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觀(1 / 3)

恍惚前二三年有許多學者熱烈地討論人生觀這個問題,後來忽然又都擱筆不說,大概是因為問題已經解決了吧!到底他們的判決詞是怎麼樣,我當時也有些概念,可惜近來心中總是給一個莫明其妙不可思議的煩悶罩著,把學者們拚命爭得的真理也忘記了。這麼一來,我對於學者們隻可麵紅耳熱地認做不足教的蠢貨;可是對於我自己也要找些安慰的話,使這傍徨無依黑雲包著的空虛的心不至於再加些追悔的負擔。人生觀中間的一個重要問題不是人生的目的麼?可是我們生下來並不是自己情願的,或者還是萬不得已的,所以小孩一落地免不了嬌啼幾下。既然不是出自我們自己意誌要生下來的,我們又怎麼能夠知道人生的目的呢?湘鄂的土豪劣紳給人拿去遊街,他自己是毫無目的,並且他也未必想去明白遊街的意義。小河是不得不流自然而然地流著,它自身卻什麼意義都沒有,雖然它也曾帶瓣落花到汪洋無邊的海裏,也曾帶愛人的眼淚到他的愛人的眼前。勃浪寧把我們比做大匠輪上滾成的花瓶。我客廳裏有一個假康熙彩的大花瓶,我對它發呆地問它的意義幾百回,它總是呆呆地站著,說不出一句話來。但是我卻知道花瓶的目的同用處。人生的意義,或者隻有上帝才曉得吧!還有些半瘋不瘋的哲學家高唱“人生本無意義, 讓我們自己做些意義。”夢是隨人愛怎麼做就怎麼做的,不過我想夢最終脫不了是一個夢吧,黃粱不會老煮不熟的。

生不是由我們自己發動的,死卻常常是我們自己去找的。自然在世界上多數人是“壽終正寢”的,可是自殺的也不少,或者是因為生活的壓迫,也有是怕現在的快樂不能夠繼續下去而想借死來消滅將來的不幸,像一對夫婦感情極好卻雙雙服毒同盡的(在嫖客娼妓中間更多),這些人都是以口問心,以心問口商量好去找死的。所以死對他們是有意義的,而且他們是看出些死的意義的人。我們既然在人生觀這個迷園裏走了許久,何妨到人死觀來瞧一瞧呢。可惜“君子見其生不忍見其死”,所以學者既不搖旗呐喊在前,高唱各種人死觀的論調,青年們也無從追隨奔走在後。“天下興亡, 匹夫有責”, 因此我做這部人死觀,無非出自拋磚引玉的野心,希望能夠動學者的心,對人死觀也在切實研究之後,下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判斷。

若使生同死是我們的父母————不,我們不這樣說,我們要征服自然——若使生同死是我們的子女,那麼死一定會努著嘴抱怨我們偏心,隻知道“生”不管“死”, 一心一意都花在生上麵。真的,不止我們平常時都是想著生。Hazlitt 死時候說“好吧!我有過快樂的一生”(“ Well.1’ve had a happy Iife.”) 他並沒想死是怎麼一回事。Charlotte Bronte 臨終時候還對她的丈夫說 :“嗬,我現在是不會死的,我會不會嗎?上帝不至於分開我們,我們是這麼快樂。”(“Oh!l am not going to die,am I? He will not seperateus,we have been so happy.”)這真是不到黃河心不死。為什麼我們這麼留戀著生,不肯把死的神秘想一下呢?並且有時就是正在冥想死的偉大,何曾是確實把死的實質拿來咀嚼,無非還是向生方麵著想,看一下死對於生的權威。做官做不大,發財發不多,打戰打敗仗,於是乎歎一口氣說 :“千古英雄同一死!”和“自古皆有死,莫不飲恨而吞聲,任他生前何等威風赫赫,死後也是一樣的寂寞”。這些話並不是真的對於死有什麼了解,實在是懷著嫉妒,心惦著生,說風涼話,解一解怨氣。在這裏生對死,是借他人之紙筆,發自己之牢騷。死是在那裏給人利用做抓爆栗子的貓腳爪,生卻嘻皮涎臉地站在旁邊受用。讓我翻一段Sir W,Raleigh 在《世界史 》(The History of the World)裏的話來代表普通人對於死的觀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