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宗是一刻不能離開王貴妃的,便急令宮女上樓宣召去;那宮女去了半天,卻不見王貴妃下樓來。
德宗忍不住了,便親自上樓看時,隻見王貴妃坐在牙床上,低頭抹淚。德宗看了,心中又是痛惜,又是詫異。說也奇怪,這王貴妃自進宮以來,從不曾開過笑口。任德宗皇帝百般哄說勸慰,她總是低頭默默。德宗皇帝見如此美人,不開笑口,真是平生第一恨事。德宗常自言自語道:“朕若得見王貴妃一笑,便拋棄了皇位也歡喜的。”
誰知這王貴妃竟是不肯笑,她非但不笑,愈是見皇帝恩愛,卻愈見她蛾眉緊鎖。德宗錯認做自己恩情有欠缺的地方,便格外在美人身上用工夫。真是輕憐熱愛,千依百順,誰知愈弄愈壞,終日隻聽得這王貴妃長籲短歎。德宗隻恐委屈了這位美人,便建造起這座水晶樓來,窮極華麗;滿想守到水晶樓落成之日,必得美人開口一笑。誰知今日王貴妃竟痛哭起來,她見德宗皇帝站在跟前,卻愈是哭得淒涼。
德宗皇帝還想上前去撫慰她,忽見王貴妃哭拜在地,口口聲聲求著:“萬歲爺饒放了俺這賤奴吧!賤奴自知命薄,受不住萬歲爺天一般大的恩寵,更受不住宮廷中這般拘束;賤奴自入宮以來,因想念家中,心如刀割。又因宮中禮節繁瑣,行動監視,宛如獄中囚犯。在萬歲爺百般寵愛,而在賤妾受之,則如芒刺在背,針氈在股,飲食無味,魂夢不安。萬歲爺如可憐賤妾命小福薄,務求放妾出宮,還我自然;則世世生生,感萬歲爺天高地厚之恩!”
德宗皇帝卻不料王貴妃說出這番話來,心中十分掃興,滿意要訓斥她幾句,又看她哭得帶雨梨花似的,十分可憐,便也默然下樓去,自尋一班妃嬪飲酒作樂去了。
但德宗皇帝心中最寵愛的是這位王貴妃,如今王貴妃不在跟前,便覺舉眼淒涼,酒也懶得吃,歌也懶得聽,舞也懶得看。
當時有李夫人和左貴嬪在跟前伺候著,她們巴不得王貴妃失了寵,自己可以爬上高枝兒去。李夫人裝出千嬌百媚的樣子來,勸萬歲爺飲著酒。又說:“萬歲爺原也忒煞寵愛王貴妃了。從來說的,受寵而驕,也莫怪貴妃在萬歲爺跟前做出這無禮的樣子來了。”
左貴嬪也接著說道:“這也怪不得王貴妃當不起萬歲爺天大的深恩,從來生成賤骨的人,決不能當富貴榮華之福。
俺住在母家的時候,原養一婢女,名惜紅的,後來贈與俺姨父為妾,姨父正值斷弦,見惜紅麵貌較好,便有扶為正室之意。
誰知此妾賤骨生成,見主人加以寵愛,與為敵體,便百般推讓,不敢當夕;主人無可如何,便另娶繼妻。終因惜紅少好可愛,亦時賜以綺羅,贈以珠玉。但此妾皆屏之不禦,終日亂頭粗服,雜入婢嫗,井臼操作,嬉笑自若。此豈非生成賤骨吧?”
德宗聽了,也不覺大笑。當夜席散,德宗皇帝便臨幸左貴嬪宮中。
次日起身,終不能忘情於王貴妃,又至水晶樓看時,隻見王貴妃亦亂頭粗服,雜宮女中操作。德宗忽想起昨日左章嬪之言,不覺大笑。那王貴妃見了萬歲爺,依舊求著要放她出宮去。
德宗聽了,冷笑一聲,說道:“真是天生賤骨,無可救藥。”
當下便傳總管太監下旨,除王貴妃名號;令王珠穿著原來入宮時的衣裳,用一輛小車王珠坐著,送出宮門,退歸王家去。傳諭王承升道:“汝妹真窮相女子,朕不可違天強留。彼命中注定寒乞,將來必不能安享富貴,可擇一軍校配之,不可仍令嫁與仕宦之家。”
王承升領了皇帝的諭旨,心中鬱鬱不樂。看他妹妹回得家來,卻一般地笑逐言開,嬌憨可憐。滿心想埋怨她幾句,看他妹妹又天真爛漫地趕著王承升,隻是哥哥長哥哥短地喚著,說笑著,便也不忍得再說她了。王珠在家中,終日惟拉著府中婢媼,在後花園中嬉戲;有時在花前月下,奏琴一曲,引得那班婢媼聽了,一個個的手舞足蹈的快樂起來。
這時有一個元士會,官拜中書舍人;麵貌十分清秀,也深通音律。如今三十二歲,和王承升原是知己朋友;隻因年齡比王承升小著三年,便拜王承升為兄。娶一妻室鍾氏,卻也解得宮商;夫婦二人,在閨房之內,調箏弄瑟,甚是相得。這王珠小姐,做閨女的時候,也曾幾次和元士會相見;談起音樂,彼此津津有味。隻因避著男女之嫌,也不敢常常見麵。王珠也曾在一班婢媼跟前,誇說元士會是當今第一才子。不知怎的,這一句話,竟輾轉傳到元士會耳中,便不覺起了知己之感,害得元士會好似害了瘋病一般,常常獨自一人,坐在書房中,歎說道:“王家小姐,真是俺元士會的知己!”
這句話落在鍾氏耳中,夫婦之間,也曾起一番爭執,從此鍾氏便禁著她丈夫不許再到王家去了。那王珠小姐,不久也被德宗宣進宮去,冊立為貴妃,卻也斷了兩邊的妄想。不料如今這位王小姐,又從宮裏退出來,住在家中,依然做了待嫁的孤鸞。
這一天,元士會因久不來王家了,在家中悶坐無聊,便信步至王府中來訪問王承升。適值承升不在家中,這元士會是在王家走熟的人,他來到王家,自由進出,也沒人去幹預他。王承升這時,雖說不在家中;這元士會便走進承升的書房中去閑坐。身才坐下,忽聽得玲瑽的琴聲,從隔牆傳入耳中來。這是元士會心中所好的,便也忍不住站起身來,跟著琴聲尋去。書房後牆,開著一扇月洞門兒,原通著後花園的;元士會和王承升琴酒之會,也常涉足園亭,所以這花園中的路徑,也很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