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公塘(2 / 3)

血與淚的交流;希望與光明之途,一時都塞絕。他不知道怎麼辦好!此身如浮萍似的無依。隻欠一死,別無他途。

那哭聲打動得唆都們都有些淒然。但誰都不敢勸。紅燭光下,透吐出一聲的哀號,在靜夜,淒厲之至!

門外守衛的甲士們,偶然轉動著刀矛上的鉄環,發出丁丁之聲。

唆都防衛得更嚴,寸步都不敢離開,怕天祥會有什麼意外。

杜滸湊一個空,來見天祥。天祥的雙眼是紅腫著,清秀的臉上浮現著焦苦絕望的神色。

杜滸的頭發蓬亂得象一堆茅草,他從早起便不曾梳洗。

低聲的談著。

“我們的子弟兵聽說已經從富春退到婺、處二州去了;實力都還不曾損。”杜滸道。

天祥隻點點頭,萬事無所容心的。

“吳堅、賈餘慶輩為祈請使北上,不知還能為國家延一綫之脈否?最可憐的是,那末頽老的家參政,也迫他同行。丞相明天也許可以見到他們。”

天祥默然的,不知在打什麼主意。他的心是空虛的。一個亡國的被羈的使臣,所求的是什麼呢?

“但還有一個更重要的消息:雖詔書布告天下州郡,各使歸附北廷。但聽說,肯奉詔的很少。忠於國的人很多。兩淮、浙東、閩、廣諸守將都有抗戰到底的準備,國家還可為!”

天祥象從死亡裏逃出來一樣,心裏漸有了生機;眼光從死色而漸恢複了堅定的嚴肅。

“那末,我們也該有個打算。”

“不錯,我們幾個人正在請示丞相,要設法逃出這北營,回到我們的軍隊裏去。”

“好吧,我們便作這打算。不過,要機密。如今,他們是更不會放我歸去的了;除了逃亡,沒有其他的辦法。”

杜滸道:“我去通知隨從們隨時準備著。”

“得小心在意!”

“知道的。”

就在這一天下午,伯顏使天祥和吳堅、賈餘慶輩一見。

“國家大事難道竟糟到這樣地步了麼?”天祥一見麵便哭起來。

相對泫然。誰也不敢說話。

“老夫不難引決;惟有一個最後的希望,為國家祈請北主,留一綫命脈。故爾偷生到此。”家鉉翁啜泣道。

“北廷大皇帝也許可以陳說;伯顏輩的氣焰不可向邇,沒有什麼辦法。所以,為社稷宗廟的保全計,也隻有北上祈請的一途。”賈餘慶道。

天祥不說什麼。沉默了一會。

唆都跑了來,傳達伯顏的話道:“大元帥請文丞相也偕同諸位老先生一同北上。”

天祥明白這是驅逐他北去的表示。在這裏,他們實在沒有法子安置他。但這個侮辱是太大!伯顏可以命令他!他不在祈請使之列,為何要偕同北上呢?

他想立刻起來嗬責一頓;他決不為不義屈!他又有了死的決心。北人如果強迫他去,他便引決,不為偷生。

但這時是勉強的忍受住了,裝作不理會的樣子。

那一夜,他們都同在天祥所住的館驛裏。天祥作家書,仔細的處分著家事。

那五位,都沒有殉國的決心。家鉉翁以為死傷勇;祈而未許,死還未晚。吳堅則唯唯諾諾,一點主見也沒有。賈餘慶、謝堂、劉岊輩口氣是那末圓滑,仿佛已有棄此仕彼的心意,隻是不好說出口。

杜滸,在深夜裏,匆匆的到了天祥寢處,麵有喜色的耳語道:“國事大有可為!傍晚時,聽說陳丞相、張樞密已有在永嘉別立朝廷的準備了;這是北兵的飛探報告的。伯顏很恐慌。”

“如天之褔!”天祥仰天禱道。

他的死誌又因之而徘徊隱忍的延下來。而逃亡之念更堅。

“有希望逃出麼?”

杜滸搖搖頭。“門外是三四重的守衛。大營的巡哨極嚴,行人盤查得極緊密。徒死無益。再等一二天看。”

“名譽的死”與“隱忍以謀大事”的兩條路,在天祥心裏交戰了一夜。

“我們須為國家而存在,任何艱危屈辱所不辭!”他喃喃的夢語似的自誓道。

第三天,他們走了,簡直沒有一綫的機會給天祥逃走。他隻好隱忍的負辱同行。他的同來的門客都陸續的星散了。會彈古琴的周英,最早的悄悄的溜走。相從兵間的參謀顧守執也就不告而別。大多數的人,都是天祥在臨行之前遣散了的。他們知道這一去大都,凶多吉少,便也各自打算,揮淚而別。不走的門客和隨從們是十一個。杜滸自然是不走。他對同伴們說道:

“丞相到那裏去,我也要追隨在他的左右。我們還有更艱巨的工作在後麵。”

一個路分,金應,從小便跟在天祥身邊的,他也不願走。他是剛過二十的少年,意氣壯盛,有些膂力。

“我們該追隨丞相出死入生,為國盡力!”他叫道。

十一個人高聲的舉手自誓,永不相離。天祥淒然的微笑著;方棱的眼角有些淚珠兒在聚集,連忙強忍住了。

“那末,我們得隨時準備著。說不定什麼時候有事,我們應該盡全力保護丞相!”杜滸道。

仗節辭王室,悠悠萬裏轅!

諸君皆兩別,一士獨星言!

啼鳥亂人意,落花銷客魂。

東坡愛巢穀,頗恨晚登門。

杜滸悄悄的對天祥道:“我們等機會;一有機會,我們便走;疾趨軍中,徐圖恢複!路上的機會最多;請丞相覚醒些。一見到我的暗號,便當疾起疾走!”

“知道,我也刻刻小心留意。”

那一夜,船泊在謝村。他們上岸,住在農家。防禦得稍疏。到了北營之後,永不曾聽見鷄啼。這半夜裏,卻聽得窗外有雄鷄長啼著。覚得有些異樣,也有些興奮。

他們都在燈下整理應用的雜物;該拋的拋下,該帶的帶著,總以便於奔跑為第一件事。燈下照著憧憧往來的忙亂的人影,這是一個頗好的機會。

杜滸吩咐金應道:“到門外看看有什麼巡邏的哨卒沒有?”

金應剛一動足,突聞門外有一大隊人馬走過,至門而停步。把破門打得嘭嘭的響。

吃了一驚,那主人戰抖的跑去開門。一位中年的北方人,劉百戶奉了命令來請天祥立刻下船。同來的有二三十個兵卒,左右的監護著。那逃走的計劃隻好打消。

但劉百戶究竟是中國人,聽了婉曲的告訴之後,便不十分的迫逼,竟大膽的允許到第二天同走。然防衛是加嚴了。

不料到了第二天清晨,大酋鉄木兒卻親駕一隻船,令一個回回人命裏,那多毛的醜番,立刻擒捉天祥上船。那種凶凶的氣勢,竟使人有莫測其意的惶惑。杜滸、金應都哭了。他們想撲向前去救護。

天祥道:“沒有什麼,該鎮定些。他們決不敢拿我怎樣的。此刻萬事且須容忍。以蛋碰石,必然無幸!”

他們個個人憤怒得目眥欲裂。可惜是沒有武器在手,否則,說不定會有什麼流血的事發生。

且拖且拉的把天祥導上了船,杜滸們也荷著行李,跟了上去。在船上倒沒有什麼。隻是防備甚嚴。為祈請諸使乘坐的幾隻船都另有小舟在防守著;隨從們上下進出,都得仔細的盤查,搜檢。他們成為失了自由的人了!

聽說劉百戶為了沒有遵守上令,曾受到很重的處分。幾個色目人乘機進讒,說是中國人居心莫測,該好好的防備著。所以重要的兵目、首領,都另換了色目人。

那一夜,仍宿在岸上。有留遠亭,北酋們設酒於亭上,請祈請諸使列坐宴飲。亭前燃起了一堆火。他們還忘不了在沙漠裏住蒙古包的習慣。賈餘慶在飲酒中間,裝瘋作傻,詆駡南朝人物無所不至,用以獻媚於鉄木兒。那大酋隻是吃吃的笑。

更荒唐的是劉岊,說盡了平常人不忍出口的穢褻的話;隻是想佞媚取容。諸酋把他當作了笑具。個個人在取笑他,以他為開玩笑的鵠的。他嘻嘻的笑著,恬然不以為恥。

天祥掉轉了頭,不忍看。呂文煥悄悄的對天祥道:

“國家將亡,生出此等人物,為南人羞!”

他幷不答理文煥。半閉目的在養神,雜碎的笑語,充耳不聞,笑語也擲不到他的一個角隅來。

突然的一個哄堂的大笑。站在身邊的杜滸頓足道:“太該死了!太該死了!假如有地縫可鑽,我眞要鑽下去了。”

天祥張開了眼。不知從什麼地方攜來了一個鄉婦,醜得可怕,但和北人甚習,恐怕是被擄來已久。北酋們命這鄉婦踞坐在劉岊的身上,劉岊居然和她調戲。

一個貴酋指揮道:“怎麼不抱抱這位老先生呢?”

鄉婦眞的雙手抱住了他,咬唇為戲。劉岊還笑嘻嘻的隨順著。連吳堅也覚得難堪。

天祥且悲且憤的站了起來,踏著堅定的足步而去。吳堅、家鉉翁、賈餘慶也起而告辭。

遠遠的還聽見亭上有連續的笑聲,不知這活劇要進行到什麼時候。

船到了鎮江,諸祈請使和護送的北軍們都暫紮了下來。鎮江是一個四通八達的所在;對岸的揚州和眞州都還在南軍手裏。北方的大軍都駐在瓜州一帶,在監視揚、眞兩軍的舉動。鎮江的軍隊幷不多。

天祥們在這裏比較的可以自由。他住在一個小商店的樓上。杜滸們也隨在左右。他們是十二個。

江上的帆船往來不絕,天祥天天登樓望遠,希望能夠得到一隻船,載渡他們向眞州一帶去。一到了那裏,他們便可脫險了。這事,杜滸擔任下全責。

他天天上街打聽消息。同伴們裏有一個眞州人餘元慶,他熟悉這裏的風土,也同在策劃一切,杜滸道:

“這裏再不走脫,更向北走,便不會有可脫之途了。但這事太危險。我準備以一死報丞相!”

天祥在袖中取出一支小匕首來,說道:“我永遠的帶著這匕首,事不濟,便以此自殺,決不再北行!”

如顛狂的人似的,杜架閣天天在酒樓閙市上喝酒胡闖。見一可謀的人,便強拉他為友,和他同醉。醉裏,談到了南朝的事,無不興奮欲圖自效。他便很大膽的傾心腑與之商謀,欲求得一船,為逃遁計。那人也慷慨激昂的答應了。

然而空船永遠沒有。所有的空船,都已為北軍所封捉。往來商艇,幾已絕跡。江上紛紛藉藉的不是北軍的糧船,便是交通艇。每隻船上都有韃子或回回督壓著。那當然是談不到什麼租賃的話,更不必說同逃。

這樣的,杜滸見人便談,一談便商議到租船的事;所商的不止十個人,還是一點影子都沒有。

已經有了北行的消息。在這幾天裏,如果不及速逃出,那逃出的希望便將塞絕。

天祥天天焦急的在向杜滸打聽,杜滸也一籌莫展的枉在東西奔走,還是沒有絲毫的好消息。

說是第二天便要請祈請使們過江到瓜州,再由那邊動身北去。

“再不能遲延下去了?怎麼辦呢?”天祥焦慮的說道。

“能同謀的人們,都已商量到的了,還是沒有影響;昨天有一個小兵,說是可以盡力;他知道有一隻船,藏在某地,可以招致。但到了晚上,他悄悄的來了,一頭的大汗,勞倦得喘不過氣來。那隻船卻不知在什麼時候已被北軍封去了。”

默默無言的相對著,失望的陰影爬上每個人的心頭,每個人的心頭都覚得有些涼冰冰的。

“隻有這一個絕著了!”餘元慶,一個眞州人,瘦削多愁,極少開口,道:“我有一個很好的朋友,不見已久,前天忽然在街頭遇見了,還同喝了一回酒,他告訴我,他現在北船裏為頭目。姑且和他商議看。事如可成,這是丞相如天之福;事不完成,為他所泄,那末,我們便也同死無怨!”

“隻有走這末一個絕著了。”杜滸道。

“我已決意不再北行了;不逃出這裏,便死在這裏!”天祥堅決的說道。“隻是諸位的意思怎樣?”

“願隨丞相同生同死!”金應宣誓似的叫道。

“我們也願隨丞相同生同死!”餘元慶和其他八個人同聲說道。

他們是十二個。

“誰泄露此消息者,誰逃避不前者,願受到最殘酷的終局!”杜滸領導著宣誓說。

空氣是緊張而又親切,惶恐而又堅定。

餘元慶在夕陽西下的時候,去訪問他的舊相識吳淵,那位管那隻北船的頭目。吳淵熱烈的歡迎他。

“難得您在這個時候光臨。夥計,去打些酒來,買些什麼下酒的菜蔬,我們得暢快的談談。”

“不必太費心了,隻是說幾句便走。”餘元慶道。但也不攔阻夥計的出去。

“連年來很得意罷,吳哥。”餘元慶從遠處淡淡的說起。

吳淵歎了一口氣:“不必提了,餘哥;活著做亡國奴做隨了降將軍而降伏的小卒,有什麼意思!想不到鮑老爺那末輕輕易易的便開了城門迎降,牽累得我們都做了不忠不義之徒,臭名傳萬世!還不如戰死了好!最難堪的是,得聽韃子們的呼叱。那批深目高鼻,滿臉是毛的回回們更凶暴得可怕。他們也是亡國奴,可是把受到的韃子們的氣都泄在我們的身上。餘哥,不瞞您說,您老是大忠臣文丞相的親人,也不怕您泄漏什麼,隻要有恢複的機會,我是湯便湯裏去,火便火裏去,決無反悔!總比活著受罪好!我是受夠了韃子們回回們的氣了!一刀一槍的拚個你死我活,好痛快!”

吳淵說得憤激,氣衝衝的仿佛手裏便執著一根丈八長矛,在躍躍欲試的要衝鋒陷陣。他的眼眥都睜得要裂開,那樣凶狠狠的威棱,是從心底發出的勇敢與鬱憤!“可是咱們失去這為國效力的機會!”說時,猶深有遺憾。

餘元慶知道他是一位同心的人,故意的歎口氣,勸道:“如今是局勢全非了;皇帝已經上表獻地,且還頒下詔書,諭令天下州郡納款投誠。我輩小人,徒有一身勇力,能幹得什麼事!隻怕是做定了亡國奴了!”

吳淵憤懣的叫道:“餘哥,話不是這麼說!姓趙的皇帝投了降,難道我們中國人便都隨他做了亡國奴!不,不,餘哥,我的身雖在北,我的心永遠是南向的。我委屈的姑和韃子們周旋,隻盼望有那末一天,有那末一個人,肯出來為國家盡力,替南人們爭一口氣,我就死也瞑目!”說到這裏,他的目眶都紅了,勉強忍住了淚;說下去:

“餘哥,別人我也不說,象文丞相,難道便眞的甘心自己送入虎口麼?我看,一到了北廷,是決不會讓他再歸來的。”

餘元慶再也忍不住了,熱切的感情的捉住了吳淵的手掌,緊握不放,說道:

“吳哥,我們南人們得爭一口氣!我也再不能瞞住您不說了!文丞相卻正是為此事苦心焦慮。他何嚐願意北去,他是被劫持著同走的。在途中,幾次的要逃出,都不能如願。如今是最好的一個逃脫的機會;這個機會一失,再北行便要希望斷絕。我此來,正要和吳哥商量這事。難得吳哥有這忠肝義膽!吳哥,您還沒有見到象文丞相那末忠貞和藹的人呢,眞是令人從之死而無怨。朝裏的大臣們要個個都和他一樣,國事何至糟到這個地步呢?還有相從的同伴們象杜架閣、金路分們也都是說一是一的好漢們,可以共患難,同死生的。吳哥,說句出於肺腑的話,要不,我為何肯舍棄了安樂的生涯而甘冒那末可怕的艱危與險厄呢?臨來的時候,文丞相親口對我說過:吳哥如果肯載渡他逃出了北軍的掌握,他願給吳哥以承宣使,幷賜白銀千兩。”

“這算什麼呢?救出了自己國裏的一位大臣,難道還希冀什麼官爵和賞金!快別提這話了。餘哥,您還不明白我的心麼?”他指著心胸,“我恨不剖出給您看!”

“不是那末說,吳哥,”餘元慶說,“我不能不傳達文丞相的話,丞相也隻是盡他的一分心而已。丞相建得大功業,恢複得國家朝廷,我們相隨的人,可得的豈僅止此!且又何嚐希冀這勞什子的官和財!我們死時,得做大宋鬼,得眠歇在一片清白的土地上,便已心滿意足了。不過,丞相旣是這末說,吳哥也何必固拒?”

吳淵道:“餘哥呀,我們幹罷,您且引我去看看丞相;我為祖國的人出力,便死也無怨!至於什麼官賜,且不必提;提了倒見外,使我痛心!我不是那樣的人!”

餘元慶不敢再說下去。那位夥計恰才回來,手裏提了一葫蘆的酒,一包荷葉包著的食物,放在桌上。

“不喝了罷,餘哥,咱們走!”吳淵道。

街上,巡哨的尖兵,提鑼擊柝,不斷的走過。但吳淵有腰牌,得能通行無阻。

“好嚴厲的巡查!”餘元慶吐舌說道。

“整街整巷的都是巡哨,三個人以上的結伴同行,便要受更嚴厲的盤查。”

餘元慶心下暗地著急:“怎樣能通過那些哨兵的防綫而出走呢,即使有了船。”

“一起了更,巡哨們便都出來了;都是我們南人,隻是頭目是韃子兵或色目兵。隻有他們凶狠,自己人究竟好說話。我這裏地理也不大熟悉,不知道有冷僻點的路可到江邊的沒有?”

“且先去踏路看,”餘元慶道。“有了船,在江邊,走不出哨綫,也沒有用處。”

他們轉了幾個彎,街頭巷口,幾乎沒有一處無哨兵在盤查阻難的。

這把吳淵和餘元慶難住了。他們站在一個較冷僻的所在,麵對麵的覌望著,一毫辦法也沒有。

前麵一所傾斜的茅屋裏,隱約的露出了燈光。吳淵恍若有悟的,拉了餘元慶的手便走:“住在這屋裏的是一個老軍校,他是一個地理鬼,鎮江的全城的街巷曲折,都爛熟在他的心上。得向他探問。可是,他是一個醉鬼,窮得發了慌,可非錢不行。”

“那容易辦,”餘元慶道。

一個老婦出來開了門,那老頭兒還在燈下獨酌。見了吳淵,連忙站了起來,行了禮,短舌頭的說道:“吳頭目夜巡到這裏,小老兒別無可敬,隻有這酒,請暖暖冷氣。”說時,便要去斟。吳淵連忙止住了他,拉他到門外,說道:“借一步說話。”

給門外的夜風一吹,這老頭兒才有些清醒。吳淵問道:“你知道從鼓兒巷到江邊,有冷僻的道兒沒有?”

老頭兒道:“除了我,問別人也不知。由鼓兒巷轉了幾個彎,——一時也說不清走那幾條小巷,——便是荒涼的所在。從此落荒東走,便可到江岸。可是得由我引道。別人不會認得。”

吳淵低聲的說道:“這話你可不能對第二個人提,提了當心你的老命!我有一場小財運奉送給你,你得小心在意。明兒,也許後兒的夜晚,有幾位客人們要從鼓兒巷到江邊來。不想驚動人,要挑冷巷走,由你領路,到了江邊,給你十兩白銀。你要是把這話說泄漏了,可得小心,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兒!”

老頭兒帶笑的說道:“小老兒不敢,小老兒不敢!”

他們約定了第二天下午再見麵。

十一

那一夜把什麼事都準備好了。吳淵去預備好船隻,桅上掛著三盞紅燈,一盞綠燈為號。第二天黃昏時便在船上等候,人一到齊,便開船。

杜滸和餘元慶預備第二天一清早便再去約妥那領路的老頭兒,帶便的先踏一踏路。

一切都有了把握。文天祥整夜的眼灼灼的巴望著天快亮,不能入睡。杜滸也興奮得閉不上眼。少年的金應,沒有什麼顧慮,他頭腦最單純,他最樂覌,一倒下頭便酣睡,如雷的鼾聲,均勻的一聲聲的響著。

鄰家第一隻早鷄的長啼,便驚動了杜滸;他一夜隻是朦朦朧朧的憩息著。

天祥在大床上轉側著。

“丞相還不曾睡麼?”杜滸輕聲的說道。

“怎麼能夠睡得著。”

金應們的鼾聲還在間歇而均勻的作響。鷄聲又繼續的高啼幾響。較夜間還冷的早寒,使杜滸把薄被更裹緊了些。

但天祥已坐起在床。東方的天空剛有些魚肚白,夜雲還不曾散。但不一會兒,整個天空便都泛成了淺白色,而東方卻為曙光所染紅。

鷄啼得更熱閙。

杜滸也起身來。餘元慶被驚動,也跳了起來。

那整個的清晨,各忙著應做的事。

但瓜州那邊的北軍大營,卻派了人來說,限於正午以前渡江。脫逃的計劃,幾乎全盤為之推翻。

又有一個差官來傳說,賈餘慶、劉岊們都已經渡江了。隻有吳堅因身體不爽,還住在臨河的一家客邸裏,動彈不得。文天祥乘機便對差官說,他要和吳丞相在明天一早渡江,此時來不及,且不便走路。

那位獰惡的差官,王千戶,勉強的答應了在第二天走;但便住在那家店裏監護得寸步不離。

天祥暗地裏著急非凡,隻好虛與敷衍,曲意逢迎。在那永遠不見笑容的醜惡的狠臉上,也微有一絲的喜色。杜滸更傾身的和他結納,斥資買酒,終日痛飲。那店主人也加入哄閙著喝酒。到了傍晚,他們都沉醉了,王千戶不顧一切的,伏在桌上便熟睡。店主人也歸房憩息。

餘元慶引路,和杜滸同去約那老頭兒來,但那老頭兒也已轟飲大醉,舌根兒有些短,說話都不清楚。杜滸十分的著急,勉強的拉了他走。那老婦人看情形可疑,便叨叨絮絮的發話道:“鬼鬼祟祟的圖謀著什麼事!我知道你們的根柢,不要牽累到我們的老頭兒。你們再不走,我便要到哨所去告發了!”

想不到的恐嚇與阻礙。杜滸連忙從身邊取出一塊銀子,也不計多少,塞在那老婦人的手上,說道:“沒有什麼要緊的事,請你放心。我們說幾句話便回的。這銀子是昨天吳頭目答應了給他的,你先收了下來。”

白燦燦的銀光收斂了那老婦人的凶焰。

老頭兒到了鼓兒巷,大家用濃茶灌他幾大碗,他方才有些清醒。

“現在便走了麼?”杜滸道。

“且慢著,要等到深夜,這巷口有一棚韃子兵駐紮著,要等他們熟睡了方可走動。出了這巷口,便都是僻冷的小弄,不會逢到巡哨的了。”老頭子說道。

王千戶還伏在桌上熟睡,發著吼吼的鼾聲,牛鳴似的。

誰都不敢去驚動他。他一醒,大事便去,連他的一轉側,一伸足,都要令人嚇得一跳。二十多支眼光都凝注在他身上。

一刻如一年的挨過去!聽著打二更,打三更。個個人的心頭都打鼓似的在動蕩,惶惑的提心吊膽著。

“該是走的時候了,”老頭兒輕聲道,站了起來,在前引路。杜滸小心在意的把街門開了,十幾個人魚貫而出。天上布滿了白雲,隻有幾粒星光。不敢點燈籠,隻得摸索而前,盲人似的。

街上是死寂的沉靜,連狗吠之聲也沒有。他們放輕了足步,偷兒般的,心肝仿佛便提懸在口裏。蓬蓬的心髒的鼓動聲,個個人自己都聽得見。

老頭兒回轉頭來,搖搖手。這是巷口了。一所破屋在路旁站著,敞開著大門,仿佛張大了嘴要吞下過客。門內縱縱橫橫的睡著二十多個韃子兵。鼾聲如雷的響,在這深夜裏,在逃亡者聽來,更覚得可怖。

在屋前,卻又縱縱橫橫的係住十多匹悍惡的坐馬,明顯的是為了擋路用的。一行人走近了,馬群便擾動起來,鼻子裏嘶嘶的噴吐著氣,鉄蹄不住的踏地,聲音怪響的。

一行人都覚得靈魂兒已經飄飄蕩蕩的飛在上空,身無所主,隻有默禱著天神的護佑。他們進退兩難的站在這縱橫擋道的馬匹之前,沒有辦法。

虧得餘元慶是調馴馬匹的慣手,金應也懂得這一行。他們倆戰戰兢兢的先去馴服那十多匹的悍馬,一匹匹的牽過一旁,讓出一條大路來,驚累得一頭的冷汗,費了兩刻以上的時間,方才完事。

他們過了這一關,仿佛死裏逃生,簡直比鬼門關還難闖。沒有一個人不是遍體的冷汗濕衣。文丞相輕輕的喟了一口氣。

羅刹盈庭夜色寒,人家燈火半闌珊;

夢回跳出鉄門限,世上一重人鬼關!

十二

更生似的,他們登上了船板。立刻便開船。吳淵掌著舵,還指揮著水手們搖櫓。

咿咿啞啞的櫓聲,在深夜裏傳出,更顯得清晰。長江的水,迎著船頭,拍拍的作響,有韻律似的。

船裏沒有點燈,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他們是十二個,沉默的緊擠的坐著,不知彼此心裏在想什麼。

他們幷不曾鬆過一口氣,緊張的局麵儼然的還存在著。江岸兩邊,北軍的船隻織梭似的停泊著,連綿數十裏不斷。鳴梆唱更,戒備極嚴。吳淵那隻船,就從這些敵船邊經過,戰兢兢的惟恐有什麼人來盤問。

想要加速度的闖出這關口,船搖得卻象格外的慢。好久好久,還不曾越出那些北船的前麵。

到了七裏江,北船漸漸稀少了。後麵是一片的燈光,映在江上,紅辣辣的;嘈雜的人聲似夢語似的隱約的擲過來。

前麵是空闊的大江,冷落孤寂,悄無片帆。很遠的所在,有一二星紅光在間歇的閃爍,大約是漁火罷。

江水墨似的黑,天空是悶沉沉的,一點清朗之意都沒有。那隻船如盲人似的在這深夜裏向前直闖;沒有燈光,也沒有桅火。假如沒有櫓槳的咿咿聲,便象是一隻無人的空艇。

後方的人聲已經聽不見,血紅的熱閙的火光,變成了一長條一長條的紅影子,映在水上,怪淒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