經曆的事項,果然不錯。”又有個朋友說道:“我把你發明的原則,去讀《資治通鑒》,讀了幾本,覺得處處俱合。”我聽見這類話,知道一般人已經有了厚黑常識,程度漸漸增高,我講的學理,不能不加深點,所以才談及周秦諸子,見得我發明的厚黑學,不但證以一部二十四史,處處俱合,就證以周秦諸子的學說,也無一不合。讀者諸君,尚有誌斯學,請細細研究。

教授學生,要用啟發式、自修式,最壞的是注入式。我民國元年發表《厚黑學》,隻舉曹操、劉備、孫權、劉邦、司馬懿幾人為例,其餘的,叫讀者自去搜尋,我寫的《厚黑經》和《厚黑傳習錄》,也隻簡簡單單地舉出綱要,不一一詳說,恐流於注入式,致減讀者自修能力。此次我說:周秦諸子的學說,俱含厚黑哲理,也隻能說個大概,讓讀者自去研究。

《詩經》、《書經》、《易經》、《周禮》、《儀禮》等書,是儒門的經典,凡想研究儒學的,這些書不能不熟讀。周秦諸子的書,是厚黑學的經典,如不能遍讀,可先讀《老子》和《韓非子》二書,知道了厚黑的作用,再讀諸子之書,自然頭頭是道。凡是研究儒家學說的人,開口即是“詩曰、書曰”,鄙人講厚黑哲理,不時也要說幾句“老子曰、韓非曰”。

四書五經,雖是外道的書,苟能用正法眼讀之,也可尋出許多厚黑哲理。即如孟子書上的“孩提愛親”章、“孺子將入井”章,豈非儒家學說的基礎嗎?鄙人就此兩章書,繪出甲乙兩圖,反成了厚黑學的哲學基礎,這是鄙人治厚黑的秘訣。諸君有誌斯學,不妨這樣地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