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問“江帶峨眉雪”的“江”字底下的四個字,怎麼能刪得掉呢?同一首詩裏,他還把“君登鳳池去,勿棄賈生才”十個字整個兒給拉下來了。這十個字是一個獨立的意思,沒有同上下文重複。我想定不是譯者存心刪去的,不過一時眼花了,給看漏了罷了。(這是集中最長的一首詩;詩長了,看漏兩句準是可能的事。)可惜的隻是這兩句實在是太白作這一首詩的動機。太白這時貶居在夜郎,正在想法子求人援助。這回他又請求韋太守“勿棄賈生才”。小畑薰良先生偏把他的真正意思給漏掉了;我怕太白知道了,許有點不願意罷?
譯者還有一個地方太濫用他的自由了。一首絕句的要害就在三四兩句。對於這兩句,譯者應當格外小心,不要損傷了原作的意味。但是小畑薰良先生常常把它們的次序顛倒過來了。結果,不用說了,英文也許很流利,但是李太白又給擠掉了。談到這裏,我覺得小畑薰良先生的毛病,恐怕根本就在太用心寫英文了。死氣板臉的把英文寫得和英美人寫的一樣,到頭讀者也隻看見英文,看不見別的了。
雖然小畑薰良先生這一本譯詩,看來是一件很細心的工作,但是荒謬的錯誤依然不少。現在隻稍微舉幾個例子。“石徑”決不當譯作stony wall,“章台走馬著金鞭”的“著”決不當譯作lightly carried,“風流”決不能譯作wind and stream,“燕山雪花大如席”的“席”也決不能譯作pillow,“青春幾何時”怎能譯作Green Spring and what time呢?揚州的“揚”從“手”,不是楊柳的“楊”。但是他把揚州譯成了willow valley。《月下獨酌》裏“聖賢既已飲”譯作Both the sages and the wise were drunkers錯了。應該依韋雷的譯法——of saint and sage I have long quaffed deep才對了。考證不正確的例子也有幾個。“借問盧耽鶴”盧是姓,耽是名字,譯者把“耽鶴”兩個字當作名字了。紫微本是星的名字。紫微宮就是未央宮,不能譯為imperial palace of purple。鬱金本是一種草,用鬱金的汁水釀成的酒名鬱金香。所以“蘭陵美酒鬱金香”譯作The delicious wine of Lanling is of golden hue and flavorous,也不妥當。但是,最大的笑話恐怕是《白紵辭》了。這個錯兒同Ezra Pound的錯兒差不多。Pound把兩首詩摶作一首,把第二首的題目也給摶到正文裏去了。小畑薰良先生把第二首詩的第一句割了來,硬接在第一首的尾巴上。
我雖然把小畑薰良先生的錯兒整套的都給搬出來了,但是我希望讀者不要誤會我隻看見小畑薰良先生的錯處,不看見他的好處。開章明義我就講了這本翻譯大體上看來是一件很精密、很有價值的工作。一件翻譯的作品,也許旁人都以為很好,可是叫原著的作者看了,準是不滿意的,叫作者本國的人看了,滿意的許有,但是一定不多。Fitzgerald譯的Rubaiyat在英文讀者的眼裏,不成問題,是譯品中的傑作,如果讓一個波斯人看了,也許就要搖頭了。再要讓莪默自己看了,定要跳起來嚷道:“牛頭不對馬嘴!”但是翻譯當然不是為原著的作者看的,也不是為懂原著的人看的,翻譯畢竟是翻譯,同原著當然是沒有比較的。一件譯品要在懂原著的人麵前討好,是不可能的,也是沒有必要的。假使小畑薰良先生的這一個譯本放在我眼前,我馬上就看出了這許多的破綻來,那我不過是同一般懂原文的人一樣的不近人情。我盼望讀者——特別是英文讀者不要上了我的當。
翻譯中國詩在西方是一件新的工作(最早的英譯在一八八八年),用自由體譯中國詩,年代尤其晚。據我所知道的小畑薰良先生是第四個人用自由體譯中國詩。所以這種工作還在嚐試期中。在嚐試期中,我們不應當期望絕對的成功,隻能講相對的滿意。可惜限於篇幅,我不能把韋雷、陸威爾的譯本錄一點下來,同小畑薰良先生的作一個比較。因為要這樣我們才能知道小畑薰良先生的翻譯同陸威爾比,要高明得多,同韋雷比,超過這位英國人的地方也不少。這樣講來,小畑薰良先生譯的《李白詩集》在同類性質的譯本裏,所占的位置很高了。再想起他是從第一種外國文字譯到第二種外國文字,那麼他的成績更有叫人欽佩的價值了。
原載《北平晨報》副刊,十五年六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