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大牛蠅,不知從什麼地方飛來,爬在他手背上,叮得他又痛又癢。然而沒法子去驅逐它。癢得他連牙齒都麻酸了!恨不得要頓足。然而,足也是那麼緊緊的被縛著,不能移動!
牛蠅癢癢麻麻的沿了手臂,爬上了肩膀;更劇烈的苦惱捉住了他。那酸癢,不可抵擋,不能搔抓,把這位好脾氣的巨人也弄得心頭發火。他目射凶光,牙齒咬得緊緊的,要想捉住什麼來出氣。然而什麼都在他權力之外!
牛蠅又爬上了下頷,爬上了左頰,爬上了眉端與額頭。他靈敏的感得牛蠅的細足的爬動,它的吸嘴的不規則的觸動。全身起了一陣陣的戰栗。仿佛自頂至踵的皮膚,一粒粒的細胞,都在顫抖與凸出。
臉部被接觸的部位,覚得有點被刺的痛楚。大概是有幾個紅腫的小泡粒。雖然他是那樣的渴望著要用手撫摩一下,然而他的手卻不能去撫摩。
這劇烈的癢與痛,繼續的擾苦著他,惱得他要發狂。
死以上的苦楚!他但禱求大地在足下裂開了,把他呑沒了下去。然而這禱語一點也無效。
三
這痛苦不知繼續了若幹時間。一秒一分是一年一季的悠久!
遠遠的有拍拍的鼓翼之聲。一群美麗的海中仙女向柏洛米修士所在的地方飛來。
“是誰被鎖在這懸崖之上呢?”一個仙女道。
“爸爸聽得鉄錘的震響聲,知道是有人在受難。他叫我們來看望你的。”另一位仙女向柏洛米修士道。
柏洛米修士無聲無力的答道:“我是神之族柏洛米修士。為了取火給人類,遭受這樣惡毒的待遇。”他被痛楚擾亂得筋疲力盡。
不知什麼時候,牛蠅已經飛走了。(是仙女們到來把它驚走的罷?)
太陽已經向西方走去。人影顯得長長的倒映在東邊的地上。空氣是比較的淸新與快爽。
海水安靜的平伏著,有若熟睡的巨獅。一點濤聲都聞不到。水麵如鏡似的平;水色蔚藍得可愛,好象是最可令人留戀的春湖。西逝的太陽光照射在水麵,一片的淸新動人的金光。
柏洛米修士長長的吐了一口氣,象是從死亡中逃了出來。幾乎把剛才的倦苦忘個幹凈。
“啊,是親愛的柏洛米修士!”海中仙女們同情的齊聲叫道。“爸爸叫我們飛快的跑來;我們不顧雙翼的疲倦,卻見到的是你,被難在這裏!”
“你們看,我是那麼不能動彈的被鎖在這裏!”
“我們看見的,咳,柏洛米修士呀,我們實在為你難過,我們的眼睛都起了霧,我們的淚快落下了。是宙士把你緊縛在此罷。他也實在太恣意的為所欲為了!”一位仙女道。
“被他推倒的舊王朝還不至這樣的虐待親人呢。”又一位仙女懷舊似的說道。
柏洛米修士道:“是我扶掖了他登上了他的寶座,而今我卻食此報!但我幷不灰心,幷不懊悔。我知道,他的統治也不會久遠。我看出了一個新的光明時代的到來。”他眼發亮光,望著天空,預言家似的說著,仿佛那光明將來世界,他已是見到其征兆。
“他將很殘酷的被推倒了,直從最高的所在,跌落在地下的最深最暗處。他的王朝將整個的粉碎了,被掃除了,連纖細餘屑也不留存。神之族將被逐出地球以外。代之而興的,將是那些滋生極盛的人類;他們久被神之族所奴使,所蹂躪,所壓迫,而那時卻將抬頭,成了他們自己的主人翁了。地上將是那麼美麗的樂園;人世間的生活將是那麼自由,平等,恬靜,美好。”柏洛米修士滔滔的說著,似為他自己的幻想所沉醉。
海中仙女們聽說故事似的在靜靜的聽著。“那末,神之族能自救麼?”其中的一仙女問道。
柏洛米修士搖搖頭,“運命是這樣的注定了的。誰能和運命抗爭呢?宙士還不是時時低首於其前的麼?”
仙女們淒然的不語了好久。海風漸漸的大了;海水開始又蠢動起來。砰呯嘩嘩的聲響,又在岩下吼著。太陽光更向西了;微弱無力的將其餘輝懸掛在海麵上。景象淒涼得可憐。仙女們的衣衫被風吹拂得卜卜作響,有若張在歸舟之上的百幅風帆。
“難道竟沒有法子可逃出運命的殘酷的爪牙?”
柏洛米修士歎道:“被犧牲在宙士的殘酷的爪牙之下的也夠多的了!以牙還牙……”
“不,柏洛米修士:這不是宙士獨自一個的事。你該為神之族打算。”一位仙女道。
“我何能為力呢?這是不可避免的!墮落的便該沒落,‘運命’永久指導著最大多數的幸福。而神之族早已走上沒落之途了。少數神們永久把握著統治權的事當然不是‘運命’和‘公道’所允許的。”柏洛米修士說敎似的道。
“記住你自己也是一位神呢,”另一位仙女道。
柏洛米修士笑道:“我不能違抗‘運命’與‘公道’的指導。走上了沒落之途的墮落的神之族,是決不能以我之力而挽回劫運的。”
海中仙女們凝立無語,如一群石象似的,假若不是海風吹動了她們的金發和衣衫。
她們淒然的互視著,眼中含著淚霧,象是已看見了她們自己的運命的歸宿。
太陽紅得象深秋的柿子,無力的躺在水平綫上,仿佛一失足便要永久沉淪在西陲而不能再起似的。黑雲聚集在天空,更多,更濃,更厚。傍晚的海風更嚴厲在追撲一切。寒冷與嚴肅的氣象彌漫於空中。但夕陽的最後餘光,究竟還在努力的和風雲爭鬥領域。它的可憐的病人似的淡金光,還掙紮的牽拉著黑雲的衣袂不肯放手。這便使遲暮的光陰還略存留些生氣。
深藍若墨的海水在崖下翻騰滾沸著,嘩嘩的碎了,又怒吼的撲過去。其咆吼聲,掩蓋過一切聲響。
四
一隻鷹嘴的飛獅,拖了一個坐車,出現於海波洶湧之中。坐在車中的是老年的海之主亞凱諾。
“爸爸自己來了,”幾位仙女們從夢中被驚醒似的同聲叫道。
亞凱諾的車停在荒岩上。他下了車,走到柏洛米修士的身邊,叫道:
“啊,親愛的柏洛米修士,你受苦了!我一聞到這個消息,便趕來看望你。試試我有沒有方法,救你出於這個困阨之中。”不等柏洛米修士的回答,他又向海中仙女們吩咐道:“你們停留在此已久了;晚風淒厲,快些歸去罷。”
仙女們淒然的望著柏洛米修士,飛起在天空,如一群海鳥似的,拍拍的鼓動雙翼,漸遠而不見了。
“啊,親愛的柏洛米修士,你遭這場橫禍,我眞為你傷心。你知道我是怎樣的關心於你呀!老友!總有法子可以想的。你不要過於灰心失意。宙士不是那樣忘恩負義的。他的暴烈的性格,如颷風驟雨似的,一過去,便又是天朗氣淸了。我試試看,能否為你們倆和解一下。”
柏洛米修士凝望著這位老者亞凱諾的臉部。他的白發被海風吹得淩亂的拂垂著,領下長長的白鬚也在不安靜的動蕩著。皺紋爬滿了臉、額與眉邊,膚紋尤為深刻,好象用尖刀深深的劃成似的。眼光有些枯澀,已沒有什麼鋒利的神彩了。夕陽照在他臉上,好一副飽經世故的老奸巨滑的多變化的顔麵!
“可憐的海泛斯托士,你知道,他是如何的為你而傷心!他嘴裏永在詛咒他自己的工作。他跑到我那裏大哭了許久。他不敢向宙士為你求恕,你知道,他是那樣的一位懦怯可憐的人物。一見到他父親,他便要足踟躕而口囁嚅的。他對我哭,要求我設法救你。即使沒有他的要求,老友,假如我知道了你的事,我也是要為你設法的。”
好象等待著柏洛米修士的回答似的,亞凱諾的眼光老是凝注在他的臉上。
柏洛米修士沉吟的說道:“有什麼可設法的呢!你看,宙士那家夥高高的占據著他天上的寶座,卻以這樣的方法對待我!——我從前是那樣的幫助過他!你想,亞凱諾,和這種家夥還有什麼話可講的呢!”
亞凱諾連連的把枯瘦的手指掩在嘴上,狼狽的四顧著,搖頭的說道:“輕聲,輕聲,不要說這些憤慨的話了。宙士雖然高坐在天上,他卻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聞的呢。前話不用提了;如今他是神之王,我們便該服從他。老友,你要平心靜氣的仔細想想。‘在他門下過,怎得不低頭。’也許還要有更甚的痛苦,在等待著你呢。他處置你,還不容易。誰敢不服從他?可憐的柏洛米修士呀,你該聽從我的勸告。拋開了你的傲慢與憤怒,尋求一個補救的辦法。我是無不願意為你盡力的。”
這一篇好心腸似的勸諭,竟打不動柏洛米修士的偉大的自信的心。他明白老人亞凱諾是有人差遣來的。他找不出什麼恰當的明白拒絕的話。隻是默默的低頭不語。然而映在夕陽的最後光芒之下的他的臉色,卻表現著沉毅而堅決的光彩。
亞凱諾不見柏洛米修士回答他,便低首下心的又柔聲的勸說道:“我的柏洛米修士呀,你的受難,全為了你的正直與崇高的精神。神與人,誰不敬佩你的偉大的‘人格’呢!不過你也不該太自苦了。不該為了猥瑣的凡人們而犧牲到這個地步。你的高傲,你的不肯卑躬曲節,你的不屈服於艱苦之前,已是誰都朗亮的明白的了。但是,你如果肯聽我的勸告,我可以決定,宙士的心幷不是不可以挽回的。我為了你,不惜奔波一夜,賣了老臉去說情;也許可以把你從這場困苦裏解放出來。不過,……你是聰明絕頂的人,你該明白,宙士的憤怒不是空言所可挽回的。”
他裝著很關切,絮絮切切的說著。柏洛米修士聽得有些不耐煩,臉上漲滿了紅潮,正和天邊的紅霞相映照;足下澎湃的濤聲,似若為他而傾泄鬱怒。
柏洛米修士以銀鈴似的聲音,朗朗的說道:“亞凱諾,謝謝你好意的惠臨;你的來意,我豈有不明白的麼?我老實告訴你了罷:我和宙士之間是沒有可以複和的。你不必徒勞跋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