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海,那條計旣行不通,你還有何策呢?”
大鋮在硬木大椅上,挪動了一下圓胖的身體,遲疑的答道:“那,那,待下官仔細想一想……除了用緩兵之計,穩住了北廷的兵馬之外,是別無他策的了。隻要北兵不渡淮,無論答應他們什麼條件都可以。從前石晉拿燕雲之地給契丹,宋朝歲奉巨幣賂遼金,都無非不欲因小而失大,情願忍痛一時,保全實力,徐圖後舉的。”這迂闊之論,隻算得他的無話可答的回答,連他自己也不知在說什麼。
“但是北廷的兵馬,怎麼就肯中止開、洛不再南下呢?我們再能給他們什麼利益呢?現在是北京中原都已失去的了!”士英道。
大鋮沉吟不語,隻不住的撫摸濃鬍,摸得一根根油光烏黑。
隻有一個最後的希望:北廷能夠知足而止,能夠以理折服。左懋第的口才,能夠感動北軍中大將,也未可知。但這卻要看天意,非人力所能為了。此時這種希望的影子,還象金色綠色紫色的琉璃宮瓦在太陽光中閃爍搖曳那樣的,捉摸不定。
“也隻有盡人事以聽天命的了!”大鋮歎息道。
濃濃的陰影爬在每個人的心上,飄搖的不知自己置身何所,更不知明天要變成怎樣一個局麵。隻有極微渺的一星星希望,象天色將明時油燈裏的殘燼似的一眨一眨地跳動。
突然的,一陣沉重的足步聲急促的從外而來,一個門役報告道:“史閣部大人在門口了,說有機密大事立刻要見恩帥!”
廳中的空氣立刻感得壓迫嚴重起來。
“圓海,你到我書齋裏先坐一會兒吧。我們還有事要細談。也許今夜便在這裏作竟夜談,不必走了。”士英吩咐道。
大鋮連連的答應退入廳後去。
五
“糟了!糟了!”士英一進了書齋,便跌足的叫道,臉色灰敗的如死人的一般。
大鋮不敢問他什麼,但知道史閣部帶來的必是極嚴重的消息。眼前一陣烏黑,顯見得是凶多吉少,胸膛裏空洞洞的,霎時間富貴榮華,親仇恩怨,都似雪獅子見了火一般,化作了一灘清水。
“圓海,”士英坐了下來叫道:“什麼都完結了!北兵是旦暮之間就要南下的!許定國做了先鋒!這罪該萬死的逆賊!還有誰擋得住他呢?史可法自告奮勇,要去防守兩淮。但黃得功和二劉的兵馬怎麼可靠?怎麼敵得住北兵正盛的聲勢?我們都要完了吧!”
象空虛了一切似的暗然的頹喪。
沉重而窒塞的沉默和空虛!銅壺裏的滴漏聲都可以聽得見。階下有兩個書童在那裏聽候使喚。他們也沉靜得象一對泥人,但呼吸和心髒的搏動聲規律地從碧窗紗裏送進來。
太陽光的金影還在西牆頭,未曾爬過去。但一隻早出的蝙蝠已經燕子一般輕快的在階前拍翼了。
“我們的能力已經用盡了,還有什麼辦法可想呢?”大鋮淒然的歎道,那黃胖的圓臉,劃上一道道苦痕,活象一個被斬下來裝在小木籠裏的首級。“依我說,除了緩兵或幹脆迎降之外,實在沒有第三條路可以走的!”
“迎降”這兩個大字很響亮的從大鋮的口中發出,他自己也奇怪,素來是謹慎小心的自己,怎麼竟會把這可怕的兩個字,脫口而出!
“說來呢,小朝廷也實在無可依戀了,”士英也披肝瀝膽的說道,“我們的敵人是那末多。就使南朝站得住,我們的富貴也豈能永保?史可法、黃得功、左良玉,他們有實力的人,個個是反對我們的。我隻仗著那支京師拱衛軍,你是知道的,那些小將官如何中得用?十個兵的餉額,倒被吞去了七個。幹脆是沒有辦法的!”他低了聲,“圓海,你我說句肺腑話吧,隻要身家財產能夠保得住,便歸了北也沒有什麼。那勞什子的什麼官,我也不想做下去了。”
大鋮心裏一陣的明亮,漸漸的又有了生氣。“可不是麼,恩帥?敵是敵不過的,枉送了許多人的性命,好不作孽!‘識時務者為俊傑’。我聽見史可程說過——他剛從北邊來,你老見過他麼?——”
士英搖搖頭道:“不曾。但聽說,史可法當他是漢奸,上了本,說什麼‘大義滅親’,自行舉發,要辦他個重重的罪呢。但皇上總礙著可法的麵子,不好認真辦他,隻把他拘禁在家。用一個養母終老的名義,前事一字不提了。”
“可還不是那末一套,不過可程倒是個可親近的人,沒有他哥的那股傻八輪東的勁兒。他和我說起過,老闖進了京師,閙得鷄犬不寧,要不是他老太爺從前一個奴才做了老闖的親信,他也幾乎不免。有錢的國戚大僚,沒有一個不被搜括幹凈的,還受了百般的難堪的刑罰,什麼都給抬了去。但說北兵卻厚道,有紀律,進了城,首先便禁止擄掠。殺了好多乘風打劫的土棍。有洪老在那邊呢,凡事都做得主。過幾天,就要改葬先帝,恢複舊官的產業,發還府第了。人家是王者之師,可說是市井不驚,秋毫無擾,那裏象老闖們那麼暴亂的?我當初不大信他的話,但有一個舍親,在京做部曹的,也南來了,同他說的絲毫無二。還說是南北來往可以無阻,幷不查禁京官回籍的。”放低了聲音,“確是王者之師呢。周府被老闖奪去了的財物,查明了,也都發還了。難道天意眞是屬於北廷了!”說至此聲音更低,兩個頭也幾乎碰在一處。“聽說北方有種種吉祥的征兆呢。洪老師那邊,小弟有熟人;他對小弟也甚有恩意。倒不妨先去聯絡聯絡。”
士英歎了一口氣道:“論理呢,這小朝廷是我們手創的,那有不與共存亡之理?但時勢至此,也顧不得了,‘孺子可保則保之。’要是天意不順的話,也隻好出於那一途了。”又放低了聲音,附著大鋮的耳邊,說道:“洪老那邊,倒要仗吾兄為弟關照一下。”
大鋮點點頭,不說什麼。他向來對士英是卑躬屈節慣了的,不知怎樣,他今天的地位卻有些特別。在馬府裏,雖是心腹,也向來都以幕僚看待,今天他卻象成了士英的同列人了。
“要能如此,弟固不失為富家翁,兄也穩穩還在文學侍從之列,”士英嗬嗬大笑的拿這預言做結束。
桌邊,滿是書箱,楠木打成的。箱裏的古書,大鋮是很熟悉的,無不是珍秘的鈔本,宋元的刻本。他最愛那宋刻的唐人小集,那麼雋美的筆劃,恰好和那清逸的詩篇相配稱,一翻開來便值得心醉。士英也怪喜愛它。還有世彩堂廖刻的幾部書,字是銀鈎鉄畫,紙是那麼潔白無纖塵。地上放著一個小方箱,是士英近幾天才得到的一部《淮海詩詞集》。箱頂上的一列小箱,是宋拓的古帖。兩個大立櫃,放在地上,占了書齋的三分之一的地盤。那裏麵是許多唐宋名家的字畫。地上的一個哥窯的大口圓瓶,隨意插放著幾軸小幅的山水花卉。隨手取一卷來打開,卻是倪雲林畫的拳石古鬆。
窗外是蓬蓬鬱鬱的奇花異木,以及玲瓏剔透的怪石奇峰。月亮從東邊剛上來,還帶著些未清醒的黃暈。一支白梨花,正橫在窗前,那花影被月光帶映在栗色的大花梨木書桌上,怪有豐致的。
大鋮他自己家裏,也正充斥著這一切不忍舍棄的圖書珍玩。他總得設法保全它們。這是先民的精靈所係呢!要是一旦由它們失之,那罪孽還能贖嗎?單為了這保全文化的責任,他們也得籌個萬全之策。
那一夜,他們倆密談到鷄鳴;書童們在廊下瞌睡,被喚醒添香換茶,不止兩三次。
六
“恩帥,聽見外邊的謠言了麼?風聲不大好呢,還是針對著我們兩個發的!但北廷方麵倒反而象沒有什麼警報了。”大鋮倉倉皇皇的闖了進來,就不轉氣的連說了這一大套。
士英臉色焦黃,象已嚇破了膽,一點主意也沒有。他顫抖抖的說道:“不是謠言,是實在的事。但怎麼辦呢,圓海?這可厲害呢。不比北兵!北兵過了河,就停頓在那裏了,一時不至於南下。我見到那人的檄文呢,上麵的話可厲害。”
隨手從栗色花梨木大書桌上的亂紙堆裏檢出一份檄文遞給大鋮。
大鋮隨讀隨變了色。“這是從那裏說起?國勢危急到這地步,還要自己火幷嗎!”
“不是火幷,圓海,他說的是清君側呢。”放低了聲音。“盡有人同情他呢。你知道,我的兵是沒法和他抵抗的。他這一來,是浩浩蕩蕩的沿江而下,奔向東南。怎樣辦呢?聽說有十幾萬人馬呢。圓海,你得想一個法子,否則,我們都是沒命的了!共富貴的盡有人,共患難的可難說了!”士英大有感慨的歎道。
大鋮臉上也現著從未曾有的憂鬱,黃胖的臉,更是焦黃得可怕,坐在那裏,老撫摸自己的鬍子,一聲不響。
他眼望著壁上的畫軸,卻實在空茫茫的一無所見。他想前想後,一肚子的悶氣,覚得誤會他的人實在太多了!他又何曾作過什麼大逆不道的罪孽!為什麼有這許多人站在那裏反對他?至於馬士英,他是當朝掌著生殺大權的,他自己為什麼也被打入他的一行列裏去?心裏有點後悔,但更甚的是懊喪。馬、阮這兩個姓聯在一處,便成了咒詛的目的。這怨尤是因何招來的呢?他自己也不大明白!……心裏隻覚得刺痛,仿佛立在絕壁之下,斷斷不能退縮。還是橫一橫心吧!……他是不能任人宰割的!……不,不,隻要他還有一口氣在,他總得反抗!什麼國家,什麼民族,他都可犧牲,都不顧恤!但他不得不保護自己,決不能讓仇人們占了上風……不,不能的!他阮鬍子也不是好惹的呀!他也還有幾分急智幹才可以用。他總得自救,他斷不退縮!
隻在那一刹那間,他便打定了主意:絕對不能退,退一步,便退入陷阱裏去。幹,不退卻,他狠狠的摸著自己的鬍子,仿佛那鬍子被拉得急了,便會替他想出什麼卻敵的妙計來似的。
室中沉寂得連自己心肺的搏動也清晰可聞。士英知道他在深謀默策,便不去打擾他,隻把眼光盯在窗外。一陣陣的幽香從窗口噴射進來。新近有人從福建送了十幾盆絕品的素心蘭給他,栽在綠地白花的古窯的方盆裏。他很喜愛它們,有十幾箭枝葉生得直堪入畫,正請了幾個門下的畫師在布稿,預備刊一部蘭譜。牆角的幾株高到簷際的芭蕉,把濃綠直送入窗邊。滿滿的一樹珍珠梅,似雪點般的細密的白花正在盛放。太陽光是那麼可愛的遍地照射著。幾隻大鳳蝶,帶著新妍斑斕的一雙大粉翼,在那裏自由自在的飛著。一口漢代的大銅瓶裏,插著幾朵紫紅色牡丹花,朵朵大如果盆,正放在書桌上。古玩架上,一個柴窯的磁碗裏,正養著一隻綠毛小龜,那背上的綠毛,細長纖直,鮮翠可愛,一點沒有曲折,也沒有一點汚穢的雜物夾雜在裏麵。白色的唐磁小鉢裏,栽著一株小盆鬆,高僅及三寸,而蟠悍之勢,卻似衝天的大木。一個胭脂色的玉碗,說是太眞的遺物,擺設在一隻大白玉瓶旁邊,那瓶裏插的是幾枝朱紅耀眼的大珊瑚。
老盯在這些清玩的器物上,士英的眼光有些酸溜溜的。在這樣的好天氣,好春景裏,難道竟要和這一切的珍品一旦告別麼?辛苦了一世的收藏,竟將一旦屬於他人麼?萬端的愁緒,萬種的依回;而前月新娶的侍姬阿嬌,又那麼的婉轉依人,嬌媚可喜,……難道也將從她身旁眼睜睜看她被人奪去麼?
他有些不服氣,決計要和這不幸的運命抗爭到底。但有什麼反抗的力量呢?他是明白他自己和他的軍隊的。他知道這一年來,當朝執政的結果是結下了許許多多的死活冤家。左良玉的軍隊一到南京,他就決然無幸,比鉄券書上的文字還要確定的。左軍向江南移動的目的,一麵說是就食,一麵卻是鏟除他和大鋮。他想不出絲毫抵抗的辦法。他心裏充滿著頽喪、顧惜、依戀、恐怖的情緒。……遲之又久,他竟想到向北逃亡……
“這一著可對了!”大鋮叫了起來,把士英從迷惘裏驚醒。
“有了什麼妙計麼?”士英懶懶的問。
“這一著棋下得絕妙,若不中,我不姓阮!”大鋮麵有得色的說道。
士英隨著寬了幾分心,問道:“怎樣呢,圓海?如有什麼破費,我們斷不吝惜!”
“倒是要用幾文的,但不必多。”隨即放低了聲音說道,“這是可謂一箭雙雕,我們設法勸誘黃得功撤了淮防的兵,叫他向西去抵抗左師。如今得功正以勤王報國自命,我們一麵發他一份重餉,一麵用禦旨命令,他決沒有不去的。他決不敢抗命!兩虎相鬥,必有一傷。但我們卻可保全了一時。此計不怕不妥!若得功阻擋不住,那我還有一計,那得用到詩人楊龍友了。”
“就派人去請龍友來!”
七
楊龍友為了侯朝宗的被捕,心裏很不高興。蘇昆生到過他寓所好幾趟了,隻是懇切的求救於他。他知道這事非阮大鋮不能了,也曾跑到大鋮那裏去,卻撲了一個空。
這兩天,西師的風聲很緊,他也知道。隻得暫時放下了這條營救人的心腸,呆呆的坐在家裏發悶。要拿起筆來畫些什麼,但茫然若失的情緒卻使他的筆觸成為亂抹胡塗的情形,沒有一筆是自己滿意的。他一賭氣,擲了筆不畫了,躺在炕床上,枕著妃色的軟墊,拿著一本蘇長公小品讀讀,卻也讀不進什麼去。
他沒有什麼牽掛。他的愛妾,已經慷慨的和他說過,要有什麼不測,她是打算侍候他一同報國的。所不能忘情的,隻有小小一批藏書和字畫。他雖然不能和阮、馬爭購什麼,在那裏麵,卻著實有些精品,都是他費了好些心血搜求來的。但那也是身外物,……說拋卻,便也不難拋卻。
但終不能忘情……,心裏隻是慌慌的,空洞洞的,不知道在亂些什麼。
西師的趨向江南,他雖不怎樣重視,卻未免為國家擔憂。在這危急關頭,他誠心的不願看見自己兄弟的火幷,而為了和阮、馬的不淺的交誼,也有些不忍坐視他們一旦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