類書與詩(1 / 3)

檢討的範圍是唐代開國後約略五十年,從高祖受禪(六一八)起,到高宗武後交割政權(六六〇)止。靠近那五十年的尾上,上官儀伏誅,算是強製的把“江左餘風”收束了,同時新時代的先驅,四傑及杜審言,剛剛走進創作的年華,沈、宋與陳子昂也先後誕生了,唐代文學這才扯開六朝的罩紗,露出自家的麵目。所以我們要談的這五十年,說是唐的頭,倒不如說是六朝的尾。

尋常我們提起六朝,隻記得它的文學,不知道那時期對於學術的興趣更加濃厚。唐初五十年所以像六朝,也正在這一點。這時期如果在文學史上占有任何位置,不是因為它在文學本身上有多少價值,而是因為它對於文學的研究特別熱心,一方麵把文學當作學術來研究,同時又用一種偏向於文學的觀點來研究其餘的學術。給前一方麵舉個例,便是曹憲、李善等的“選學”(這回文學的研究真是在學術中正式的分占了一席)。後一方麵的例,最好舉史學。許是因為他們有種特殊的文學觀念(即《文選》所代表的文學觀念),唐初的人們對於《漢書》的愛好,遠在愛好《史記》之上,在研究《漢書》時,他們的對象不僅是曆史,而且是記載曆史的文字。便拿李善來講,他是注過《文選》的,也撰過一部《漢書辨惑》;《文選》與《漢書》在李善眼裏,恐怕真是同樣性質、具有同樣功用的物件,都是給文學家供驅使的材料。他這態度可以代表那整個時代。這種現象在修史上也不是例外。隻把姚思廉除開,當時修史的人們誰不是借作史書的機會來叫賣他們的文藻——尤其是《晉書》的著者!至於音韻學與文學的姻緣,更是顯著,不用多講了。

當時的著述物中,還有一個可以稱為第三種性質的東西,那便是類書,它既不全是文學,又不全是學術,而是介乎二者之間的一種東西,或是說兼有二者的混合體。這種畸形的產物,最足以代表唐初的那種太像文學的學術,和太像學術的文學了。所以我們若要明白唐初五十年的文學,最好的方法也是拿文學和類書排在一起打量。

現存的類書,如《北堂書鈔》和《藝文類聚》,在當時所製造的這類出品中,隻占極小部分。此外,太宗時編的,還有一千卷的《文思博要》,後來從龍朔到開元,中間又有官修的《累璧》六百三十卷,《瑤山玉彩》五百卷,《三教珠英》一千三百卷(《增廣皇覽》及《文思博要》),《芳樹要覽》三百卷,《事類》一百三十卷,《初學記》三十卷,《文府》二十卷,私撰的《碧玉芳林》四百五十卷,《玉藻瓊林》一百卷,《筆海》十卷。這裏除《初學記》之外,如今都不存在。內中是否有分類的總集,像《文館詞林》似的,我們不知道。但是《文館詞林》的性質,離《北堂書鈔》雖較遠,離《藝文類聚》卻接近些了。歐陽詢在《藝文類聚·序》裏說是嫌“《流別文選》,專取其文,《皇覽遍略》,直書其事”的辦法不妥,他們(《藝文類聚》的編者不隻他一人)才采取了“事居其前,文列於後”的體例。這可見《藝文類聚》是兼有總集(《流別文選》)與類書(《皇覽遍略》)的性質,也可見他們看待總集與看待類書的態度差不多。《文館詞林》是和《流別文選》一類的書,在他們眼裏,當然也和《皇覽遍略》差不多了。再退一步講,《文館詞林》的性質與《藝文類聚》一半相同,後者既是類書,前者起碼也有一半類書的資格。

上麵所舉的書名,不過是就新舊《唐書》和《唐會要》等書中隨便摘下來的,也許還有遺漏。但隻看這裏所列的,已足令人驚詫了。特別是官修的占大多數,真令人不解。如果它們是《通典》一類的,或《大英百科全書》一類的性質,也許我們還會嫌它們的數量太小。但它們不過是“兔園冊子”的後身,充其量也不過是規模較大、品質較高的“兔園冊子”。一個國家的政府從百忙中抽調出許多第一流人才來編了那許多的“兔園冊子”(太宗時,房玄齡、魏徵、岑文本、許敬宗等都參與過這種工作),這用現代人的眼光看來,豈不滑稽?不,這正是唐太宗提倡文學的方法,而他所謂的文學,用這樣的方法提倡,也是很對的。沉思翰藻謂之文的主張,由來已久,加之六朝以來有文學嗜好的帝王特別多,文學要求其與帝王們的身份相稱,自然覺得沉思翰藻的主義最適合他們的條件了。文學由太宗來提倡,更不能不出於這一途。本來這種專在詞藻的量上逞能的作風,需用學力比需用性靈的機會多,這實在已經是文學的實際化了。南朝的文學既已經在實際化的過程中,隋統一後,又和北方的極端實際的學術正麵接觸了,於是依照“水流濕,火就燥”的物理的原則,已經實際化了的文學便不能不愈加實際化,以至到了唐初,再經太宗的慫恿,便終於被學術同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