類書與詩(2 / 3)

文學被學術同化的結果,可分三方麵來說。一方麵是章句的研究,可以李善為代表。另一方麵是類書的編纂,可以號稱博學的《兔園冊子》與《北堂書鈔》的編者虞世南為代表。第三方麵便是文學本身的堆砌性,這方麵很難推出一個代表來,因為當時一般文學者的體幹似乎是一樣高矮,挑不出一個特別魁梧的例子來。沒有辦法,我們隻好舉唐太宗。並不是說太宗堆砌的成績比別人精,或是他堆砌得比別人更甚,不過以一個帝王的地位,他的影響定不是一般人所能比的,而且他也曾經很明白的為這種文體張目過(這證據我們不久就要提出)。我們現在且把章句的研究、類書的纂輯與夫文學本身的堆砌性三方麵的關係談一談。

李善綽號“書簏”,因為據史書說,他是一個“淹貫古今,不能屬辭”的人。史書又說他始初注《文選》,“釋事而忘意”,經他兒子李邕補益一次,才做到“附事以見義”的地步。李善這種隻顧“事”、不顧“意”的態度,其實是與類書家一樣的。章句家是書簏,類書家也是書簏,章句家是“釋事而忘意”,類書家便是“采事而忘意”了。我這種說法並不苛刻。隻消舉出《群書治要》來和《北堂書鈔》或《藝文類聚》比一比,你便明白。同是鈔書,同是一個時代的產物,但拿來和《治要》的“主意”的質素一比,《書鈔》《類聚》“主事”的質素便顯著格外分明了。章句家與類書家的態度,根本相同,創作家又何嚐兩樣?假如選出五種書,把它們排成下麵這樣的次第:

《文選注》,《北堂書鈔》,《藝文類聚》,《初學記》,初唐某家的詩集。

我們便看出一首初唐詩在構成程序中的幾個階段。劈頭是“書簏”,收尾是一首唐初五十年間的詩,中間是從較散漫、較零星的“事”,逐漸的整齊化與分化。五種書同是“事”(文家稱為詞藻)的征集與排比,同是一種機械的工作,其間隻有工作精粗的程度差別,沒有性質的懸殊。這裏《初學記》雖是開元間的產物,但實足以代表較早的一個時期的態度。在我們討論的範圍內,這部書的體裁,看來最有趣。每一項題目下,最初是“敘事”,其次“事對”,最後便是成篇的詩賦或文。其實這三項中減去“事對”,就等於《藝文類聚》,再減去詩賦文,便等於《北堂書鈔》。所以我們由《書鈔》看到《初學記》,便看出了一部類書的進化史,而在這類書的進化中,一首初唐詩的構成程序也就完全暴露出來了。你想,一首詩做到有了“事對”的程度,豈不是已經成功了一半嗎?餘剩的工作,無非是將“事對”裝潢成五個字一幅的更完整的對聯,拚上韻腳,再安上一頭一尾罷了。(五言律是當時最風行的體裁,但這裏,我沒有把調平仄算進去,因為當時的詩,平仄多半是不調的)。這樣看來,若說唐初五十年間的類書是較粗糙的詩,他們的詩是較精密的類書,許不算強詞奪理吧?

《舊唐書·文苑傳》裏所收的作家,雖有著不少的詩人,但除了崔信明的一句“楓落吳江冷”是類書的範圍所容納不下的,其餘作家的產品不幹脆就是變相的類書嗎?唐太宗之不如隋煬帝,不僅在沒有作過一篇《飲馬長城窟行》而已,便拿那“南化”了的隋煬帝,和“南化”了的唐太宗打比,像前者的

暮江平不動,春花滿正開;流波將月去,潮水帶星來。

甚至

鳥擊初移樹,魚寒不隱苔。[1]

又何嚐是後者有過的?不但如此,據說煬帝為妒嫉“空梁落燕泥”和“庭草無人隨意綠”兩句詩,曾經謀害過兩條性命。“楓落吳江冷”比起前麵那兩隻名句如何?不知道崔信明之所以能保天年,是因為太宗的度量比煬帝大呢,還是他的眼力比煬帝低。這不是說笑話。假如我們能回答這問題,那麼太宗統治下的詩作的品質之高低,便可以判定了。歸真地講,崔信明這人,恐怕太宗根本就不知道,所以他並沒有留給我們那樣測驗他的度量或眼力的機會。但這更足以證明太宗對於好詩的認識力很差。假如他是有眼力的話,恐怕當日撐持詩壇的台麵的,是崔信明、王績,甚至王梵誌,而不是虞世南、李百藥一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