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府請他的人來,這才打斷他的茫然的幻想,但還是迷迷胡胡的,象完全沒有睡醒。
“哈,哈,龍友,不請,你竟絕跡不來呢!”士英笑著說。“有要事要托你一辦。”
“這事非龍友不辦,隻好全權奉托!”大鋮向他作了一個揖說。
龍友有點迷惘,一時說不出什麼來。
“你和侯朝宗不是很熟悉麼?”大鋮接著道。
龍友被觸動了心事,道:“不錯,侯朝宗,為了他的事,我正要來托圓老。昨天到府上去……”
大鋮打斷了他的話,說道:“我都知道,那話可不必再提。已經吩咐他們立刻釋放他出來了。現在求你的是,托你向侯生一說,要他寫一信阻止左師的東向。他父親是左良玉的恩主。左某一生最信服他,敬重他的。侯生不妨冒托他父親的名義,作信給左某,指陳天下大勢以及國家危急之狀,叫他不要倡亂害國。這封信必要寫得暢達痛切,非侯生不辦。”
“朝宗肯寫這信麼?”龍友沉吟道。
“責以大義,沒有不肯寫的。”大鋮道。“你可告訴他,如今正是國家危急存亡之際,再也談不到什麼恩怨親仇了。北廷頓兵於開、洛,其意莫測,老闖餘眾尚盛,豈宜自己鬩牆?朝廷決不咎左良玉旣往之事,隻要他肯退兵。侯生是有血性之人,一定肯寫這封信的。”
“為了國家,”龍友淒然的說道,“我不顧老臉去勸他,死活叫他寫了這信就是。”
“著嗬,”士英道,“龍友眞不愧為我們的患難交!”
“但全是為國家計。國事危急至此,我們內部無論如何,是不能再自動幹戈的!在這一點上,我想,朝宗一定會和我們同意。”
“如果左師非來不可,我們也隻得拱手奉讓,決不和他以兵戎相見,”大鋮虛偽的敷衍道。
士英道:“著嗬。我們的國家是斷乎不宜再有內戰的了。我什麼都可以退讓,隻要他們有辦法提出。我不是戀棧的人。我隨時都可以走,隻要有了替代人。”
“可不是,”大鋮道,“苟有利於國,我們是不惜犧牲一切的。但中樞不宜輕動。這是必要的!任他人有什麼批評,馬公是要盡心力維持到底的!”
龍友不說什麼,立了起來,道:“事不宜遲,我便到朝宗那邊去。”
八
侯朝宗冒他父親之名的信發出了,但同時,黃得功的那支兵馬也被調到江防。淮防完全空虛了。史可法異常著急,再沒有得力的軍隊可以填補,深怕清兵得了這個消息,乘虛撲了來。
而這時,西兵已經很快的便瓦解了。左良玉中途病死,部下四散,南都的西顧之憂,已是不成問題。
馬、阮們心上落下了一大塊石頭。南都裏幾位盼著朝政有改革清明的一綫希望的人,又都灰了心。
秦淮河邊的人們,仍是歌舞沉酣,大家享受著,娛樂著。馬、阮心上好不痛快。便又故態複萌,橫征暴斂,報複冤仇,享受著這小朝廷的大臣們的最高權威。過一天,算一天。一點不擔心什麼。
但,象黃河決了口似的,沒等到黃得功的回防,清廷的鉄騎,已經澎湃奔騰,疾馳南下。史可法和黃得功隻好草草的在揚州附近布了防。
經不起略重的一擊,黃得功第一戰便死於陣上,揚州被攻破,史可法投江自殺。
這噩耗傳到了南京,立刻起了一陣極大的騒亂。城內,每天家家戶戶都在紛紛攘攘,搬東移西,象一桶的泥鰍似的在絞亂著。已經有不逞的無賴子們在動亂,聲言要抄劫奸臣惡官們的家產,燒毀他們的房屋。
阮府、馬府的門上,不時,深夜有人去投石,在照牆上貼沒頭揭帖,說是定於某日來燒房,或是說,某日要來搶掠。
終日有兵隊在那裏防守,但兵士們的本身便是動亂分子裏的一部分。紀律和秩序,漸漸的維持不住。
一夕數驚,說是清兵已經水陸幷進,沿江而來。官府貼了安民的大布告,禁止遷居。但搬走的,逃到鄉下去的,仍舊一天天的多起來,連城門口都被堵塞。
什麼樣的謠言都有,幾乎一天之內,總有十幾種不同的說法,可驚的又可喜的,時而恐慌,時而暫為寬懷。有的說,某處勤王兵已經到了。有的說,許定國原是詐降的,現在已經反正,幷殺得清兵鼠竄北逃了。有的說,因了神兵助陣,某某義軍大破北兵於某處。……但立刻,這一切喜訊便都被証明為偽造。北兵是一天天的走近了來,無人可抵擋。竟不設防,也竟無可調去設防的兵馬。他們如入無人之地。勸降的檄文,雪片似的飛來,人心更為之搖動。
“看這情形,在北軍沒到之前,城內會有一場大劫呢。潑皮們是那樣的騒動。”大鋮擔心的說。
士英苦著臉,悄悄的道,“剛從宮裏出來,皇上有遷都之意,可還說不定向那裏遷。”
“可不是,向那裏遷呢?”
“總以逃出這座危城為第一著,他們都在料理行裝。”
大鋮還不想搬動。北兵入了城,他總以為自己是沒有什麼危險的。
“我們怎麼辦呢?隨駕?留守?”士英向大鋮眨眨眼。他是想借口隨駕而溜回家鄉去的。
“留守為上。我們還有不少兵,聽說,江南的義軍,風起雲湧似的出來了,也盡夠堅守一時。”大鋮好象不明白他的意思似的說道。
士英走向他身旁,悄悄的道:“你,不知道麼?我的兵是根本靠不住的。這兩天,他們已經混入潑皮隊裏去了。逃難人的箱籠被劫的已經不少。還有公然白晝入民房打劫的。誰都不敢過問。我不能維持這都城的治安。……但北兵還不來……就在這幾天,我們得小心……剛才當差的來說,有人在貼揭帖,說要聚眾燒我們的宅子。南京住不下去了,還以早走為是。”
“難道幾天工夫都沒法維特麼?”
“沒有辦法。可慮的是,潑皮們竟勾結了隊伍要大幹。”
大鋮也有點驚慌起來,想不到局麵已糟到如此。留居的計劃根本上動搖起來。
九
大鋮回了家,抱琴哭喪著臉,給他一張揭帖。
“遍街貼著呢,我們的照壁上也有一張。說不定那一天會出事。您老人家得想想法子。”
“坊卒管什麼事的!讓這些潑皮們這樣胡閙!”大鋮裝著威風,厲聲道。
“沒用,勸阻不了他們。五爺去阻止了他們一會,吃了一下老大的拳頭,嚇得連忙逃回家。”
“不會撕下的麼,沒用的東西!”
“撕不凈,遍街都是。早上剛從照壁撕下一張。鬼知道什麼時候又有一張貼上去了。”
大鋮心頭有點冷;胸膛裏有點發空。他隻在書齋裏低頭的走,很艱難的挪動他那矮短的胖腿。
“您老人家得打打主意,”門上的老當差,阮伍,所謂五爺的,氣呼呼的走進來叫道,“皇上的鑾駕已經出城門去了!”
“什麼!”大鋮吃驚的抬頭。“他們走了?”
“是的,馬府那邊也搬得一空了。小的剛才碰見他們那邊的馬升,他押著好幾十車行李說,馬爺騎著馬,在前麵走呢。”
他走前幾步,低聲的說:“稟老爺,得早早打主意。城裏已經沒了主。剛才在大街上碰見一班不三不四的小潑皮,有我們的仇人王福在裏麵,仿佛是會齊商量什麼似的,我隻聽見‘褲襠子阮’的一句。王福見了我,向他們眨眨眼,便都不聲不響了。有點不妙,老爺。難道眞應了揭帖上的話?”
大鋮不說什麼,隻揮一揮手。阮伍退了出來。剛走到門口。
“站住,有話告訴你。”
阮伍連忙垂手站住了。
“叫他們後邊準備車輛。多預備些車輛。”
阮伍諾諾連聲的走去。
大鋮是一心的忙亂,叫道:“抱琴,”他正站在自己的身旁,“你看這書齋裏有什麼該收拾收拾的?”
“書呢?古玩呢?”
“都要!”
“怕一時歸著不好。”
“快些動手,叫攜書他們來幫你。”
“嗻!但是沒有箱子好放呢,您老人家。”
書齋裏實在太亂了,可帶走的東西太多,不知怎樣的揀選才好。
一大批他所愛的曲本,隻好先拋棄下,那不是什麼難得的。但宋版書和精鈔的本子是都要隨身帶走的。還有他自己的寫作,未刻成的,那幾箱子的宋元的字畫,那些宋窯,漢玉,周鼎,古鏡,沒有一樣是舍棄得下的。他費了多少年的心力,培植得百十盆小盆景,沒有一盆肯放下。但怎麼能帶著走呢?箱子備了不到五十隻,都已裝滿書了。
“有的東西,不會用氈子布匹來包裝麼?蠢才!”
但實在一時收拾不了;什麼都是丟不下的,但能夠隨身攜帶的實在太少了。收了這件,舍不下那件,選得這物,舍棄不掉那物。忙亂了半天,還是一團糟。從前搜括的時候,隻嫌其少,現在卻又嫌其太多了。
“北兵得什麼時候到呢?”他忘形的問道。
“聽說,沿途搜殺黃軍,還得三五天才能進城,但安民告示已經有了。”抱琴道:“那上麵還牽連爺,您老人家的事呢。”他無心的說。
“什麼!”大鋮的身子冷了半截。“怎麼說的?”圓睜了雙眼,狼狽得象被綁出去處刑似的。
“說是什麼罪,小的不大清楚。隻聽人說北兵是來打倒奸賊,解民倒懸的。倒有人想著要迎接他們哩!”
大鋮軟癱在一張太師椅上垂頭不語。他明白,自己是成了政爭的犧牲品了。眾矢之的,萬惡所歸。沒法辯解,不能剖釋。最後的一條路,也被塞絕。
逃,匿姓隱名的逃到深山窮穀,隻有這條路可走了。還須快。一遲疑,便要脫不得身。
掙紮起身子,精神奮發得多,匆匆向內宅跑去。
十
說是輕裝,不帶什麼,卻也有十來車的行李。大鋮他自己更換了破舊的衣服,戴著涼帽,騎著一匹快走的毛驢,遠遠的離開車輛十幾步路,裝作平常逃難人似的走著。生怕有人注意,涼帽的簷幾乎遮到眉頭。
滿街上都是人,哄哄亂亂的在跑,在竄,在搬運,象沒有頭的蒼蠅似的,亂成一團,擠成一堆。幾個不三不四的惡少年,站在街上,暗暗的探望。
“南門出了劫案呢,不能走了!”一堆人由南直往北奔,嘈雜雜的大嚷。
“搶的是誰?”
“馬士英那家夥。有百十輛大車呢,滿是金銀珍寶,全給土匪搶光了,隻逃走了他。”
“痛快!天有眼睛!”途人禱告似的這樣說。
嚇得大鋮的車輛再不敢往南奔。回轉來,向西走。車輛人馬擠塞住了。好容易才拐過彎來。
一陣火光,衝天而上。遠遠的有呐喊聲。
“哈,哈,”一個人帶笑的奔過,“馬士英家著火了!”
大鋮感到一陣的暈眩,頭殼裏嗡嗡作響,身子是麻木冰冷的。
他必定要同馬士英同運,這,在他是明了得象太陽光一般的前途。
火光更大,有黑灰滿街上飛。
“這是燒掉的綢緞布匹呢,那黑灰還帶著些彩紋,不曾燒盡。”
又是一陣的更細的黑灰,飄飄拂拂的飛揚在天空。一張大的灰,還未化盡,在那裏蝴蝶似的慢慢的向下翻飛。大鋮在驢上一眼望過去,仿佛象是一條大龍的身段。他明白,那必是懸掛在中堂的那幅陳所翁的墨龍遭到劫運了。
一陣心痛。有種說不出的淒涼意味。
呐喊的聲音遠遠的傳來。怕事的都躱在人家屋簷下,或走入冷巷裏去,商鋪都上了板門。大鋮也把毛驢帶入巷口。
無數的少年們在奔,在喊,象千軍萬馬的疾馳過去。有的鉄板似的臉,有的還在笑,在駡,在打閙,但都足不停步的奔跑著。
“到褲襠子阮家去啊!”
宏大的不斷的聲音這麼喊著,那群眾的隊伍直向褲襠子那條巷奔去。
大鋮又感到一陣涼麻,知道自己的家是喪失定了。他的書齋裏,那一大批的詞曲,有不少秘本,原稿本,龍友屢次向他借鈔,而他吝嗇不給的,如今是都將失去了。半生辛苦所培植的小盆景,……眞堪痛心!乃竟將被他們一朝毀壞!唐宋古磁,還有那一大批的宋元人的文集,以及國朝人的許多詩文集,也竟將全部失去!可怕的毀滅!他但願被搶去,被劫走,還可以保存在人間,……但不該放一把火燒掉嗬!
“啊,不好,”他想起了:客廳裏掛的那幾幅趙孟頫的馬,倪雲林的小景,文與可的竹,蘇東坡的墨跡,都來不及收下。該死,他竟忘記了它們!如今也在劫數之中!還有,還有,……一切的珍品,都逐一的在他腦裏顯現出來,仿佛都在那裏爭訴自己的不幸,在那裏責駡他這收藏者,辜負所托!
“但願被搶,不可放火!”他呢喃的祈禱似的低念著萬一的希望!
又是隱約的一陣呐喊聲,隨風送了過來。
“阿彌陀佛,”一個路人念著佛,“褲襠子阮家也燒了!”
大鋮嚇得一跳,抬起頭來,可不是,又是一支黑煙夾著火光,衝天而去。
眼前一陣烏黑,幾乎墮下驢來。
“可惜給那小子走了!”巷口走過一個人說道。
“但他的行李車也給截留了。光光的一個身子逃走也沒用。一生搜括,原隻為別人看管一時。做奸臣的那有好下場!”
大鋮這時才注意到,他的行李車輛,幷不曾跟他同來。不知在什麼時候竟相失了。
一身的空虛,一心的空虛,象生了一場大病似的,他軟癱癱的伏在驢上,慢慢的走到水西門,不知走向什麼地方去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