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公塘(3 / 3)

杜滸長長的吐了一口氣,剛要開口說話,卻聽得江上黑漆漆的一個角隅,發出一聲吆喝:

“是什麼船隻,在這夜裏走動?”

驚得船上的人們都象急奔的逃難者,一足踏空在林邊的陷阱上一樣,心旌飄飄蕩蕩的,不知置身於何所。

船梢上吳淵答道:“是河豚船。”

“停止!”那在黑暗裏截阻來往船隻的巡船的人叫道。

吳淵和水手們手忙足亂的加勁的搖,想逃出這無幸的不意的難關。

巡船上有一個人大叫道:“是歹船!快截住它!”

仿佛有解纜取篙的聲音。巡船在向吳淵的那隻船移動來。吳淵明白,北人所謂“歹船”,便是稱奸細或暗探的船隻之意。被截住,必定是無幸的。

船上的人們如待決的死囚似的,默不出聲,緊緊的擠在一處。文丞相在摸取他袖中的小匕首。如被獲了,他不入水則必以此小匕首自剄。

他們那些人冷汗象細珠似的不斷的滲透出皮膚之外來。

吳淵的手掌上也粘滑得象塑過油膏。

連呼吸都困難異常。

但巡船終於沒有來。這時江水因退潮落得很低,巡船擱淺在泥灘上,急切的下不了水,便也不來追。

江風象呼嘯似的在吹過,水麵動蕩得漸漸厲害起來,白色的浪沫,跳躍得很高。

吳淵道:“起風了,快扯上大篷。”

船很快的向前疾駛,不假一毫的人力,水浪激怒的在和船底相衝擊。

“大約,象這樣的順風,不到天亮,便可以達到眞州城下了。眞是虧得江河田相公的護佑!”

大家都方才鬆了那口氣。

船由大江轉入運河,風卻靜了下來。船仿佛走得極慢,水手們出全力搖槳撐篙,有時還上岸幾個人,急速的拽纜向前。但心裏愈著急,仿佛這船移動得愈慢。天色漸亮,金應、餘元慶們都已齁齁的入睡,鼾聲彼此相應。文天祥卻仍是雙眼灼灼,一毫睡意也沒有。

他怕北船從後麵追躡而來,又怕北兵有哨騎在河岸上;恨不得一篙便到眞州城下,始終是提心吊膽的。

遠遠的在晨光裏望見了眞州的蜿蜒的城牆。城中央的一座高塔,也可看得到。玫瑰色的曙光正從東方照射在塔頂上。萬物仿佛都有了生氣。

隨從們陸續的從睡裏醒來,匆匆的在收拾包裹。

天祥的心裏,也象得著太陽光似的,蘇生了過來。

但這船不能停泊在城下;潮水正落,船撐不進內河,隻好停在五裏頭。大家起岸,向城走去。城外荒涼得可怕。沒有一家茅舍;四望無際,半個人影兒都沒有。這一隊人,匆匆的急速向城門走去。走的時候,還頻頻回頭,隻怕不意的有追騎趕上來,他們成了驚弓之鳥。

吳淵沒有同來,他留在船上,要候潮水把船撐到城邊來。

但終於不再見到他。聽說那一天的正午,有北軍的哨馬到了五裏頭。這位忠肝義膽的壯士,其運命是不難知的!

十三

他們是十二個。到了眞州城下,恰恰開了一扇城門,放百姓們出來打樵汲水。百姓們都驚怪的圍上了他們,東盤西問的。守城的將士們也皆出來了。

杜滸向他們說道:“這文丞相在鎮江北營裏走脫,徑來投奔。請那位到城裏去報告太守一聲。”

金應歎著氣,說道:“一路上好不容易脫險!”

一個小頭目說道:“請丞相和諸位先進了城門。”同時吩咐一個兵卒,立刻去通知苗太守。

天祥和隨從們都進了城。城牆幷不高,街道也很窄小。行人卻擁擁擠擠的,都是鄉間逃難來的。商店都半掩上了門,也有完全閉卻了的。是兵荒馬亂的時候的景象!那位小頭目引導著他們向太守衙署走去。

在中途,太守苗再成也正率領了將官們來迎接。他是認識文丞相的,當丞相統兵守平江府時,他曾因軍事謁見過幾次。

苗太守要行大禮,但天祥把他扶住了。親切的緊握住了他的手,一時說不出話來,隻是不由自主的哀號不已。苗太守也哭了起來。道旁的覌者們,也有掩麵落淚的。

“想不到今生得再見中國衣冠!眞是重睹天日!”良久,天祥感慨的說道,淚絲還掛在眼眶邊上。

覌者夾道如堵,連路都被塞住了。

“京城已失,兩淮戰守俱困。丞相此來,如天之福。眞州可以有主宰!虜情,丞相自了如指掌。願從麾下,同赴國仇!”苗太守婉婉的說道,一邊吩咐侍從們在人群裏辟出一條路來,讓丞相走過。

到了州衙裏,苗再成匆匆忙忙的收拾出清邊堂,請文丞相暫住。便在堂上設宴款待丞相和同來的人們,諸重要將佐和幕客們也都列席。

在宴席上,苗再成慷慨激昂的陳說天下大事;與宴的,個個人說起蒙古人來,無一不有不共戴天,願與一拚的悲憤。

“兩淮的兵力是足以牽製北軍的。士氣也可以用。他們本不敢正眼兒一窺兩淮。隻可惜兩淮的大將們薄有嫌隙,各固其圉,不能協力合作。天使丞相至此,來通兩淮脈絡。李公、夏老以至朱渙、薑才、蒙亨諸將,必能棄前嫌而效力於丞相麾下的。某的一支兵,願聽丞相指使。”苗再成出於至誠的說道。

“這是天使中國恢複的機會!有什麼可使兩淮諸將合作的途徑,我都願意盡力。現在不是閙意氣的私鬥的時候!合力抗敵,猶恐不及,豈能自相分裂!這事,我必以全力赴之。夏老,某雖不識其人,想無不可以大義動的。李公曾有數麵,必能信某不疑。”天祥說道。

“虜兵全集中於浙中;兩淮之兵,突出不意,從江岸截之,可獲全勝。”再成說道。

“浙東聞有陳丞相主特軍事,二王亦在彼,天下義士們皆赴之;聞兩淮報,必能出兵追擊,虜帥可生致也!”天祥說道。

他們熱烈的忠誠的在劃策天下事,前途似有無限的光明。幕客們和部將們皆喜躍。大家都以為中興是有望的,隻是不測李、夏諸人的心意。

“有丞相主持一切,李、夏二公必會棄嫌合作無疑。”一個瘦削的幕客說道。

“但得先致劄給他們,約定出兵的路徑和計劃,”再成道。“就請丞相作書致夏老、李公和諸郡,再成當以複帖副之。不出數日,必見分曉。”

就在清邊堂上,忙忙碌碌的磨墨折紙,從事於書劄寫帖。天祥高高興興的手不停揮的把所有的劄帖,一封封的寫畢;忠義之懷,直透出於紙背;寫得是那末懇切,那末周至,那末沉痛,那末明白曉暢,就是驕兵悍將讀之,也將為之感泣。

苗再成也追隨著忙碌的在寫複帖。全堂上隻聽見簌簌的筆尖觸紙的急促細碎的響聲;間以隆隆的磨墨的動作。

誰都沒有敢交談。然而空氣是熱烈而親切,光明而緊張。一個恢複中原的大計劃的輪廓,就擺放在大眾之前;他們仿佛便已看見韃子兵的狼狽敗退,漢族大軍的追奔逐北。

杜滸的眼光,不離的凝望在文丞相的身上;他那不高不矮的身材,藹然可親的清秀的麵部,一腔的熱血赤誠,在杜滸看來,是那末樣的偉大可愛!他望著丞相的側麵。丞相坐在一把太師椅上,手不停揮的在寫,熱血仿佛便隨了筆尖而湧出。雖焦慮用力,但興奮異常。未之前見的高興與舒暢。

“也不枉了丞相冒萬死的這趟逃出,”杜滸在心底自語道;他也感到充分的快適,象初冬在庭前曝於黃澄可愛的太陽光裏一樣,光明而無所窒礙。

十四

天天在等待著諸郡的複劄。策劃與壯談,消磨了清邊堂上的時間。文天祥和他的隨從們,這幾天來,都已充分的恢複了疲倦。把幾天前脫逃的千辛萬苦,幾乎都忘記幹凈。隻是餘元慶,那個瘦削多愁的本地人,卻終日在想念著他的朋友吳淵。也曾托幾個人到五裏頭去打聽消息,連船都不見。他是遭難無疑。想起了便心痛。卻不敢向文丞相提起,怕他也難過。

到了第三天,苗再成絕早的便派人來請丞相,說早食後看城子。天祥很高興的答應了。

過了一會,一位偏將陸都統來請丞相上小西門城上閑看,杜滸們也都跟隨了去。

城是不高,卻修建得很堅固;城濠也深,濠水綠得可愛。岸邊還拖掛著些未融化盡的碎冰塊。微風吹水,粼粼作波,饒有春意。郊原上野草也都有綠態,在一片枯黃裏,漸鑽出嫩綠的苗頭來。隻是沒有樹,沒有人家。一望無際的荒原。遠處,有幾個池塘,映在初陽下,閃耀有光。這怕是可憐的春日孤城的唯一點綴。

天祥覚得胸次很光明,很舒暢,未之前有的放懷無慮。春晨的太陽光,那末晶潔,和暖的曬在他身上。冬衣有些穿不住。春風一陣陣吹拂過城頭,如親切的友人似的在撫摸他的麵頰和頭發。

但又有一個王都統上了城頭,說道:“且出到城外閑看。”

他們都下了城,迤邐的走出城外。

“揚州或別的地方有複劄來了麼?”丞相問道。

“不曾聽見說有,”王都統說道,但神氣有些詭秘。

良久,沒有什麼話,天祥正待轉身,王都統突然的說道:“揚州捉住了一個奸細,他說是逃脫回來的人,供得丞相不好。他在北中聽見,有一丞相,差往眞州賺城。李公有急帖來,這樣說。”

如一個靑天的霹靂,當頭打得天祥悶絕無言。杜滸、金應立刻跳了起來:“這造謠的惡徒!”幾乎要捉住王都統出氣。

餘元慶歎惋道:“總不外乎北人的反間計。”

來不及聽天祥的仔細的問,陸和王已經很快的進了城。小西門也很快的閉上了。

被關在城外,徬徨無措,不知道怎麼辦好。天祥隻是仰天歎息,說不出半句話來。

金應對天哀叫道:“難道會有人相信丞相是給北人用的麼?”

杜滸的精悍的臉上,因悲憤而變蒼白無人色,他一句話都沒有,也無暇去安慰丞相。他不知道自己置身在什麼地方,他不曾有過比這更可痛的傷心與絕望。

這打擊實在太大了。

他們是十二個。徬徨,徘徊於眞州城下,不能進,也不能退。比陷在北虜裏更可慘。如今他們是被擯絕於國人!“連北虜都敬仰丞相的忠義,難道淮人偏不信他嗎!”金應頓足道。

餘元慶的永久緊蹙著的眉頭,幾條肉紋更深刻的凹入。杜滸如狂人似的,咬得牙齒殺啦殺啦的響。他來回的亂走著,完全失了常態。

“我不難以一死自明,”丞相夢囈似的自語道。

杜滸不說半句話,兩眼發直。

突然的,他直奔到城濠邊,縱身往濠水裏便跳。

金應們飛奔的趕去救。餘元慶拉住了他的衣角,及時的阻止了他的自殺。

他隻是喘著氣,不說什麼。大家忘記了一切,隻是圍住了他,嘈雜的安慰著。過了一會,他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極端的悲憤,摧心裂肝的傷戚的傾吐!

誰都勸不了他。金應也嗚咽的坐在地上,這是他少有的態度。文丞相掛著兩行清淚,緊握住杜架閣的手,相對號啕。

荒原上的哭聲,壯士們的啜泣,死以上的痛心!這人間,仿佛便成了絕望的黑暗的地獄,太陽光也變得昏黃而淒慘。

城頭上半個人影也沒有出現。

過度的打擊與傷心——有比被懷疑、被擯棄於國人的烈士們更可痛心的事麼?——使得他們搖動了自信,灰心於前途的恢複的運命。

頽喪與自傷,代替了悲憤與忠勇。他們甚至懷疑到中國人有無複興的能力。懷疑與猜忌,難道竟已成了他們不可救藥的根性了麼?

敵人們便利用了這,而實行分化與逐個擊破的不戰而勝的政策。

良久,良久,究竟是文丞相素有涵養,首先掙紮著鎮定了下來。“我不難一死以自明,”他又自語道。“但難道竟這樣的犧牲了麼?不,不!這打擊雖重,我還經得起,杜架閣,”他對杜滸道。“我們應該自振!危急的國家在呼喚我們!這打擊不能使我們完全灰了心!我們該憐恤他們的無知與愚昧!但該切齒的還是敵人們的奸狡的反間!我們該和眞正的敵人們拚!一天有生命在著,一天便去拚!我們不是還健全無恙麼!來,杜架閣,不必再傷心了。敵人們逼迫得愈緊,我們的勇氣應該愈大!諸位,都來,我們且商量個辦法,不要徒自頽唐喪誌。”天祥恢複了勇氣,這樣侃侃的說。

杜滸還是垂頭懊喪著;但那一場痛哭,也半泄去了他的滿腔的怨憤。

“隻是,這一場傷心事!太可怕了!我寧願被擄,被殺於敵人們手裏,卻不願為國人所擯棄,所懷疑!”杜滸歎息道。

“我們準備著要遇到更艱苦的什麼呢。這場打擊,雖使我太傷心,但不能使我絕望不前!”天祥道。

他的鎮定與自信,給予杜滸們以更掙紮著向前的最後的勇氣。

秦庭痛哭血成川,翻訝中原背可鞭。

南北共知忠義苦,平生隻少兩淮緣!

十五

在悲憤忙亂間,不覚到了晌午。他們還沒有想到向那裏去。

太陽光逐漸的強烈起來,曬得他們有些發燥。一片的荒原,沒有一株綠樹。從早食後,還不曾吃過什麼。個個人腹裏的飢蟲開始有些蠢動,可是連熱水都無從得到。

“取最近的一條路,還是向揚州去吧?李庭芝是認識的,見了麵,剖析明白,也許誤會便可銷息。”天祥道。

“揚州是萬不可去。說不定,不分皂白的便被當作了奸細,”杜滸說道,他的心還在作痛,怨恨淮將們入骨!

金應餓得有些發慘,他早上吃得太少,急於要隨同出來看城子。“就是到揚州去罷。”他道,“死在自己人手裏,總比死在韃子刀下好些。徘徊在這曠原上,總不是一回事。”

“揚州萬不可去,”杜滸堅決的說道。

徘徊,徬徨;逐漸向東倒的人影映在荒原上,也顯得躊躇倉皇的樣子。

小西門開了。金應喜得跳起來,還以為是再迎他們入城。但杜滸卻在準備著最後的一著,以為有什麼不測。

兩個騎士從城裏跑了出來,城門隨又閉上了。這兩騎士到了文丞相麵前,幷不下馬,說是義兵頭目張路分和徐路分,奉命來送,“看相公去那裏?”

天祥道:“沒有辦法,隻好去揚州,見李相公。”

張路分道:“奉苗安撫命,說相公不可到揚州去。還是向他處去好。”

“淮西為絕境,三麵是敵。且夏老未見過麵;隻好聽命於天,向揚州去。”天祥道。

二路分道:“走著再說。”

茫然的跟隨了他們走。城門又開了,有五十人腰劍負弓,來隨二路分。他們帶了天祥們的衣被包袱來送。行色稍稍的壯旺。但那二路分意似不可測。

餘元慶悄悄的向杜滸道:“這一帶的路徑我還熟悉,剛才走的是向淮西的路,不是到揚州去。且站住了問問看。”

二路分卻也便站住了。眞州城還蜿蜒的在望。城裏的塔,浴在午後的太陽光裏,也還挺麗可愛。但天祥的心緒和來時卻截然的不同,還帶著沉重的被擯斥的悲憤。

那五十名兵擁圍住了天祥。二路分請天祥,說是有事商量,請前走幾步。杜滸、金應緊跟在天祥身旁,恐有什麼不測。

走了幾步,他們立在路旁談。

張路分道:“苗安撫是很傾心於相公的;但李相公卻信了逃人的話,遣人要安撫殺了丞相。安撫不忍加害,所以差我們來送行。現在到底向那裏去呢?”

天祥道:“隻是向揚州,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揚州要殺丞相怎樣辦呢?且莫送入虎口。”

“不,莫管我,且聽命由天。”

“但安撫是要我們送丞相到淮西。”

“不,隻要見李相公一麵。他要信我,還可出兵,以圖恢複;如不信我,便由揚州向通州路,道海向永嘉去。”

張路分道:“不如且在近便山寨裏少避。李相公是決然不會容丞相的。”

“做什麼!合煞活則活,死則死,決於揚州城下!”

張路分道:“安撫已經預備好一隻船在岸下。丞相且從江行。揚州不必去。歸南歸北都可以。”

李路分隻是不開口,惡狠狠的手執著劍靶,目注在文丞相身上,仿佛便要拔劍出鞘。金應也在準備著什麼。

但天祥好象茫然不覚的;聽了張路分的話,卻大驚。

“這是什麼話!難道苗太守也疑心我!且任夭祥死於揚州城下,決不往他處!”

二路分見天祥那末樣的堅定與忠貞,漸漸的變了態度。李路分道:“說了實話吧;安撫也在疑丞相;他實是差我們見機行事的。但我們見丞相一個恁麼人,口口是大忠臣,如何敢殺相公!旣是眞個去揚州,我們便送去。”

金應對杜滸吐了吐舌頭,但他們相信,危險已過,便無戒備的向前走去。他們走上向揚州的大道。

張路分又和丞相說起,丞相走後,眞州貼出了安民榜,說是,文相公已從小西門外,押出州界去訖。

天祥聽了這話,隻有仰天浩歎,心肚裏分別不出是苦、辣、酸、甜。

天色漸漸黑了下來。暮靄朦朧的籠罩了四野。四無居民,偶遇有破瓦頹垣,焦枯的柱子還矗立在磚牆裏,表現出兵火的餘威。

他們肚子裏餓得隻咕咕的響叫,金應實在忍不住了,便向小兵們求分他們攜來的幹糧。

二路分索性命令他們,把幹糧分些給杜滸們同吃;也把他們自己所帶的,獻上一份給文丞相。

隨走隨食,不敢停留一刻。張路分道:“經過的都是北境;韃子兵的哨騎,常在這一帶巡邏,得小心戒備。”誰都寂寂的不敢說話。

遠遠的所在,燈火如星光似的一粒粒的現出。張路分指點道:“這一邊是瓜州,韃子兵大營盤在那裏呢。”走了一會,又道:“那邊的一帶燈火,便是揚子橋,韃子兵也防守得很嚴。”

仿佛聽得刁鬥的聲音。在荒野莽原聽來,一聲聲遠遠的梆子響,格外淒厲得可怕。

到了二更,離揚州還有二十多裏路。二路分卻要趕在天明以前回眞州城,便告了辭。

他們仍是十二個,在曠野中躑躅著。夜已深,無垠的星空,大圜帳似的罩在大地之上。他們是那樣的渺小,在這孤寂的天與地間行走著。

餘元慶在前引著路。他久住在揚州,附近一帶的道路,比他本鄉的眞州還要熟悉。

一天的行路,疲倦得要軟癱下來。好容易見到揚州城。兩足是拖著走似的,到了西門。城門早已閉上了,等候天明進城的人很多,狼籍的枕臥在地上。左近有三十郎廟,經過兵火,隻存牆階,他們都入廟,躺在地上憩息著。

城頭上正打三更。風漸漸的大起來,冷得發抖。金應從衣包裹取出棉衣來給文丞相披上。新月早已西下,階上有冷濕的霜或露。金應們淒淒楚楚的互相依靠著取暖。

他們悄寂的各在默想什麼,幷不交談。

不知時間是怎樣爬過,城頭上又已在打四更。城下候門的人們已有蠢蠢的起身的。城頭上也有人在問話,盤詰得極嚴。杜滸且去雜在他們中間。據說,見得眼生和口聲不對的,便當奸細捉了。必須說出城裏的住址與姓名來,方得入城。

他回到三十郎廟,對文丞相道:“看情形,揚州是進不去,何必入虎口呢!兩淮軍決無可作為!李庭芝旣有急帖到眞州要殺丞相,必無好意可知。即使無恙,說服了他,也決不會有什麼了不得的作為的,絕對的犯不著犧牲於此。”

天祥的心有點開始動搖。“那末,怎麼辦好呢?”

“還是趁早的直趨高郵,到通州渡海,歸江南。看二主,別求報國之道。”

金應道:“這裏到通州,有五六百裏路呢;一路上都是北軍的哨騎,怎麼通得過呢?不如死在揚州城下,也勝似死在韃子手裏,何況未必見殺呢!”

杜滸道:“你不要忘記了我們是剛從韃子們掌握中逃脫出來的,在那末嚴重的守衛之下,我們都能脫出,何況如今呢!雖為路五六百裏,決無他慮,隻要小心。”

餘元慶深思的說道:“此地到高郵,有一條僻徑,我是認得的。不過要走過許多亂山小路,韃子們不會知道這些小山路的,想不會遇哨。”

杜滸道:“況且我們脫出時,原不曾想在兩淮立足,本意不是要南趨永嘉,以圖大計麼?何必又中途變計!丞相以一身係國家安危,必須自重,萬不可錯走一步。還有,我們的兵士們也還在婺、處等候著我們呢!”

天祥立刻從地上跳了起來:“不錯,我見不及此!幾乎又走錯了一步。那李庭芝,膽小如鼠,決不能有為,我是知道他的;就是肯合作,也不會成功。我們走罷!向海走去!我們的兵士們在等候著!”

本是疲倦極了的,如今卻又要重上征途了。為了有了新的希望,精神重複抖擻著,離開揚州城,斜欹的走去。

十六

整整的走了一天,都是羊腸鳥道,有時簡直沒有路跡可循。那一帶沒有山居的人,也沒有茅舍小廟,有銀子買不到東西充飢,大家餓了一天。金應那小夥子,飢餓得要叫喚起來,但忍住了千萬的怨恨,不說什麼。

天祥走得喘不過氣來,扶在餘元慶的身上,勉強的前進。有幾次,實在走不動,便象倒了似的,坐在荒草上,一時起不來。休息了好一會,方才再得移動。

到了一個山穀裏。夜色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爬在天上,鐮刀似的新月纖秀的掛在東方。

“過了這山穀,便近高郵了,是一條大道。隻怕山頂上有哨兵。我們得格外小心。別開口,足步走得輕些,最好躱在岩邊樹隙裏走。”餘元慶悄聲的說道。

“前麵是桂公塘,有個土圍,我認得。原是一個大牛欄,如今欄內大約不會有牛匹了。到那裏憩息一夜,養好了足力,絕早便走。除此可隱蔽的以外,四望都是空曠之所,萬不能住下。有幾戶山民,不知還住在屋裏否?但我們萬不可去叩門,韃子兵也許會隱藏在那裏。”餘元慶又道,在這條路上,他是一個向導,一個統帥,他的話幾乎便是命令。

他們暫時占領了這土圍。金應們不一會便都睡著了;隻有天祥和杜滸是警醒著。風露漸涼起來,隻有加厚衣在身,緊緊的裹住。夜天的星光,彼此在熠熠的守望著,正象他們的不睡。

新月已經西沉,烏雲又已被風所驅走。繁星的夜天,依然是說不出的淒美動人。

文丞相和杜滸都仰頭向天,好久好久的不言不動。

仿佛已經過了三更天的光景。山道上,遠遠的傳來嘈嘈雜雜的馬蹄聲。

杜滸警覚的站了起來:“不是馬蹄聲麼?”

“這時候難道有哨騎出來?”

“不止數十百騎,那聲響是嘈雜而宏大。”

餘元慶也被驚醒過來。“是什麼聲響?”

“決然是馬隊走過。馬蹄踏在山道上的聲響。仿佛更近了些。但願不經過這土圍!”

餘元慶淒然的說道:“隻有這一條大道!”

杜滸有些心肺蕩動,“這一次是要遭到最後的劫運了!”他自己想道。

騎兵隊愈走愈近。宏大而急速的馬的蹄聲,聽得很清晰。金應們也都醒了來,麵麵相覷,個個人都驚嚇得沒有人色。

上下排的牙齒,似在相戰;膝頭蓋也有些軟癱而抖動。隻有天祥和杜滸還鎮定。

天祥又探握著他的小匕首,預備在袖口裏。

馬蹄聲近了,更近了;嘶嘶叱叱的馬匹的噴氣聲也聽得到。馬上的騎士們的偶發的簡語,也明晰可聞。大家都站了起來,以背負土牆而立,仿佛想要鑽陷入牆裏一樣。

就在土牆外麵走過。一騎,二騎……數十數百騎,陸續的過去。仿佛就在麵前經過,隻隔了一座牆。土牆有些震撼,足下的地,也似應和著外麵的馬蹄的踐踏而響動著。

總有兩刻鐘還沒有走完。

難堪的恐怖的時間!

“這土圍裏是什麼呢?”明白的聽見一個騎兵在說。

“下馬去探探看罷!”另一個說。

“這一次是完結了!”杜滸絕望的在心底叫道,全身血液似都冷結住了。

“沒有什麼,臭得很,快過去罷,左右不過是馬欄、牛欄。”又一個說。馬蹄得得,很快的過去了。

總有三千騎走過。騎兵們腰上掛的箭筒,喀嗦喀嗦的作響;連這也曆落的傳入土圍之內的他們的耳中。

當最後的一騎走過了時,人人都自賀更生。

馬蹄聲又漸遠漸逝了,山間寂寂如恒。

不知從那裏,隨風透過來一聲鷄啼。

天色有些泛白,星光暗淡了下來。彼此的手臉有些辨得出。

“趁這五更天,我們走罷。”餘元慶道。

有的人腿足還是軟軟的。

闖過了山口,幸沒遇見哨兵。

山底下是一片大平原,稻田裏剛插下秧苗,新碧得可愛。

太陽從東方升起。和藹的金光正迎麵射在他們的身上臉上。有一股新的活力輸入肢體。

山背後還是黝黑的,但前麵是一片的金光。

英雄未肯死前休,風起雲飛不自由!

殺我混同江外去,豈無曹翰守幽州!

——文天祥:《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