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凱諾的誘惑(1 / 3)

深藍色的海水,被裝在無垠的不可見的盂鉢中,不知有誰在推動這盂鉢,海水老是無休止的在動蕩。一陣陣的湧了上來,方向巉岩嶙峭的史克薩峰下撲去。這聳立於此不知若幹年代的峻峭的高峰,被猛撞著,仿佛痛癢不知似的。嘩啦的作著喧聲,海水自己碎在峰下了。白色泡沫在嘶嘶的叫著。但嘶嘶的白沫還不曾消散得凈,它象受了獵人的矛傷的獅子似的,卻又更勇猛凶頑的撲了過去。又是一陣嘩嘩的被擊碎了的水聲。

山峰無情的頑健的站著;那一層一層規則的巉岩絕壁,爭仰其嶺頂於天空。岩石的色彩是那麼樣的灰黃得可怖;永不曾有過靑翠的綠色物在這硬塊上爬行過。一望無際的灰黃色的嶙嶙的險石危岩。一望無際的深藍色的海水。

嘩嘩的碎了的海水聲,更增益了這裏難以忍受的寂寞。

太陽終古的照射在這岩上,水上。危岩反射著悶人的鬱抑的氣息,海水反映出眩目的令人欲作嘔吐的藍光。

這可怕的荒山,這可怕的大地的邊緣,幾曾有人跡踐踏過?——除了海中仙女們的偶一的經由於此。

遠遠的有鉄鏈條的錚朗的相觸聲。來到了幾個不尋常的來客。

海泛斯托士,天上的鉄匠,低了頭,走在前麵,他手裏執著一把碩大的鉄錘,無精打彩的,臉色蒼白,眼光淒然欲泣。後麵走的是權威和勢力,兩個鉄鑄似的身軀偉巨的奴才;他們監押了巨人柏洛米修士到這大地的絕邊的史克薩尖峰上來。柏洛米修士神色安詳,堅定的在一步步的跟隨著他們走;仿佛具著犧牲的決心,任何艱苦,都已準備著去嚐試。他的項上,圍掛著永不會斷裂的天上鉄匠的爐中所鍛煉出來的鉄練。那鉄鏈的另一頭,被執在權威的手中。

“到了史克薩峰了,”權威道,“好座可怕的荒山!現在,海泛斯托士,是你該動手的時候了,”他向天上的鉄匠招呼道。

大家都站住了足。勢力四望的在找尋一個最適宜的鎖釘那位取火者的地位。

“在這裏!”勢力叫道。

是那麼險巇的一個所在,峭壁的低凹處;光滑的硬岩直立著。沒有一條小路可走。下麵一望便是大海,深藍色的海水咆吼的噴吐著白沫。一陣大浪卷衝了來,水花飛濺到他們臉上了,涼涼的;勢力覚得他唇上有點鹹味。

權威把柏洛米修士帶到那塊危岩上去。鉄匠海泛斯托士踟躕不前的跟著他們。

柏洛米修士高傲的仰首望天;天空有幾縷白雲懶散的橫躺著;太陽光嘻嘻哈哈的投射下來。雲影淸晰的照在山岩上;人影也淸晰的照在山岩上。

“海泛斯托士,為什麼不動手?”勢力道。

海泛斯托士呆呆的站在那裏,眼光老射在地上,仿佛內疚於心,不敢向那偉大的囚人,取火者柏洛米修士,窺望一下。

“是工作的時候了,海泛斯托士,”權威道。“主宙士吩咐你,把這個叛逆的偸火者鎖釘在這峭岩之上,永久不能脫難。他犯下了那滔天大罪,膽敢把天上的‘火’,一切知識和工藝的來源,盜給了人類。為了這,不能不使他吃些苦,使他下次知道該如何的服從主宙士的權力,不再闖什麼亂子。”

海泛斯托士抬頭對著權威和勢力,緊蹙著愁眉,說道:

“唉,鏈子的一端,在你手上呢,權威。父宙士的吩咐,我還能不奉行?不過,以強力將一位同宗的神,鎖釘在這個荒原,疾風暴雨常來照顧的地方,我卻沒有勇氣了。柏洛米修士呀,”他回顧取火者說道,“聰明的朋友,你知道我多末難過呢!”他泫然欲涕,淚珠兒已聚集在眼邊,勉強的抑止住了。“全不是我所願意的,你該知道。父宙士吩咐下來,有什麼辦法可以違抗呢?鑄就了那根不可斷裂的鉄鏈,將你鎖釘在這個寂寞的荒岩之上,不見也不聞人與神的聲音麵貌的,我是如何的在詛咒我這可詛咒的工作呢!幾次我要逃開熔爐,幾次我的鉄錘停在空中,敲不下鉄砧上去,幾次我要躱避了這可詛咒的工作。然而我又怎能躱避呢!柏洛米修士啊,你該知道,我生來是一個懦夫;主宙士的吩咐,我怎敢違抗呢!”眞心的同情的在傾吐著他的心意,說出來了,心裏反而覚得痛快些。“我怕那火熱的太陽光要曬得你頭暈眼花,曬得你皮膚焦黑。你,會渴盼黑夜的星天的來臨。然而黑夜的釋放,不多一會,第二天的太陽又將東升了。你將永遠的在此守望著,不能臥,不能坐,不能睡眠。父宙士的心腸是鉄做的,他決不會憐恤而釋放你的。我最擔心的,還是暴風雨後的夜間,狂飆卷了海水撲打在你的身上,幾要將你呑了下去。連頭發都將是鹹濕濕的。然而第二天又將受烈日的焦灼!這無窮盡的痛苦生涯,你將怎樣的過?”

他說著,末後是幾乎帶著哭聲。

柏洛米修士不說什麼,向他溫柔的微笑著,仿佛象受難的慈母忘記了自己的痛苦而反要慰安其稚子似的。

權威咆吼道:“不要多話了!為什麼不上緊工作,反而逗遛的說這些不相幹的空虛的憐恤的話?為何不憎恨這神中的叛逆,將最珍貴的神的寶物盜給了凡人的?”

勢力道:“當心你父親的憤怒!”

海泛斯托士說道:“你們是那麼野蠻凶暴!”

勢力說道:“對他哭有什麼用!又不能解放了他!不要無益的徒耗時間了。快動手工作!”

“立刻動手,不要再延擱下去了!”權威道。

海泛斯托士無力的手拖著大鉄錘,說道:“這可詛咒的技術實在磨難死人!”

“抱怨也沒有用。快動手!”

“我但願別人有這個技術!”海泛斯托士說道。

權威說道:“除了主宙士可以說是具有真正的自由以外,誰還有什麼自主的工作呢。”

海泛斯托士懶懶的站著,執錘的手下垂著,錘頭拖倚在岩下。一點動工的表示也沒有。

“怎麼?不動工?當心主宙士看見你在這裏踟躕徘徊著。”

海泛斯托士有氣無力的舉起了大鉄錘,“好,就動手。”

權威將鉄鏈的一端,交給了他,“你牽了他去,鎖釘在那岩邊。用力釘進岩石上。”

“知道的,”他說道。牽過了取火者,不敢正眼兒向他望著。這鉄匠是硬了心腸在工作。鉄和鉄的相擊聲,震撼了整個荒原;那淸晰的一聲聲的叮叮托托的怪響,蓋過了腳下波濤的咆吼,直透入海底,驚起了沉沉酣睡的老亞凱諾,駭動了飛翔在遠處海麵上的諸仙女們。

“用力釘下去!打得重些!”權威道。

海泛斯托士道:“看呀,他的這隻手臂已經不能轉動一分一寸的了。”

“再把他第二隻手臂鎖釘住罷。他現在該明白,他雖是狡猾,卻終於脫不了主宙士的掌握。”勢力道。

海泛斯托士無言的在工作著,他因為用力,額上有津津的汗液沁出。他的眼光還不能和柏洛米修士的相接觸,老是躱開了他的。

“現在再把他的雙腳鎖釘住,”權威道。

“柏洛米修士呀,我實在為你傷心,”海泛斯托士放下了鐵錘,欲泣的說道。

柏洛米修士不說什麼;他現在是被縛在岩石上,連一轉側都成了不可能的。然而他忍受一切。他明白,他的犧牲幷不是無意義的。

勢力道:“你又為主宙士的仇人而傷心了!當心你自己的前途。”

海泛斯托士不快的說道:“這景象太淒慘了!”這話,很低聲的說著,仿佛對他自己說似的。

權威道:“再把他胸部的鉄鏈緊釘起來。”

海泛斯托士道:“我必須這麼做;不勞你多吩咐。你能夠幫我一下麼?”

權威道:“不,我要吩咐你,督促著你。”

勢力道:“你有著嚴厲的監工者呢。”

海泛斯托士悻悻的說道:“你們的舌頭說出來的話是嚴刻醜惡得象你們的形貌。”

勢力道:“我們生性便是那麼樣的。”

海泛斯托士不再說話。震撼人心肺的長久的鉄與鉄,以及鉄石的相擊,相觸,相噬聲。

最後,海泛斯托士說道:“完了,我們走罷。他的四肢都已被不可斷裂的鉄鏈捆鎖住了。”他提起了大鉄錘,放在肩上,歎了一口氣。“再見,柏洛米修士,自己保重!”

柏洛米修士隻能向他點一點頭;仍是默默不發一言,沒有一絲的憎恨與屈辱之色。

勢力向柏洛米修士做著鬼臉,譏嘲的說道:“你會把神之秘密盜給了凡人;但是現在凡人們能夠救你出於這個刑罰麼?人家稱你為先思,柏洛米修士,好一位先思,看你能否把你自己從這個罕有的堅固鉄工中解放出來!”

柏洛米修士回轉了頭,不去理會他。

權威和勢力趾高氣揚的走去了,如成就了一件大事業;海泛斯托士無聊的隨了他們,痛苦的拖著步履不勻的雙足走著去。

太陽光似有意的和柏洛米修士開玩笑,惡毒的直射在他的臉部。柏洛米修士側了臉躱避著,然而光力還是緊逼著他,使他睜不開眼來。

岩下的水聲,嘩啦嘩啦的,一陣陣的碎了,退了,又是一陣陣的爭湧了上來。

寂寞得可怕。一隻小鳥唧的一聲,飛過天空。這是柏洛米修士所見的唯一的生物。

他輕輕的喟歎了一口氣。太陽光曬得他頭暈目眩。他想轉一個身,然而不可能;鉄鏈是那麼緊的捆縛著他。他不得已要抬起右手來遮蔽這過強的光綫,而他不可能!

痛楚開始襲擊著他。一秒一分,象一年一季似的悠久。太陽今天仿佛在天上生了根。老不肯向西方歸去。

額前有汗水滴出;漸聚漸大,沿了臉流下去,流到了眼裏去,酸溜溜的怪難受。然而,用手拭去是不可能。漸漸的流到了嘴邊;那鹹腥味兒也夠惡心的。隻好用力的把它唾射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