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暗淡的月光下麵,摸索著出了月洞門,繞過四麵廳,看著前麵便是荼縻架,他便去在架下回廊上恭恭敬敬地坐著,那兩隻眼隻望著那條花徑。聽牆外打過三更,還不見嬌娜到來;他正在出神時,忽覺一陣涼風,吹得他不住打著寒嗓,夾著滿滿地落下雨來。幸而他坐的地方,上麵有密密的花蔭遮著,雨點也打不下來;隻是那一陣一陣的涼風刮在身上,冷得他隻把身體縮作一團,兩條臂兒交叉著,攀住自己肩頭,隻是死守著。
挨過半個更次,那雨點越來越大了,越是花葉子上漏下來的雨點越是大,頓時把厚卿的一件夾衫,兩肩上打濕了兩大塊。可憐他冷得上下兩排牙齒捉對廝打,聽聽牆外又打四更,他實在掙紮不住了,隻好抱著脖子,從花架上逃出來。一路雨淋著,天光又漆黑,地下又泥濘。
回得房去,向鏡中一照,已是狼狽得不成個模樣兒。他急急脫下濕衣,和那泥染透了的鞋襪,又怕給他舅母看見了查問,便把這衣帽鞋襪揉作一團,一齊塞在衣箱裏,另外又找了衣帽鞋襪。他冷得實在禁不住了,便向被窩裏一鑽,兀自豎起了耳朵聽著窗外,隻聽得淅淅瀝瀝的雨聲,便矇矇矓矓地睡熟去了。
一忽醒來,便覺得頭昏腦脹,深身發燒。知道自己受了寒,便嚴嚴地裹住被兒睡著。看看天明,那頭腦重沉沉的,兀自坐不起身來;直到他舅母知道了,忙趕進屋子來摸厚卿的皮膚,焦得燙手。說道:“我的兒,你怎麼了?這病來勢不輕呢!快睡著不要動。”
一麵傳話出去,快請大夫來診病;一麵吩咐大丫頭快煎薑茶來,親自服侍他吃下。這時六位姨娘和嬌娜,都進屋子來望病。那厚卿見了嬌娜,想起昨夜的苦楚來,淚汪汪地望著。嬌娜怕人瞧見,急轉過脖子去。停一會覷人不防備的時候,又轉過臉來向厚卿默默地點頭來。大夫來了,他們都回避出去。
厚卿這一場病,因受足了風寒,成了傷寒病,足足病了一個月,才能起身。在這一個月裏,嬌娜小姐也曾瞞著人私地裏來探望他幾次。隻因丫鬟送湯送藥,和榮氏來看望他,屋子裏常常不斷人地走動,嬌娜要避人的耳目,也不敢逗留。兩人見了麵,隻說得不多幾句話,便匆匆走開。
那朱太守早已在半個月前回家來了,嚇得嬌娜越發不敢到厚卿房裏走動。倒是朱太守常常到他外甥屋裏去說話解悶兒:
說起此番煬帝開河,直通江都,沿路建造行宮別館,預備煬帝遊玩。那行宮裏一般設著三宮六院,廣選天下美人,又搜羅四方奇珍異寶,名花仙草,裝點成錦繡乾坤。那許廷輔此番南下,便是當這個采辦的差使;挖掘禦河,皇上卻委了麻叔謀督工。
說起開河都護麻叔謀,在寧陵縣鬧下一樁大案來。現在皇帝派大臣去把他囚送到京,連性命也不能保。
原來麻叔謀一路督看河工,經過大城大邑,便假沿路地方官的衙署充作行轅。到那山鄉荒僻的地方,連房屋也沒有,隻得住在營帳裏麵。這營帳搭蓋在野地裏,大風暴雨,麻叔謀一路不免感受風寒。到寧陵縣下馬村地方,天氣奇冷,一連十多天不住地大風大雨,麻叔謀突然害起頭痛病來。來勢很重,看看病倒在床上,一個月不能辦事,那河工也停頓起來,沒奈何,隻得上表辭職。這麻叔謀是煬帝親信的大臣,如何肯準他辭職?便一麵下旨,令令狐達代督河工,一麵派一個禦醫名巢元方的,星夜到寧陵去給麻叔謀診病。
這禦醫開出一味藥來,是用初生的嫩羔羊,蒸熟,拌藥末服下。連吃了三天,果然病勢全退。但從此麻叔謀便養成了一個吃羔羊的饞病,做成了定例,一天裏邊必要殺翻幾頭小羊,拿五味調合著,香甜肥膩,美不可言;便替他取一個美名,稱作含酥臠。這麻都護天天吃慣了含酥臠,那廚子便在四鄉村坊裏去收買了來,預備著一處地方;或城或鄉,無處不收買到。
麻都護愛吃羔羊的名兒,傳遍了遠近。起初,還要打發廚子去買,後來漸漸有人來獻給他。麻叔謀因愛吃羔羊,又要收服獻羊人的心,使他常常來獻羊,遇到有人來獻羊的,他便加倍給賞。因此一人傳十,十人傳百。那百姓們聽說獻羔羊可以得厚利的,便人人都來獻羊。但獻羊的人多,那羔羊卻產生的少。
離寧陵四周圍一二百裏地方,漸漸斷了羊種。莫說百姓無羊可獻,便是那麻叔謀的廚子,趕到三四百裏以外的地方去,也無羊可買。麻叔謀一天三餐不得羔羊,便十分憤怒,常常責打那個廚子。慌得那個廚子在各村各城四處收買,因此便惹出下馬村的一夥強人來。
這下馬村中有一個陶家,兄弟三人,大哥陶榔兒,二哥陶柳兒,三弟陶小壽,都是不良之徒,專做雞鳴狗盜的生涯。手下養著無數好漢,都能飛簷走壁。不論遠村近鄰,凡是富厚之家,便把作他們的衣食所在。靠天神保佑,他兄弟三人,做了一輩子盜賊,並不曾破過一次案。據看風水的人說,他祖墳下麵有一條賊龍,他子孫若做盜賊,便一生吃用不盡。隻是殺不得人,若一殺人,便立刻把風水破了,這一碗逍遙飯也吃不成了。陶家三兄弟仗著祖宗風水有靈,竟漸漸地做了盜賊世家。
不想如今隋場皇帝開河,那河道不偏不倚地恰恰要穿過陶家的祖墳。陶榔兒兄弟三人,便著了忙,日夜焦急。便商量備些禮物去求著麻叔謀,免開掘他的祖墳。轉心一想,這一番開河工,王侯家的陵寢也不知挖去多少,如何肯獨免我家?若要仗著兄弟們的強力,行凶攔阻,又是朝廷的勢力,如何敵得他過?千思萬想,再也想不出一個好法子來。忽打聽得麻叔謀愛吃羔羊,鄉民們都尋了去獻,陶榔兒說:“我們何不也把上好小羔兒蒸兒隻去獻?這雖是小事,但經不得俺們今日也獻,明日也獻,獻盡自獻,賞卻不受。麻叔謀心中歡喜,我們再把真情說出來,求告著他,也許能免得。”
小壽聽了笑道:“大哥這個話,真是一廂情願!我聽說麻叔謀這人,貪得無厭;在他門下獻羊的,一日有上千上百,哪裏就希罕我們這幾隻羊?便算我們不領賞,這幾隻羊卻能值得多少,便輕輕依著我們改換河道?怕天下決沒有這樣便宜的事呢。”
柳兒也接著說道:“除非是天下的羊都絕了種,隻我家有羊,才能夠博得他的歡心。”
兄弟二人,你一言我一語爭論著,榔兒卻隻是低下了頭,全不理論。柳兒問道:“大哥,你為何連聲也不作了?”
榔兒道:“非我不作聲,我正在這裏打主意呢。”
小壽道:“大哥想得好主意了沒有?”
榔兒道:“我聽你二人的話,都說得有理:若不拿羊去獻,卻苦沒有入門之路;若真的拿羊去獻,幾隻羊卻能值得多少,怎能把這大事去求他?我如今有一個主意:想麻叔謀愛吃羔羊,必是一個貪圖口腹之人;我聽說人肉的味兒最美,我們何不把三四歲的小孩子尋他幾個來,斬了頭,去了腳,蒸得透熟,煮得稀爛,將五味調得十分精美,充做羔羊,去獻給他。他吃了滋味好,別人的都趕不上,那時自然要求尋我們。日久與他混熟了,再隨機應變,或多送他銀子,或拿著他的短處,要他保全俺們的祖墳,那時也許有幾分想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