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裏我將忘卻了我的仇敵。
在這裏我將作個無名的農夫,
但我將讓閑情底蕪蔓
蠶食了我的生命之田。
也許因為我這肥淚底無心的灌溉,
一旦蕪蔓還要開出花來呢?
那我就鎮日徜徉在田塍上,
飽喝著他們的明豔的色彩。
我也可以作個海上的漁夫:
我將撒開我的幻想之網。
在寥闊的海洋裏;
在放網收網之間,
我可以坐在沙岸上做我的夢,
從日出夢到黃昏......
假若撤起網來,不是一些魚蝦,
隻有海樹珊瑚同含胎的老蚌,
那我卻也喜出望外呢。
有時我也可佩佩我的舊劍,
踱山進去作個樵夫。
但群鬆舞著蔥翠的幹戚,
雍容地唱著歌兒時,
我又不覺得心悸了。
我立刻套上我的寶劍,
在空山裏徘徊了一天。
有時看見些奇怪的彩石,
我便拾起來,帶了回去;
這便算我這一日底成績了。
但這不是全無意識的。
現在我得著這些材料,
我真得其所了;
我可以開始我的工匠生活了,
開始修葺那久要修葺的劍匣。
我將攤開所有的珍寶,
陳列在我麵前,
一樣樣的雕著,鏤著,
磨著,重磨著......
然後將他們都鑲在劍匣上,--
用我的每出的夢作藍本,
鑲成各種光怪陸離的圖畫。
我將描出白麵美髯的太乙
臥在粉紅色的荷花瓣裏,
在象牙雕成的白雲裏飄著。
我將用墨玉同金絲
製出一隻雷紋商嵌的香爐;
那爐上駐著嫋嫋的篆煙,
許隻可用半透明的貓兒眼刻著。
煙痕半消未滅之處,
隱約地又升起了一個玉人,
仿佛是肉袒的維納司呢......
這塊玫瑰玉正合伊那膚色了。
晨雞驚聳地叫著,
我在蛋白的曙光裏工作,
夜晚人們都睡去,我還作著工--
燭光抹在我的直陡的額上,
好象紫銅色的晚霞
映在精赤的懸崖上一樣。
我又將用瑪瑙雕成一尊梵像,
三首六臂的梵像,
騎在魚子石的象背上。
珊瑚作他口裏含著的火,
銀線辮成他腰間纏著的蟒蛇,
他頭上的圓光是塊琥珀的圓壁。
我又將鑲出一個瞎人
在竹筏上彈著單弦的古瑟。
(這可要鑲得和王叔遠底
桃核雕成的《赤壁賦》一般精細。)
然後讓翡翠,藍田玉,紫石瑛,
錯雜地砌成一片驚濤駭浪;
再用碎礫的螺鈿點綴著,
那便是濤頭閃目的沫花了。
上麵再籠著一張烏金的穹窿,
隻有一顆寶鑽的星兒照著。
春草綠了,綠上了我的門階,
我同春一塊兒工作著;
蟋蟀在我床下唱著秋歌,
我也唱著歌兒作我的活。
我一壁工作著,一壁唱著歌:
我的歌裏的律呂
都從手指尖頭流出來,
我又將他製成層疊的花邊:
有盤龍,對鳳,天馬,辟邪底花邊,
有芝草,玉蓮,萬字,雙勝底花邊,
又有各色的漢紋邊
套在最外的一層邊外。
若果邊上還缺些角花,
把蝴蝶嵌進去應當恰好。
玳瑁刻作梁山伯,
璧璽刻作祝英台,
碧玉,赤瑛,白瑪瑙,藍琉璃,......
拚成各種彩色的鳳蝶。
於是我的大功便告成了!
哦,我的大功告成了!
你不要輕看了我這些工作!
這些不倫不類的花樣,
你該知道不是我的手筆,
這都是夢底原稿的影本。
這些不倫不類的色彩,
也不是我的意匠底產品,
是我那蕪蔓底花兒開出來的。
你不要輕看了我這些工作喲!
哦,我的大功告成了!
我將抽出我的寶劍來--
我的百煉成鋼的寶劍,
吻著他吻著他......
吻去他的鏽,吻去他的傷疤;
用熱淚洗著他,洗著他......
洗淨他上麵的血痕,
洗淨他罪孽底遺跡;
又在龍涎香上熏著他,
熏去了他一切腥膻的記憶。
然後輕輕把他送進這匣裏,
唱著溫柔的歌兒,
催他快在這藝術之宮中酣睡。
哦,哦,我的大功告成了!
我的大功終於告成了!
人們的匣是為保護劍底鋒芒,
我的匣是要藏他睡覺的。
哦,我的劍匣修成了,
我的劍有了永久的歸宿了!
哦,我的劍要歸寢了!
我不要學輕佻的李將軍,
拿他的兵器去射老虎,
其實隻射著一塊僵冷的頑石。
哦,我的劍要歸寢了!
我也不要學迂腐的李翰林,
拿他的兵器去割流水,
一壁割著,一壁水又流著。
哦!我的兵器隻要韜藏,
我的兵器隻要酣睡。
我的兵器不要斬芟奸橫,
我知道奸橫是僵冷的頑石一堆;
我的兵器也不要割著愁苦,
我知道愁苦是割不斷的流水。
哦,我的大功告成了!
讓我的寶劍歸寢了!
我豈似滑頭的漢高祖,
拿寶劍斫死了一條白蛇,
因此造一個謠言,
就騙到了一個天下?
哦!天下,我早已得著了啊!
我早坐在藝術底鳳闕裏,
象大舜皇帝,垂裳而治著
我的波希米亞的世界了啊!
哦!讓我的寶劍歸寢罷!
我又豈似無聊的楚霸王,
拿寶劍斫掉多少的人頭,
一夜夢回聽著恍惚的歌聲,
忽又擁著愛姬,撫著名馬,
提起原劍來刎了自己的頸?
哦!但我又不妨學了楚霸王,
用自己的寶劍自殺了自己。
不過果然我要自殺,
定不用這寶劍底鋒芒。
我但願展玩著這劍匣--
展玩著我這自製的劍匣,
我便昏死在他的光彩裏!
哦,我的大功告成了!
我將讓寶劍在匣裏睡著覺,
我將摩撫著這劍匣,
我將寵媚著這劍匣,--
看著纏著神蟒的梵像,
我將巍巍地抖顫了,
看看筏上鼓瑟的瞎人,
我將號淘地哭泣了;
看看睡在荷瓣裏的太乙,
飄在篆煙上的玉人,
我又將迷迷地嫣笑了呢!
哦,我的大功告成了!
我將讓寶劍在匣裏睡著。
我將看著他那光怪的圖畫,
重溫我的成形的夢幻,
我將看著他那異彩的花邊,
再唱著我的結晶的音樂。
啊!我將看著,看著,看著,
看到劍匣戰動了,
模糊了,更模糊了
一個煙霧彌漫的虛空了,......
哦!我看到肺髒忘了呼吸,
血液忘了流駛,
看到眼睛忘了看了。
哦!我自殺了!
我用自製的劍匣自殺了!
哦哦!我的大功告成了!西岸
\"He has a lusty spring, when fancy clear Takes in all beauty within an easy span.\"
-Keats
這裏是一道河,一道大河,
寬無邊,深無底;
四季裏風姨巡遍世界,
便回到河上來休息;
滿天糊著無涯的苦霧,
壓著滿河無期的死睡。
河岸下酣睡著,河岸上
反起了不斷的波瀾,
啊!卷走了多少的痛苦!
淘盡了多少的欣歡!
多少心被羞愧才鞭馴,
一轉眼被虛榮又煽癲!
鞭下去,煽起來,
又莫非是金錢底買賣。
黑夜哄著聾瞎的人馬,
前潮刷走,後潮又挾回。
沒有真,沒有美,沒有善,
更那裏去找光明來!
但不怕那大澤裏,
風波怎樣凶,水獸怎樣猛,
總難驚破那淺水蘆花裏
那些山草的幽夢,--
一樣的,有個人也逃脫了
河岸上那紛糾的樊籠。
他見了這寬深的大河,
便私心喚醒了些疑義:
分明是一道河,有東岸,
豈有沒個西岸底道理?
啊!這東岸底黑暗恰是那
西岸底光明底影子。
但是滿河無期的死睡,
撐著滿天無涯的霧色;
西岸也許有,但是誰看見?
哎......這話也不錯。
\"惡霧遮不住我,\"心講道,
\"見不著,那是目底過!\"
有時他忽見濃霧變得
緋樣薄,在風翅上蕩漾;
霧縫裏又篩出些
絲絲的金光灑在河身上。
看!那裏!可不是個大黿背?
毛發又長得那樣長。
不是的!到是一座小島
戴著一頭的花草:
看!燦爛的魚龍都出來
曬甲胄,理須撓;
鴛鴦洗刷完了,喙子
插在翅膀裏,睡著覺了。
鴛鴦睡了,百鱗退了--
滿河一片淒涼;
太陽也沒興,卷起了金練,
讓霧簾重往下放:
惡霧瞪著死水,一切的
於是又同從前一樣。
\"啊!我懂了,我何曾見著
那美人底容儀?
但猜著蠕動的繡裳下,
定有副美人底肢體。
同一理:見著的是小島,
猜著的是岸西。\"
\"一道河中一座島,河西
一盞燈光被島遮斷了。\"
這語聲到處,是有些人
鸚哥樣,聽熟了,也會叫;
但是那多數的人
不笑他發狂,便罵他造謠。
也有人相信他,但還講道:
\"西岸地豈是為東岸人?
若不然,為什麼要劃開
一道河,這樣寬又這樣深?\"
有人講:\"河太寬,霧正密。
找條陸道過去多麼穩!\"
還有人明曉得道兒
隻這一條,單恨生來錯--
難學那些鳥兒飛著渡,
難學那些魚兒劃著過,
卻總都怕說得:\"搭個橋,
穿過島,走著過!\"為什麼?雨夜篇
千林風雨鶯求友
--黃庭堅
雨夜
幾朵浮雲,仗著雷雨底勢力,
把一天底星月都掃盡了。
一陣狂風還喊來要捉那軟弱的樹枝,
樹枝拚命地扭來扭去,
但是無法躲避風的爪子。
凶狠的風聲,悲酸的雨聲一一
我一壁聽著,一壁想著;
假使夢這時要來找我,
我定要永遠拉著他,不放他走,
還剜出我的心來送他作贄禮,
他要收我作個莫逆的朋友。
風聲還在樹裏呻吟著,
淚痕滿麵的曙天白得可怕,
我的夢依然沒有做成。
哦!原來真的已被我厭惡了,
假的就沒他自身的尊嚴嗎?雪
夜散下無數茸毛似的天花,
織成一片大氅,
輕輕地將憔悴的世界,
從頭到腳地包了起來;
又加了死人一層殮衣。
伊將一片魚鱗似的屋頂埋起了,
卻總埋不住那屋頂上的青煙縷。
啊!縷縷蜿蜒的青煙啊!
仿佛是詩人向上的靈魂,
穿透自身的軀殼:直向天堂邁往。
高視闊步的風霜蹂躪世界,
森林裏抖顫的眾生爭鬥多時,
最末望見伊底白氅,
都歡聲喊道:\"和平到了!奮鬥成功了!
這不是冬投降底白旗嗎?\"睡者
燈兒滅了,人兒在床:
月兒底銀潮
瀝過了葉縫,衝進了洞窗,
射到睡覺的雙靨上,
跟他親了嘴兒又偎臉,
便洗淨一切感情底表象,
隻剩下了如夢幻的天真,
籠在那連耳目口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