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到這裏,我們許要想到前麵所引時人批評李善“釋事而忘意”,和我批評類書家“采事而忘意”兩句話。現在我若給那些作家也加上一句“用事而忘意”的案語,我想讀者們必不以為過分。拿虞世南、李百藥來和崔信明、王績、王梵誌比,不簡直是“事”與“意”的比照嗎?我們因此想到魏徵的《述懷》,頗被人認作這時期中的一首了不得的詩,《述懷》在唐代開國時的詩中所占的地位,據說有如魏徵本人在那時期政治上的地位一般的優越。這意見未免有點可笑,而替唐詩設想,居然留下生這意見的餘地,也就太可憐了。平心說,《述懷》是一首平庸的詩,隻因這作者不像一般的作者,他還不曾忘記那“詩言誌”的古訓,所以結果雖平庸而仍不失為“詩”。選家們搜出魏徵來代表初唐詩,足見那一個時代的貧乏。太宗和虞世南、李百藥,以及當時成群的詞臣,做了幾十年的詩,到頭還要靠這詩壇的局外人魏徽,來維持一點較清醒的詩的意識,這簡直是他們的恥辱!
不怕太宗和他率領下的人們為詩幹的多熱鬧,究竟他們所熱鬧的,與其說是詩,毋寧說是學術。關於修辭立誠四個字,即算他們做到了修辭(但這仍然是疑問),那立誠的觀念,在他們的詩裏可說整個不存在。唐初人的詩,離詩的真諦是這樣遠,所以,我若說唐初是個大規模征集詞藻的時期,我所謂征集詞藻者,實在不但指類書的纂輯,連詩的製造也是應屬於那個範圍裏的。
上述的情形,太宗當然要負大部分的責任。我們曾經說到太宗為堆砌式的文體張目過,不錯,看他親撰的《晉書·陸機傳論》便知道。
觀夫陸機、陸雲,實荊衡之杞梓,挺珪璋於秀實,馳英華於早年。風鑒澄爽,神情俊邁。文藻宏麗,獨步當時;言論慷慨,冠乎終古。高詞迥映,如朗月之懸光;疊意回舒,若重岩之積秀,千條析理,則電坼霜開;一緒連文,則珠流璧合。其詞則深而雅,其義則博而顯。故足遠超枚、馬,高躡王、劉,百代文宗,一人而己。
因為他崇拜的陸機,是“文藻宏麗”,與夫“疊意回舒,若重岩之積秀”,“一緒連文,則珠流璧合”的陸機,所以太宗於他的群臣中就最欽佩虞世南。褚亮在《十八學士讚》中,是這樣讚虞世南的:
篤行揚聲,雕文絕世,網羅百家,並包六藝。
兩《唐書·虞世南傳》都說,他與兄世基同入長安,時人比作晉之二陸,新傳又品評這兩弟兄說:
世基辭章清勁過世南,而贍博不及也。
這樣的虞世南,難怪太宗要認為是“與我猶一體”,並且在世南死後,還有“鍾子期死,伯牙不複鼓琴”之歎,這虞世南,我們要記住,便是《兔園冊子》和《北堂書鈔》的著者。這一點極其重要。這不啻明白的告訴我們,太宗所鼓勵的詩,是“類書家”的詩,也便是“類書式”的詩。總之,太宗畢竟是一個重實際的事業中人;詩的真諦,他並沒有,恐怕也不能參透。他對於詩的了解,畢竟是個實際的人的了解。他所追求的隻是文藻,是浮華,不,是一種文辭上的浮腫,也就是文學的一種皮膚病。這種病症,到了上官儀的“六對”“八對”,便嚴重到極點,幾乎有危害到詩的生命的可能,於是因察覺了險象而憤激的少年“四傑”,便不得不大聲急呼,搶上來施以針砭了。
原載《大公報》文藝副刊第五十二期
【注釋】
[1]《隋遺錄》所載煬帝諸詩皆明秀可誦,然係唐人偽托。《鐵圍山叢談》引佚句“寒鴉飛數點,流水繞孤村”,亦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