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譯李太白詩(2 / 3)

“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發青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

The autumn moon is half round above Omei Mountain.

Its pale light falls in and flows with the water of the Pingchang River.

In-night I leave Chingchi of the limpid stream for the Three Canyons.

And glides down past Yuchow,thinking of you whom I can not see.

在詩後麵譯者聲明了,這首詩譯得太對不起原作了。其實他應該道歉的還多著,豈隻這一首嗎?並且《靜夜思》《玉階怨》《秋浦歌》《贈汪倫》《山中答問》《清平調》《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一類的絕句,恐怕不隻小畑薰良先生,實在什麼人譯完了,都短不了要道歉的。所以要省了道歉的麻煩,這種詩還是少譯的好。

我講到了用自由體譯樂府歌行最能得到滿意的結果。這個結論是看了好幾種用自由體的英譯本得來的。讀者隻要看小畑薰良先生的《蜀道難》便知道了。因為自由體和長短句的樂府歌行,在體裁上相差不遠;所以在求文字的達意之外,譯者還有餘力可以進一步去求音節的仿佛。例如篇中幾句“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是全篇音節的鎖鑰,是很重要的,譯作“The road to Shu is more difficult to climb than to climb the steep blue heaven”,兩個(climb)在一句的中間作一種頓挫,正和兩個難字的功效一樣的;最巧的“難”同climb的聲音也差不多,又如“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衝波逆折之洄川”譯作:

Lo,the road mark high above,where the six dragons circle the sun!

The stream far below,winding forth and winding back,breaks into foam.

這裏的節奏也幾乎是原詩的節奏了。在字句的結構和音節的調度上,本來算韋雷(Arthur Waley)最講究。小畑薰良先生在《蜀道難》《江上吟》《遠別離》《北風行》《廬山謠》幾首詩裏,對於這兩層也不含糊。如果小畑薰良同韋雷注重的是詩裏的音樂,陸威爾(Amy Luwell)注重的便是詩裏的繪畫。陸威爾是一個imagist,字句的色彩當然最先引起她的注意。隻可惜李太白不是一個雕琢字句、刻畫詞藻的詩人,跌宕的氣勢——排奡的音節是他的主要的特性。所以譯太白與其注重詞藻,不如講究音節了。陸威爾不及小畑薰良隻因為這一點;小畑薰良又似乎不及韋雷,也是因為這一點。中國的文字尤其中國詩的文字,是一種緊湊非常——緊湊到了最高限度的文字。像“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這種句子連個形容詞、動詞都沒有了;不用說那“屍位素餐”的前置詞、連讀詞等等的。這種詩意的美,完全是靠“句法”表現出來的。你讀這種詩仿佛是在月光底下看山水似的。一切的都幕在一層銀霧裏麵,隻有隱約的形體,沒有鮮明的輪廓;你的眼睛看不準一種什麼東西,但是你的想象可以告訴你無數的形體。溫飛卿隻把這一個一個的字排在那裏,並不依著文法的規程替它們聯絡起來,好像新印象派的畫家,把顏色一點一點的擺在布上,他的工作完了。畫家讓顏色和顏色自己去互相融洽,互相輝映——詩人也讓字和字自己去互相融洽,互相輝映。這樣得來的效力準是特別的豐富。但是這樣一來中國詩更不能譯了。豈隻不能用英文譯?你就用中國的語體文來試試,看你會不會把原詩鬧得一團糟?就講“峨眉山月半輪秋”,據小畑薰良先生的譯文(參看前麵),把那兩個the一個is一個above去掉了,就不成英文,不去,又不是李太白的詩了。不過既要譯詩,隻好在不可能的範圍裏找出個可能來。那麼唯一的辦法隻是能夠不增減原詩的字數,便不增減,能夠不移動原詩字句的次序,便不移動。小畑薰良先生關於這一點,確乎沒有韋雷細心。那可要可不要的and,though,while……小畑薰良先生隨便就拉來嵌在句子裏了。他並且憑空加上一整句,憑空又給拉下一句。例如《烏夜啼》末尾加了一句for whom I wonder是毫無必要的。《送汪倫》中間插上一句It was you and your friends come to bid me farewell簡直是畫蛇添足。並且譯者怎樣知道給李太白送行的,不隻汪倫一個人,還有“your friends”呢?李太白並沒有告訴我們這一層。《經亂離後天恩流夜郎憶舊遊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裏有兩句“江帶峨眉雪,橫穿三峽流”,他隻譯作And lo,the river swelling with the tides of Three Canyo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