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玄同先生說過要做一篇關於應用文的文章,我等到今天還沒有看見他做出,隻得由我先來開口。但錢先生所要說的是應用文之全體,我所說的是應用文之教授:題目既有大小,說話也就各有不同了。
應用文與文學文,性質全然不同,有兩個譬喻:一,應用文是家常便飯,文學文卻是精美筵席;二,應用文是“無事三十裏”隨便走路,文學文乃是運動場上出風頭的賽跑。
說到前輩先生教授國文的方法,我卻有些不敢恭維。他們在科舉時代做“猢猻王”的怪現狀,現在不必重提;到改了學校製度以後,就教科書教授法兩方麵看起來,除初等小學一部分略事改良外,其餘幾乎完全在科舉的舊軌道中進行,不過把“老八股”改作了“新八股”,實行其“換湯不換藥”的敷衍主義,試看近日坊間所出書籍雜誌,有幾種簡直是《三場閨墨》的化身。
新八股便是錢先生所說的“高等八股”。若將文學改良問題撇開不說,此種新八股亦未始不可視為一種近乎正當的玩意兒;即使造了假古董全無用處,還盡可與著圍棋,射文虎,打詩鍾等末技共同存在。然而我要問:
第一,現在學校中的生徙,將來是否個個要做文學家?有無例外?
第二,與著圍棋射文虎打詩鍾價值相等的新八股,是否為人人必受之教育?
這兩個問題如能完全“可決”,我這篇文章盡可不做。否則我還要問:
第一,現在學校中的生徙,往往有讀書數年,能做“今夫”“且夫”或“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的濫調文章,而不能寫通暢之家信,看普通之報紙雜誌文章者,這是誰害他的?
是誰造的孽?
第二,現在社會上,有許多似通非通一知半解的學校畢業生,學科學的往往不能譯書,學法政的往往不能草公事,批案件,學商業的往往不能訂合同,寫書信,卻都能做些非驢非馬的小說詩詞,在報紙上雜誌上出醜。此等“謬種而非桐城,妖孽而非選學”的怪物,是誰造就出來的?是誰該入地獄?
諸位別怪我的話說得太激烈,這一等人我已親眼看見了不少。當知無論幹什麼事,總須認清了路頭,方有美滿的成效。譬如一個人,天天不吃飯,專吃肥魚大肉,定要害胃病;有了小孩子不教他好好走路,一下子便強迫他賽跑,定要跌斷四肢,終身殘廢。
我從前也做過一年半載的教書先生,那時口講指畫,津津有味的,便是新八股。前文一大批話,若沒有什麼人肯賞收,便由昔日之我完全承認了罷。
去年秋季,我又做了教書先生了。那時因文學革命諸同誌之所建議,及一己懷疑之結果,又因所教學生,將來大都不是要做文學家的,我便借此機會,為教授應用文之實驗。雖將來成績如何,目下全無把握,可自信沒有走錯了路頭。
我在教授之前,即抱定宗旨:
不好高騖遠,不講派別門戶,隻求在短時間內,使學生人人能看普通人應看的書,及其職業上所必看的書,人人能作普通人應作的文章,及其職業上所必作的文章。更作一簡括之語曰:實事求是。
既抱定此宗旨,故於授課之第一日,即將從前研究文學文與現在研究應用文不同之點,列一簡明之表格,以示學生,且一一舉例證明之;今僅錄表格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