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3 / 3)

都分不消的玉影上。

啊!這才是人底真色相!

這才是自然底真創造!

自然隻此一副模型;

鑄了月麵,又鑄人麵。

哦!但是我愛這睡覺的人,

他醒了我又怕他呢!

我越看這可愛的睡容,

想起那醒容,越發可怕。

啊!讓我睡了,躲脫他的醒罷!

可是瞌睡象隻秋燕,

在我眼簾前掠了一周,

忽地翻身飛去了,

不知幾時才能得回來呢?

月兒,將銀潮密密地酌著!

睡覺的,撐開枯腸深深地喝著!

快酌,快喝!喝著,睡著!

莫又醒了,切莫醒了!

但是還響點擂著,鼾雷!

我祗愛聽這自然底壯美底回音,

他警告我這時候

那人心宮底禁闥大開,

上帝在裏頭登極了!黃昏

太陽辛苦了一天,

賺得一個平安的黃昏,

喜得滿麵通紅,

一氣直往山窪裏狂奔。

黑黯好比無聲的雨絲,

慢慢往世界上飄灑......

貪睡的合歡疊攏了綠鬢,鉤下了柔頸.

路燈也一齊偷了殘霞,換了金花;

單剩那噴水池

不怕驚破別家底酣夢,

依然活潑潑地高呼狂笑,獨自玩耍。

飯後散步的人們,

好象剛吃飽了蜜的蜂兒一窠,

三三五五的都往

馬路上頭,板橋欄畔飛著。

嗡......嗡......嗡......聽聽唱的什麼--

是花色底美醜?

是蜜味底厚薄?

是女王底專製?

是東風底殘虐?

啊!神秘的黃昏啊!

問你這首玄妙的歌兒,

這輩囂喧的眾生

誰個唱的是你的真義?時 間 底 教 訓

太陽射上床,驚走了夢魂。

昨日底煩惱去了,今日底還沒來呢。

啊!這樣肥飽的鶉聲,

稻林裏撞擠出來--來到我心房釀蜜,

還同我的,萬物底蜜心,

融合作一團快樂--生命底唯一真義。

此刻時間望我盡笑,

我便合掌向他祈禱:\"賜我無盡期!\"

可怕!那笑還是冷笑;

那裏?他把眉尖鎖起,居然生了氣。

\"地得!地得!\"聽那壁上的鍾聲,

果同快馬狂蹄一般地奔騰。

那騎者還仿佛吼著:

\"盡可多多創造快樂去填滿時間;

那可活活縛著時間來陪著快樂?\"二月廬

麵對一幅淡山明水的畫屏,

在一塊棋盤似的稻田邊上,

蹲著一座看棋的瓦屋--

緊緊地被捏在小山底拳心裏。

柳蔭下睡著一口方塘;

聰明的燕子--伊唱歌兒

偏找到這裏,好聽著水麵的

回聲,改正音調底錯兒。

燕子!可聽見昨夜那陣冷雨?

西風底信來了,催你快回去。

今年去了,明年,後年,後年以後,

一年回一度的還是你嗎?

啊?你的爆裂得這樣音響,

迸出些什麼壓不平的古愁!

可憐的鳥兒,你訴給誰聽?

那知道這個心也碎了哦!印象

一望無涯的綠茸茸的--

是青苔?是蔓草?是禾稼?是病眼發花?--

隻在火車窗口象走馬燈樣旋著。

仿佛死在痛苦底海裏泅泳--

他的披毛散發的腦袋

在噤啞無聲的綠波上漂著--

是簇簇的楊樹林鑽出禾麵。

綠楊遮著作工的--神聖的工作!

殷紅的赤膊搖著枯澀的轆轤,

向地母哀求世界底一線命脈。

白楊守著休息的--無上的代價!--

孤零零的一座禿頭的黃土堆,

擁著一個安閑,快樂,了無智識的靈魂,

長眠,美睡,禁止百夢底紛擾。

啊!神聖的工作!無上的代價!快樂

快樂好比生機:

生機底消息傳到綺甸,

群花便立刻

披起五光十色的繡裳。

快樂跟我的

靈魂接了吻,我的世界

忽變成天堂,

住滿了柔豔的安琪兒!美與愛

窗子裏吐出嬌嫩的燈光--

兩行鵝黃染的方塊鑲在牆上;

一雙棗樹底影子,象堆大蛇,

橫七豎八地睡滿了牆下。

啊!那顆大星兒!嫦娥底侶伴!

你無端絆住了我的視線;

我的心鳥立刻停了他的春歌,

因他聽了你那無聲的天樂。

聽著,他竟不覺忘卻了自己,

一心隻要飛出去找你,

把監牢底鐵檻也撞斷了;

但是你忽然飛地不見了!

屋角底淒風悠悠歎了一聲,

驚醒了懶蛇滾了幾滾;

月色白得可怕,許是惱了?

張著大嘴的窗子又象笑了!

可憐的鳥兒,他如今回了,

嗓子啞了,眼睛瞎了,心也灰了:

兩翅灑著滴滴的鮮血,--

是愛底代價,美底罪孽!詩人

人們說我有些象一顆星兒,

無論怎樣光明,隻好作月兒底伴,

總不若燈燭那樣有用一一

還要照著世界作工,不徒是好看。

人們說春風把我吹燃,是火樣的薇花,

再吹一口,便變成了一堆死灰;

剩下的葉兒象鐵甲,刺兒象蜂針,

誰敢抱進他的赤裸的胸懷?

又有些人比我作一座遙山:

他們但願遠遠望見我的顏色,

卻不相信那白雲深處裏,

還別有一個世界--一個天國。

其餘的人或說這樣,或說那樣,

隻是說得對的沒有一個。

\"謝謝朋友們!\"我說,\"不要管我了,

你們那樣忙,那有心思來管我?

你們在忙中覺得熱悶時,

風兒吹來,你們無心地喝下了,

也不必問是誰送來的,

自然會覺得他來的正好!\"風波

我戲將沉檀焚起來祀你,

那知他會燒的這樣狂!

他雖散滿一世界底異香,

但是你的香吻沒有抹盡的

那些渣滓,卻化作了雲霧

滿天,把我的兩眼障瞎了;

我看不見你,便放聲大哭,

象小孩尋不見他的媽了。

立刻你在我耳旁低聲地講:

(但你的心也雷樣地震蕩)

\"在這裏,大驚小怪地鬧些什麼?

一個好教訓哦!\"說完了笑著。

愛人!這戲禁不得多演;

讓你的笑焰把我的淚曬幹!回顧

九年底清華底生活,

回頭一看--

是秋夜裏一片沙漠,

卻露著一顆螢火,

越望越光明,

四圍是迷茫莫測的淒涼黑暗。

這是紅慘綠嬌的暮春時節:

如今到了荷池--

寂靜底重量正壓著池水

連麵皮也皺不動--

一片死靜!

忽地裏靜靈退了,

鏡子碎了,

個個都喘氣了。

看!太陽底笑焰--一道金光,

濾過樹縫,灑在我額上;

如今羲和替我加冕了,

我是全宇宙底王!幻 中 之 邂 逅

太陽落了,責任閉了眼睛,

屋裏朦朧的黑暗淒酸的寂靜,

鉤動了一種若有若無的感情,

--快樂和悲哀之間底黃昏。

仿佛一簇白雲,蒙蒙漠漠,

擁著一隻素氅朱冠的仙鶴--

在方才淌進的月光裏浸著,

那娉婷的模樣就是他麼?

我們都還沒吐出一絲兒聲響;

我剛才無心地碰著他的衣裳,

許多的秘密,便同奔川一樣,

從這摩觸中不歇地衝洄來往。

忽地裏我想要問他到底是誰,

抬起頭來......月在哪裏?人在那裏?

從此猙獰的黑黯,咆哮的靜寂,

便擾得我輾轉空床,通夜無睡。誌願

馬路上歌嘯的人群

泛濫橫流著,

好比一個不羈的青年底意誌。

銀箔似的溪麵一意地

要板平他那難看的皺紋。

兩岸底綠楊爭著

迎接視線到了神秘的盡頭?--

原來那裏是盡頭?

是視線底長度不夠!

啊!主呀!我過了那道橋以後,

你將怎樣叫我消遣呢?

主啊!願這腔珊瑚似的鮮血

染得成一朵無名的野花,

這陣熱氣又化些幽香給他,

好鑽進些路人底心裏烘著罷!

隻要這樣,切莫又賞給我

這一副腥穢的軀殼!

主呀!你許我嗎?許了我罷!失敗

從前我養了一盆寶貴的花兒,

好容易孕了一個苞子,

但總是半含半吐的不肯放開。

我等發了急,硬把他剝開了,

他便一天萎似一天,萎得不象樣了。

如今我要他再關上不能了。

我到底沒有看見我要看的花兒!

從前我做了一個稀奇的夢,

我總嫌他有些太模糊了,

我滿不介意,讓他震破了;

我醒了,直等到月落,等到天明,

重織一個新夢既織不成,

便是那個舊的也補不起來了。

我到底沒有做好我要做的夢!貢臣

我的王!我從遠方來朝你,

帶了滿船你不認識的,

但是你必中意的貢禮。

我興高采烈地航到這裏來,

那裏知道你的心......唉!

還是一個涸了的海港!

我悄悄地等著你的愛潮膨漲,

好浮進我的重載的船艘;

月兒圓了幾周,花兒紅了幾度,

還是老等,等不來你的潮頭!

我的王!他們講潮汐有信,

如今叫我怎樣相信他呢?遊 戲 之 禍

我酌上蜜酒,燒起沉檀,

遊戲著膜拜你:

沉檀燒地太狂了,

我忙著拿蜜酒來澆他;

誰知越澆越烈,

竟惹了焚身之禍呢!花兒開過了

花兒開過了,果子結完了;

一春底香雨被一夏底驕陽炙幹了,

一夏底榮華被一秋底饞風掃盡了。

如今敗葉枯枝,便是你的餘剩了。

天寒風緊,凍啞了我的心琴;

我慣唱的頌歌如今竟唱不成。

但是,且莫傷心,我的愛,

琴弦雖不鳴了,音樂依然在。

隻要靈魂不滅,記憶不死,縱使

你的榮華永逝(這原是沒有的事),

我敢說那已消的春夢底餘痕,

還永遠是你我的生命底生命!

況且永繼的榮華,頓刻的凋落--

兩兩相形,又算得了些什麼?

今冬底假眠,也不過是明春底

更烈的生命所必需的休息。

所以不怕花殘,果爛,葉敗,枝空,

那縝密的愛底根網總沒一刻放鬆;

他總是絆著,抓著,咬著我的心,

他要抽盡我的生命供給你的生命!

愛啊!上帝不曾因青春底暫退,

就要將這個世界一齊搗毀,

我也不曾因你的花兒暫謝,

就敢失望,想另種一朵來代他!

十一年一月二日作

哎呀!自然底太失管教的驕子!

你那內蘊的靈火!不是地獄底毒火,

如今已經燒得太狂了,

隻怕有一天要爆裂了你的軀殼。

你那被愛蜜餞了的肥心,人們講,

本是為滋養些嬉笑的花兒的,

如今卻長滿了愁苦底荊棘--

他的根已將你的心越捆越緊,越纏越密。

上帝啊!這到底是什麼用意?

唉!你(隻有你)真正了解生活底秘密,

你真是生活底唯一的知己,

但生活對你偏是那樣地凶殘:

你看!又是一個新年--好可怕的新年!--

張著牙戟齒鋸的大嘴招呼你上前;

你退既不能,進又白白地往死嘴裏鑽!

高步遠眺的命運

從時間底沒究竟的大道上踱過;

我們無足輕重的蟻子

糊裏糊塗地忙來忙去,不知為什麼,

忽地裏就斷送在他的腳跟底......

但是,那也對啊!......死!你要來就快來,

快來斷送了這無邊的痛苦!

哈哈!死,你的殘忍,乃在我要你時,你不來,

如同生,我不要他時,他偏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