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雖寬靡所容!長淮誰是主人翁?
江南父老還相念,隻欠一帆東海風。
——文天祥:《旅懷》
一
他們是十二個。杜滸,那精悍的中年人,歎了一口氣,如釋重負似的,不擇地的坐了下去。剛坐下,立刻跳了起來,叫道:
“慢著!地上太潮濕。”他的下衣已經沾得淤濕了。
疲倦得快要癱化了的幾個人,聽了這叫聲,勉強的掙紮的站著,背靠在土牆上。
一地的濕泥,還雜著一堆堆的牛糞,狗糞。這土圍至少有十丈見方,本是一個牛欄。在這兵荒馬亂的時候,不知那些牛隻是被兵士們牽去了呢,還是已經逃避到深山裏去,這裏隻剩下空空的一個大牛欄。濕泥裏吐射出很濃厚的腥騷氣。周遭的糞堆,那臭惡的氣味,更陣陣的撲鼻而來。他們站定了時,在靜寂清鮮的夜間的空氣裏,這氣味兒益發重,益發難聞,隨了一陣陣的晚風直衝撲而來。個個人都要嘔吐似的,長袖的袖口連忙緊掩了鼻孔。
“今夜就歇在這土圍裏?”杜滸無可奈何的問道。
“這周圍的幾十裏內,不會有一個比這個土圍更機密隱秘的地方。我們以快些走離這危險的地帶為上策,怎麼敢到民家裏去叩門呢?冷不防那宅裏住的是韃子兵呢。”那作為向導的本地人餘元慶又仔細的叮囑道。
十丈見方的一個土圍上麵,沒有任何的蔽蓋。天色藍得可愛。晶亮的小星點兒,此明彼滅的似在打著燈語。苗條的一彎新月,正走在中天。四圍靜悄悄的,偶然在很遠的東方,有幾聲犬吠,其聲淒慘的象在哭。
露天的憇息是這幾天便過慣了的,倒沒有什麼。天氣是那末好。沒有一點下雨的征兆。季春的氣候,夜間是不涼不暖。睡在沒有蔽蓋的地方倒不是什麼難堪的事。所難堪的隻是那一陣陣的腥騷氣,就從立足的地麵蒸騰上來,更有那一陣陣的難堪的糞臭氣濃烈的夾雜在空中,熏衝得人站立不住。
“在這個齷齪的地方,丞相怎麼能睡呢?”杜滸躊躇道。
文丞相,一位文弱的書生,如今是改扮著一個商人,穿著藍布衣褲,腰係布條,足登草鞋。雖在流離顛沛之中,他的高華的氣度,淵雅的局量,還不曾改變。他憂戚,但不失望。他的清秀的中年的臉,好幾天不曾洗了,但還是那末光潤。他微微的有些愁容。眉際聚集了幾條皺紋,表示他是在深思焦慮。他疲倦得快要躺下,但還勉強的站立著。他的手扶在一個侍從的肩上,足底板是又痠痛,又濕熱;過多的汗水把襪子都浸得濕了,有點怪難受的苦楚。但他不說什麼,他能夠吃苦。他已經曆過千辛萬苦;他還準備著要經曆千百倍於此的苦楚。
他的頭微微的仰向天空。清麗的夜色仿佛使他沉醉。涼颸吹得他疲勞的神色有些蘇複——雖然腿的小肚和腳底是仍然在痠痛。
“我們怎麼好呢?這個地方沒法睡,總得想個法子。至少,丞相得憇息一下!”杜滸熱心地焦急著說道。
文丞相不說什麼,依然昂首向天。誰也猜不出他是在思索什麼或是在領略這夜天的星空。
“丞相又在想詩句呢!”年輕的金應悄悄的對鄰近他身旁的一個侍從說。
“我們得想個法子!”杜滸又焦急的喚起大家的注意。
向導的餘元慶說道:“沒有別的法子,隻能勉強的打掃出一片幹凈土出來再說。”
“那末,大家就動手打掃,”杜滸立刻下命令似的說。
他首先尋到一條樹枝,枝頭綠葉紛披的,當作了掃帚,開始在地上掃括去腥濕的穢土。
個個人都照他的榜樣做。
“你的泥水濺在我的臉上了!”
“小心點,我的衣服被你的樹枝掃了一下,沾了不少泥漿呢。”
大家似乎互相在咆吼,在責駡,然而一團的高興,幾乎把剛才的過分的疲倦忘記了。他們孩子們似的在打閙。
不知掃折了多少樹枝,落下了多少的綠葉,他們麵前的一片泥地方才顯得幹凈些。
“就是這樣了罷,”杜滸歎了一口氣,放下了他的打掃的工作,不顧一切的首先坐了下去。
一個侍從,打開了文丞相的衣包,取出了一件破衣衫,把它鋪在地上。
“丞相也該息息了,”他憐惜的說道。
“諸位都坐下了罷,”文丞相藹然和氣的招呼道。
陸陸續續的都圍住了文丞相而坐下。他們是十二個。
年輕的金應道:“我覚得有點冷,該生個火才好。”
“剛才走得熱了,倒不覚什麼。現在坐定了下來,倒眞覚得有些冷抖抖的了。”杜滸道。
“得生個火,我去找幹樹枝去。”好動的金應說著,便跳了起來。
向導,那個瘦削的終年象有深憂似的餘元慶,立刻也跳起身來,擋住了金應的去路,嚴峻的說道:“你幹什麼去!要送死便去生火!誰知道附近不埋伏著韃子兵呢?生火招他們來麼?”
金應一肚子的高興,橫被打斷了,咕嘟著嘴,自言自語道:“老是韃子兵韃子兵的嚇唬人!老子一個打得他媽的十個!”然而他終於仍然坐了下去。
“韃子兵不是在午前才出來巡邏的麼?到正午便都歸了隊,夜間是不會來的。”杜滸自己寬慰的說道。
“那也說不定。這裏離瓜州揚子橋不遠,大軍營在那邊,時時有征調,總得格外小心些好。”餘元慶的瘦削見骨的臉上露出深謀遠慮的神色。
文丞相隻是默默的不響,眼睛還是望著夜天。
鐮刀似的新月已經斜掛在偏西的一方了;東邊的天上略顯得陰暗。有些烏雲在聚集。中天也有幾朵大的雲塊,橫亙在那裏,不知在什麼時候出現的。
晚風漸漸的大了起來。土圍外的樹林在簌簌的微語,在淒楚的呻吟。
二
沉默了好久。有幾個年輕人打熬不住,已經橫躺在地上睡熟了;呼呼的發出鼾聲來。金應是其一,他呼嚕呼嚕的在打鼾,仿佛忘記了睡在什麼地方。
文丞相耿耿的光著雙眼,一點睡意也沒有。他的腿和腳經了好一會的休息,已不怎麼痠楚了。
他低了眼光望望杜滸——那位死生與共,為了國家,為了他,而犧牲了一切的義士。杜滸的眼光恰恰也正凝望著他。杜滸哪一刻曾把眼光離開了他所敬愛的這位忠貞的大臣呢!
“丞相,”杜滸低聲的喚道;“不躺下息息麼?”他愛惜的提議道。
“杜架閣,不,我閉不上眼,還是坐坐好。你太疲乏了,也該好好的睡一會兒。”
“不,丞相,我也睡不著。”
文丞相從都城裏帶出來的門客們已都逃得幹幹凈凈了;隻剩下杜架閣是忠心耿耿的自誓不離開他。
他們隻是新的相識。然而這若幹日的出死入生,患難與共,使得彼此的肺腑都照得雪亮。他們倆幾成了一體。文丞相幾乎沒有一件事不是依靠架閣的。而杜架閣也嚐對丞相吐露其心腑道:
“大事是不可為的了!吳堅伴食中書,家鉉翁衰老無用,賈餘慶卑鄙無恥;這一批官僚們是絕對的不能擔負得起國家大事的。隻有丞相,你,是奮發有為的。他們妒忌得要死,我們都很明白。所以,特意的設計要把你送到韃子的大營裏去講和。這魔穴得離開,我們該創出一個新的有作為的局麵出來,才抵抗得了那韃子的侵略。這局麵的中心人物,非你老不成。我們隻有一腔的熱血,一雙有力的手腕。擁護你,也便是為國家的複興運動而努力。”
丞相不好說什麼,他明白這一切。他時刻的在羅致才士俊俠們。他有自己的一支子弟兵,訓練得很精銳;可惜糧餉不夠——他是毀家勤王的——正和杜滸相同。人數不能多。他想先把握住朝廷的實權,然後徐圖展布,徹底的來一次掃蕩澄清的工作。然而那些把國家當作了私家的產業,把國事當作了家事的老官僚們,怎肯容他展布一切呢!妒忌使他們盲了目。“寧願送給外賊,不願送給家人”,他們是抱著這樣的不可告人的隱衷的。文天祥拜左丞相的諭旨剛剛下來,他們便設下了一個毒計。
蒙古帥伯顏遣人來邀請宋邦負責的大臣到他軍營裏開談判。
這難題困住了一班的朝士們,議論紛紛的沒有一毫的定見。誰都沒有勇氣去和伯顏談判。家鉉翁是太老了,吳堅是右丞相,政府的重鎮,又多病,也不能去。這難題便落在文天祥的身上。他是剛拜命的左丞相,年剛氣銳,足以當此大任。大家把這使命,這重責,都想往他身上推。
“誰去最能勝任愉快呢?”吳堅道。
“這是我們做臣子的最好的一個效力於君國的機會,我倒想請命去,隻可惜我是太老了,太老了,沒有用。”家鉉翁喘息的說道,全身安頓在東邊的一張太師椅上。
“國家興亡,在此一舉,非精明強幹,有大勇大謀的不足以當此重任,”賈餘慶獻諛似的說,兩眼老望著文天祥。他是別有心事的:文天祥走了,左丞相的肥缺兒便要順推給他享受了,所以他慫恿得最有力。
朝臣們紛紛的你一言我一語的,都互相在推諉,其意卻常在“沛公”。
那紛紛營營的靑蠅似的聲響,都不足以打動文天祥的心。在他的心裏正有兩個矛盾的覌念在作戰。
他不曾預備著要去。幷不是退縮怕事。他早已是準備著為國家而犧牲了一切的。但他恐怕,到了蒙古軍營裏會被扣留。一身不足惜,但此身卻不欲便這樣沒有作用的給糟蹋掉。
當陳宜中為丞相的時候,伯顏也遣人來要宜中去麵講和款,那時天祥在他的幕下,再三的諍諫道:
“相公該為國家自重。蒙古人不可信,虎狼之區萬不宜入。若有些許差池,國家將何所賴乎?”
宜中相信了他的話,不曾去。
如今這重擔是要挑在他自己的身上了。他要為國家惜此身。他要做的事比這重要得多。他不願便這樣輕忽的犧牲了。他還有千萬件的大事要做。
他明白自己地位的重要,責任的重大。他一去,國家將何所賴乎?杜滸,他的新相識的一位俠士,也極力的阻止他去;勸他不要以身入虎口。杜滸集合了四千個子弟兵,還有一腔的熱血,要和他合作,同負起救國的責任。也有別的門客們,紛紛擾擾的在發揮種種不同的意見。但他相信,純出於熱情而為遠大的前途作打算者,隻有一個杜滸。
然而,文天祥在右丞相吳堅府第裏議事時,看見眾官們的互相推諉,看見那種卑鄙齷齪的態度,臨難退縮,見危求脫的那副怯懦的神氣,他不禁覚得有些冒火。他的雙眼如銅鈴似的發著侃侃的懇摯的光亮。他很想大叫道:
“你們這批卑鄙齷齪的懦夫們呀,走開;讓我前去吧!”
然一想到有一個更大的救國的使命在著,便勉強的把那股憤氣倒咽了下去。他板著臉,好久不開口。
但狡猾如狐的賈餘慶,卻老把眼珠子溜到他身上來,慢條斯理的說道:
“要說呢,文丞相去是最足以摧折強虜的銳鋒——不過文丞相是國家的柱石——”
他很想叫道:“不錯,假如我不自信有更重要的使命的話,我便去了!”
然終於也把這句不客氣的話強咽了下去。
“文丞相論理是不該冒這大險。不過……國家在危急存亡之候,他老人家……是最適宜於擔著這大任的。”吳堅也吞吞吐吐的應和著說道。
一個醜眉怪目的小人,劉岊,他是永遠逢迎著吳堅、賈餘慶之流的老官僚的,他擠著眼,怪惹人討厭的尖聲說道:
“文丞相耿耿忠心,天日可鑒;當此大任,必不致貽國家以憂戚。昔者,富鄭公折辱遼寇……”
“彼一時也,此一時也,……方張的寇勢,能以一二語折之使退麼?這非有心雄萬夫的勇敢的大臣,比之富鄭公更……”賈餘慶的眼鋒又溜到文天祥的身上,故意的要激動他。
對於這一批老奸巨猾們的心理,他是洞若覌火的。他實在有些忍不住,幾乎不顧一切的叫道:
“我便去!”
他究竟有素養,還是沉默著,隻是用威嚴有棱的眼光,來回的掃在賈餘慶和劉岊們的身上。
一時敞亮的大廳上,鴉雀無聲的悄靜了下來,雖然在那裏聚集了不下百餘個貴官大僚。
空氣石塊似的僵硬,個個人呼吸都艱難異樣。一分一秒鐘,比一年一紀還難度過。
還是昏庸異常的右丞相吳堅打破了這個難堪的局麵:
“文丞相的高見怎樣呢?以丞相的大才,當此重任,自能綽有餘裕,國家實利賴之。”
他不能不表示什麼了。鋒棱的眼光橫掃過一堂,那一堂是行屍走肉的世界;個個人都低下了眼,望著地,仿佛內疚於心,不敢和他的銳利如刀的眼光相接觸。他在心底深喟了一聲,沉痛的說道:
“如果實在沒有人肯去,而諸位老先生們的意見,都以為非天祥去不可的時候,天祥願為國家粉碎此無用之身。惟恐囂張萬狀的強虜,未必片言可折耳。”
如護國的大神似的,他坐在西向一張太師椅上。西斜的太陽光,正照在他的身上,投影於壁,碩大無朋,正足以於影中籠罩此群懦夫萬輩!
個個人都象從危難中逃出了似的,鬆了一口氣。
文天祥轉了一個念,覚得毅然前去,也未嚐不是一條活路。中國雖曾扣留了北使郝經到十幾年之久——那是賈似道的荒唐的挑釁的盲舉,但北廷卻從不曾扣留過宋使。奉使講和的人,從不曾受過無禮的待遇。恃著他自己的耿耿忠心,不懼艱危,也許可以說服伯顏,保全宋室,使它在不至過分難堪的條件之下,偷生苟活了若幹時,然後再徐圖恢複、中興。這未必較之提萬千壯丁和北虜作孤注一擲的辦法便有遜。這也是一個辦法。即使冒觸虜帥而被羈,甚至被殺,還不是和戰死在戰場上一樣的麼?人生總有一個死,隨時隨處無非可死之時地,為國家,個個人都該貢獻了他的生命,而如何死法,卻不是自己所能自主的。為政治活動者,正象入伍當一個小小的兵丁,自己是早已喪失了自由的——自己絕對沒有選擇死的時和地的自由。
況且北虜的虛實,久已傳聞異辭,究竟他們的軍隊是怎樣的勇猛,其各軍的組織是怎樣的,他們用什麼方法訓練這長勝之軍,一切都該自己去仔細的考察一下,作為將來的準備。那末,這一行,其意義正是至重且大。
這樣一想,他便心平氣和起來,隨即站起身來,說道:
“諸位老先生,事機危矣,天祥明天一早便行;現在還要和北使麵談一切。失陪了。”
頭也不回的,剛毅有若一個鉄鑄的人,踏著堅定的足步離開大廳而去。
三
想不到北虜居然出乎例外的會把他羈留著。
杜滸聽見了他出使的消息,焦急的隻頓足。見了他,隻是茫然若有所失;也更說不出什麼刺激或勸阻的話來。他覚得,這裏麵顯有極大的陰謀。他不相信文丞相不明白。他奇怪的是,丞相為什麼毅然肯去。
“難道我們的計劃便通盤打消了麼?”他輕喟的對天祥說道。
“不過,這一著也是不得已的冒險的舉動——戰爭還不象賭博,每一次都在冒險麼?我們天天都要準備站在最前綫。又何妨冒這一次險。其實,我的目的還在覌北虜的虛實——你明白我的心事,我去了,你要加緊的訓練著軍士。更艱危的責任,是在你們的身上!”天祥說著,有些黯然,他實在莫測自己此行的前途。
杜滸瞿然的跳叫道:“不然,不然!丞相在,國便在!丞相去了,國事將靠誰支持?吳堅、賈餘慶……不,不,他們豈是可以共事的人!丞相旣然決心要出使,那末我也隨去,也許有萬一的幫助。假如北虜有萬一不測的舉動,我們得設法躱逃。丞相以一身擔國家大事,為責甚重。決不可視自身過輕。要知道我們的身體,已許於國,便是國家的,而不是自己的了!……至於我的子弟兵,那很容易措置,還不是有我的族弟杜渚在統率著麼?他是不會誤事的。”
天祥熱切的握住了杜滸的手,感動得說不出話來,良久,才道:
“杜義士,我是國之大臣,應該為國犧牲。義士何必也隨我冒這大險呢?”
“不,不,我此身是屬於國的,也是屬於丞相的。丞相的安危,便是國家的安危!我要追隨著丞相的左右,萬死無悔!”他的眼眶有些淚點在轉動。
天祥很興奮,知道宋朝還不是完全無人!天下的壯士們是盡可以赤誠熱血相號召的。同時奮然自拔,願和他同去的,又有門客們十餘人,隨從們十餘人。
想不到一到北營便失了自由,一切計劃,全盤的被推翻。北虜防禦得那末周密,他們的軍士們是那末守口如瓶。天祥們決無探訪一切的可能。他們的虛實是不易知的。但所可知的是,他們已下了一個大決心,要掠奪南朝的整個江山,決不是空言所能折服的。
他對伯顏說了上千上萬的話;話中帶刺,話裏有深意。說得是那末懇切,那末痛切,說得是那末慷慨激昂,不亢不卑,指陳利害是那末切當;聽得北虜的大將們,個個人都為之愕然驚歎。他們從不曾遇到那末漂亮而剛毅的使臣。
他們在中央亞細亞,在波斯,在印度,滅人國,墟人城,屠毀人的宗社,視為慣常不足奇的事。求和的,投降的使臣們不知見了千千萬萬,隻有哀懇的,訴苦的,卑躬屈節的,卻從來不曾見過象這位蠻子般的那末侃侃而談,旁若無人的氣槪。
出於天然的,他們都咬指在口,嘖嘖的歎道:
“好男子,好男子!”
伯顏沉下了臉,想發作,終於默默無言。幾次的爭辯的結果,伯顏是一味敷衍,一味推托;總說沒有推翻南朝社稷之心,總說絕不會傷害百姓,總說要聽命於大皇帝。但文天祥現在是洞若覌火的明白蒙古人的野心;他們不象過去時代的遼、金,以獲得一部分的土地和多量的歲幣與賄賂為滿足的。擋在蒙古人鉄蹄之前的,決不會有完整的苟全的一片土。他們掃蕩,排除,屠殺一切的障礙,毫不容情,毫不客氣。在他們的字典裏沒有“憐恤”這一個名辭。
文天祥警覚到自己這趟的勞而無功;也警覚到自身的危險。然而他幷不氣餒。條件總是談判不下,蒙古兵不肯退,也不叫文天祥回去,隻是一天天的敷衍推托著。派他們二個貴族的將官們,天天同天祥作館伴,和他上天下地的瞎聊天。趁著這個機會,文天祥懇切的把能說的,該說的話都說盡了;說到了南朝的曆代深仁厚澤,說到了南方人民們的不易統治,說到了蒙古人之必不能適宜於南部的生活,說到了幾代以來南朝與蒙古皇帝的眞誠的合作,說到了南北二朝有共存共榮的必要。他幾乎天天都在熱烈的遊說、辯難著。
那兩位貴酋,也高高興興的和天祥折難,攻駁,但一到了緊要關頭,便連忙顧左右而言他,一點兒眞實的意見也不肯表示。蒙古人集重兵於臨安城下,究竟其意何居呢?講和或要求投降?誰都沒有明白的表示。
然而在那若明若昧,閃閃爍爍的鬼祟態度之下,文天祥早看穿了他們的肺腑。他們壓根兒便沒有講和的誠意。已經快到口的一塊肥肉,他們舍得輕易放棄了麼?
捉一個空,天祥對杜滸低聲的歎息道:“北虜此來,誌不在小。隻有拚個你死我活的分兒;決沒有可以苟全之理!饒你退讓到絕壁,他們也還是要追迫上來的。講和,隻是一句門麵話。我懊悔此行。以急速脫出為上策。此事隻可和君說!走!除了用全力整軍經武和他們周旋之外,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杜滸慷慨的說道:“一切都會在意,我早就看穿了那些狼子們的野心了!”
堅定的眼光互相凝望著。他們的前途明明白白的擺放在那裏;沒有躊躇、徘徊、退縮、躱避的可能。
四
從降臣呂師孟叔侄到了軍中,北虜的情形益加叵測。大營裏天天有竊竊私語聲,不知講論些什麼。一見到文天祥走近,便都緘口不言。天祥好幾次求見伯顏,欲告辭歸之意,隻是托辭不見,故意拖延了下去。告二貴酋,要求其轉達,也隻是唯唯諾諾的,不置可否。而防衛加嚴,夜間門外有了好幾重的守衛。鉄甲和兵器的鏗鏗相觸聲,聽得很清楚。
終於見到了伯顏。天祥直前詬斥其失信:“說是送我歸朝,為何還遲延了下去呢?有百端的事待理。便講和未成,也該歸朝和諸公卿商議,明奏皇上,別定他計。為什麼明以館伴相禮,而實陰加監視呢?”
伯顏隻以虛言相慰。天祥聲色俱厲在嗬責,求歸至切。呂文煥適在旁坐,便勸道:
“丞相且請寬心住下;朝事更有他人可理會。南朝也將更有大臣來請和。”
天祥睜目大怒,神光睦睦可畏,駡道:“你這賣國的亂賊,有何麵目在此間胡言亂語!恨不族滅你!隻怪朝廷失刑!更敢有麵皮來做朝士?汝叔侄能殺我,我為大宋忠臣,正是汝叔侄周全我。我又不怕!”
北酋們個個都動容,私語道:“文丞相是心直口快男子心!”
文煥覚得沒趣,半晌不響。然天祥卻因此益不得歸。
文煥輩私語伯顏道:“隻有文某是有兵權在手的,人也精明強幹;羈留住了他這人,他們都不足畏了。南朝可傳檄而定。”伯顏也以為然。
五
那一夜,天容黑得如墨,濃雲重重疊疊的堆擁在天上。有三五點豆大的雨點,陸陸續續的落下。窗外芭蕉上漸有淅瀝之聲,風吹得簷鈴間歇的在作響。
窗內是兩支大畫燭在放射不同圈影的紅光。文天祥坐在書桌前,黯然無歡,緊蹙著雙眉,在深思。
唆都,那二貴酋之一,也坐在旁邊,在翻閱他的帶來的幾本詩集,有意無意的說道:
“大元將興學校,立科舉。耶律大丞相是最愛重讀書人的。丞相,您在大宋為狀元宰相,將來必為大元宰相無疑!不象我們南征北討的粗魯人……”
“住口!”天祥跳起來叫道:“你們要明白,我是大宋的使臣!國存與存,國亡與亡!我心如鉄如石,再休說這般的話!”他的聲音因憤激之極而有些哽咽。
“這是男子心,我們拜服之至!隻是天下一統,四海同家,做大元宰相,也不虧丞相您十年窗下的苦功。國亡與亡四個字且休道!我們大元朝有多少異族的公卿。”
天祥堅定的站在燭影之下,侃侃的說道:“我和你們說過多少次了,我是大宋的使臣,我的任務是來講和!生為大宋人,死為大宋鬼!再休提那混賬的話。人生隻有一個死;我隨地隨時都準備著死。迫緊了我,不過是一死。北廷豈負殺戮使臣之名!”
忙右歹連忙解圍道:“我們且不談那些話。請問大宋度宗皇帝有幾子?”
天祥複坐了下來,答道:“有三子。今上皇帝是嫡子。一為吉王,一為信王。”
“吉王,信王,今何在呢?”
“不在這都城之內。”
忙右歹愕然道:“到那裏去了呢?”
“大臣們早已護送他們出這危城去了!”
唆都連忙問道:“到底到了那裏?”
“不是福建,便是廣東。大宋國疆土萬裏,盡有世界在!”
“如今天下一家,何必遠去!”
“什麼話!我們不知道什麼叫做降伏;即使攻破了臨安,我們的世界還有在!今上皇帝如有什麼不測,二王便都已準備好,將別立個朝廷。打到最後一人,我們還是不降伏的!還是講和了好,免得兩敗俱傷。貴國孤軍深入,安見不會遇到精兵勇將們呢?南人們是隨地都有準備的。”
唆都不好再說下去,隻是微笑著。
門外畫角聲嗚嗚的吹起,不時有得得的馬蹄聲經過。紅燭的光焰在一抖一抖的,仿佛應和著這寒夜的角聲的哀號。
六
接連的幾天,北營裏紛紛擾擾,仿佛有什麼大事發生。杜滸和小番將們是很接近的,但也打聽不出什麼。
天祥隱約的聽到入城的話,但問起唆都們時,他們便都緘口不言。
伯顏是更不容易見到了。連唆都、忙右歹也忙碌起來,有時半天不見麵,好象到什麼地方。歸來總是一身汗,象騎馬走了遠路似的。
天祥知道一定有什麼變故。他心裏很不安,夜間,眼光灼灼的睜著,有一點聲響便側耳細聽。
有一夜,他已經睡了,唆都、忙右歹方才走了進來,脫了靴。仿佛是忙右歹,低語道:“文丞相已經熟睡了罷?這事,大家瞞得他好。呂家叔侄也說,萬不可讓他知道。”
“如今大事已定,還怕他知道做什麼!”唆都粗聲的說。
天祥霍地坐起身來,心髒蓬蓬的象在打鼓,喉頭裏象有什麼東西塞住,一股冷氣透過全身,整個人象跌落在冰窖裏。
“什麼!你們瞞的是什麼事?”
忙右歹連忙向唆都做眉眼,但唆都不顧的說道:
“我告訴您丞相了罷,如今大事已定,天下一統了!我大元軍已經進了貴國都城。貴皇上拜表獻土,幷詔書布告天下州郡,各使歸附。我大皇帝和大元帥寬厚仁慈,百姓們絲毫不擾,社稷宗廟可以無虞。不過納降大事,大元帥已請貴國吳相,賈相,謝樞密,家參政,劉同知五人,為祈請使奉表大都,懇請大皇帝恩恤保存!”
“這話眞的麼?”天祥有些暈亂,勉強的問道。
“那有假的!我們北人從來說一是一。”
天祥象在雲端跌到深淵之下;身體有些飄忽,心頭是欲嘔不嘔,手足都戰抖著,麵色蒼白得可怕。掙紮得很久,突伏在桌上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