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文藝鑒賞的程度(1 / 2)

我在前節曾說,一部名著可有種種等級的讀者。又,因了前節所說,一讀者對於一部名著,也因了自己成長的程度,異其了解的深淺。文藝鑒賞上的有程度的等差,是很明顯的事了。在程度低的讀者之前,無論如何的高級文藝也顯不出偉大來。

最幼稚的讀者大概著眼於作品中所包含的事件,隻對於事件有興趣,其他一切不同。村叟在夏夜講《三國》,講《聊齋》,講《水滸》,周圍圍了一大群的人,談的娓娓而談,聽的傾耳而聽,是這類。都會中人的歡喜看《濟公活佛》,《諸葛亮招親》,讚歎真刀真槍,真馬上台,是這類。十餘歲的孩子們歡喜看偵探小說,是這類。世間所流行的什麼“黑幕”,“現形記”,“奇聞”,“奇案”等類的下劣作品,完全是投合這類人的嗜好的。

這類人大概不能了解詩,隻能了解小說戲劇,因為小說戲劇有事件,而詩則除了敘事詩以外,差不多沒有事件。其實,小說之中沒有事件可說的盡多,近代自然主義的小說,其事件往往盡屬日常瑣屑,毫無怪異可言,即就劇而論,也有以心理氣氛為主,不重事件的。在這種藝術作品的前麵,這類人就無法染指了。

作品的梗概不消說是讀者第一步所當注意的。但如果隻以事件為興味的中心,結果將無法問津於高級文藝,而高級文藝在他們眼中,也隻成了一本排列事件的賬簿而已。

其次,同情於作中的人物,以作中的人物自居者,也屬於這一類。讀了《西廂記》,男的便自以為是張君瑞,讀了《紅樓夢》,女的便自以為是林黛玉,看戲時因為同情於主人公的結果,對於戲中的惡漢感到憤怒,或者甚而至於切齒痛罵,諸如此類,都由於執著事件,以事件為趣味中心的緣故。

較進步的鑒賞法是耽玩作品的文字,或注意於其音調,或玩味其結構,或讚賞其表出法。這類的讀者大概是文人。一個普通讀者,對於一作品亦往往有因了讀的次數,由事件興味進而達到文字趣味的。《紅樓夢》中有不少的好文字,例如第三回敘林黛玉初進賈府與寶玉相見的一段:

“……寶玉看罷,笑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賈母笑道,‘可又是胡說,你何曾見過她。’寶玉笑道,‘雖然未曾見過她,然看著麵善,心裏倒象是舊相識,恍若遠別重逢一般。’……”

在過去有青梗峰那樣的長曆史,將來有不少糾紛的男女二主人公初會時,男主人公所可說的言語之中,要算這樣說法為最適切的了。這幾句真不失為好文字。但除了在文字上有慧眼的文人以外,普通的讀者要在第一次讀《紅樓夢》時就體會到這幾句的好處,恐是很難得的事。

文字的鑒賞原不失為文藝鑒賞的主要部分,至少比事件趣味要勝過一籌。但如果僅隻執著於文字,結果也會陷入錯誤。例如詩是以音調為主要成分的,從來盡有讀了琅琅適口而內容全然無聊的詩,不,大部分的詩與詞,完全沒有什麼真正內容的價值,隻是把平庸的思想辭類,裝填在一定文字的形式中的東西,換言之,就是靠了音調格律存在的。我們如果執著於音調格律,就會上他們的當。小說不重音律,原不會像詩詞那樣地容易上當,但好的小說不一定是文字好的。托斯道夫斯基(Dostoyevski)的小說,其文字的拙笨,凡是讀他的小說的人都感到的,可是他在文字背後有著一種偉大吸引力,能使讀者忍了文字上的不愉快,不中輟地讀下去。左拉的小說也是在文字上以冗拙著名的,卻是也總有人喜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