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了一會,果然見一個頎長婦人,扭扭捏捏地行來,那小姑這時還未走,見了,便隱在壁角裏,向那門丁努嘴兒。那班奴仆一聲吆喝,便一擁上去,七手八腳地一陣亂扯,把那婦人身上的衣裙扯成蝴蝶兒一般,片片飛散,頓時赤條條地露出男子的身體來。大家齊罵一聲臭囚囊,拳腳交下,那褚官人見不是路,便兩手捧著肚子,拔腳飛逃。饒他逃得快,那身上臉上,已著了十多拳,頓時青腫起來。褚官人也顧不得了,隻低著頭向家中逃去。他妻子見丈夫竟赤條條地從外麵逃來,便十分驚詫。忙問時,褚官人也不說話,隻向床上一倒。他被元府一個家人,踢傷了肚子;這一睡倒,忙請大夫治傷,足足醫治了一個多月,才能勉強起床。
這一口怨氣,他如何忍得,便跑到鄭州刺史衙門裏去告密,說元士會誘逃宮眷。這個罪名,何等重大?那鄭州刺史三年不得升官,正要找一件事立功,聽了褚官人的話,正是富貴尋人,如何不認真辦去。他便調齊通班軍役,候到半夜時分,一聲吆喝,打進元府去。不問情由,便把元士會夫婦二人雙雙擒住,捆綁起來,打入囚籠,帶回衙門去。可憐那元夫人,是一個千嬌百媚的美人兒,如何經得這陣仗兒;早已縮在囚籠裏,哭得和淚人兒一般。元士會看了,雖是萬分心痛,但也是無法可想。
那位刺史官,捉住了士會夫婦二人,回衙去,也不審問。第二天,一匹馬,親自押著上路。曉得夜宿,徑向京師行來。幸得鄭州地方,離京師還不十分遠,不消半個月工夫,已到了京師。
那刺史官把土會夫婦二人直送到吏部大堂,那班堂官,原都認識元士會的,隻是他娶了王承升的妹妹為繼室,這是秘密的事,眾人都不得知道。王承升的妹妹,是經當朝萬歲爺冊立過為貴妃的,如今元土會竟大膽娶為妻子,這欺君犯上的罪,眾人都替他捏一把汗。大家商議,看在同僚麵上,便去把王承升請來會議。那元夫人見了他哥哥,隻是啼哭,深怨那鄭州刺史多事。
王承升隻得看在兄妹的情分上,替元士會做一個和事老,送了一筆程儀,打發鄭州刺史回去,又把士會夫妻二人,帶回家去。
那元夫人在路上,經過了這一番風霜跋涉,她這嬌怯怯的身軀,早不覺大病起來。士會和她夫人是十分恩愛的,便躲在王府上,調理湯藥。自己是掛冠歸去的人了,便不敢出頭露麵。倘讓人知道,他依舊逗留在京師,告到上官,又是一個欺君的罪名。
好不容易,盼到夫人病體痊愈了,王承升打發盤川,送他夫婦回鄭州去。
誰知天下的事,禍不單行,福無雙至;那鄭州元士會府中,隻因土會不在家,一天深夜,打進來一群強人,把府中所有值錢的珍寶,打劫得幹幹淨淨,還殺死了兩個家人。這樁盜案命案,至今也還沒有一個著落。這也不用說了,這顯然是那褚官人做下的事。
那褚官人原答應那鄰家少婦,把元夫人的金銀珍寶騙出來,和她過著日子的。如今覷著元士會犯了官司,押解進京去,這正是他下手的好機會。褚官人原結識下當地一班無賴光棍,慣做殺人放火事體的。褚官人隻須化幾文小錢,招集了一班狐群狗黨,乘著黑夜,趕到元府上去,打破大門,見人便殺,見物便搶。
那看守府第的男女仆人,早嚇得屁滾尿流,四散奔逃,還有誰肯去替主人保守財物?不消一個更次,早把元府上的細軟財物,擄得幹幹淨淨,好似水洗過一般。待那防守官兵得到風聲趕來時,早已溜得無影無蹤。褚官人宅子後麵,原是臨河的;那班強人,劫了財物,滿滿地裝了一船,悄悄地運進了褚家後門,在藏糧食的地窖子裏,平分了贓物。內中獨樂死了那個鄰家淫婦,褚官人給了她許多珍寶首飾。這件事他們做得十分秘密,連褚官人的妻子也睡在鼓中。
隻可憐元士會,因得了這位美人,鬧得家破人亡,受盡驚慌,曆盡折磨,把元土會曆年積蓄下來的官俸,和他夫人的閨房私蓄,都被此次褚官人搶得幹幹淨淨。從此他兩夫婦在家度日,也艱難起來。所有舊日奴仆,見主人失了勢,也都星散了。
可憐元夫人身旁,隻留下一個小丫頭,一切家務烹調的雜事,少不得要元夫人親自動手,把一個脂粉美人,頓時弄得亂頭粗服,憔悴可憐。元士會也是自幼兒享福慣的,隻如今家計零落,他心愛的夫人,井臼辛勞,也隻有在一旁歎氣的份兒。這也是元夫人命宮中犯了魔蠍,她在廚下炊飯,隻因身體十分疲倦,草草收拾,便伴她丈夫就寢,在不知不覺中,留下了火種。挨到夜深時候,那廚下火星爆發,頓進轟轟烈烈,把全個府第,好似拋在洪爐中一般。元士會從夢中驚醒,隻見滿室通紅,那千百條火舌,齊向他臥房中撲來。他也不及照顧衣物,隻翻身把並頭睡著的夫人向腋下一挾,單衣赤足,向窗戶中跳出去。
回頭看時,那臥房已全被火焰包圍了。他夫人身上,隻穿了一件小紅襖兒。寒夜北風,甚是難禁。隻聽他夫人一聲哭一聲喚著,元土會沒奈何,鼓著勇氣,再衝進屋子去,在下屋子裏,拾得了幾件破裙襖兒,拿來與他夫人穿上,暫時抵敵了寒威。
這時早已轟動了左鄰右舍,人頭擁擠,有幫著救火的,有幫著叫喊的。這一場火直燒到天色微明,把一座高大府第,燒成白地。元夫人想想自己苦命,又連累了丈夫受這災難,便不禁望著那火燒場,嗚咽痛哭。元士會隻顧解勸他夫人的悲哀,卻把自己的悲哀反忘去了。那一班閑人,隻圍定了他夫妻二人;也有拍著手打哈哈的,也有說著俏皮話的,卻沒有一個人可憐他的,更沒有一個人招呼他到屋中去坐坐的。
元士會看他妻子柔腰纖足,站立多時,知道她腰酸足痛,心中萬分憐惜,便扶著他夫人向左右鄰家去,求他們暫時收留,討一碗水,給他夫人潤潤喉兒,借一個椅子給他夫人息息力兒。誰知他二人走到東,東家不理,走到西,西家不睬。說他二人是晦氣鬼,沒得把他的晦氣帶進門來。他們走遍了鄰裏,從前鄰舍人家,搶著和看天仙一般找上門去求著要看這位元夫人的,如今元夫人親自送上門來,給他們看,他們都好似見了鬼一般,把門兒關得緊騰騰的,連聲息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