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凱諾還想再試試最後的努力。“知道你是明白人。我的來,全出於一片好意。你該仔細為你自己打算一下。至於宙士那方麵,老實說,我可以有些把握。關鍵全在你這一邊。‘明人不說暗話,’隻要——”說至此,他突然放低了聲音,“——你肯把‘火’從凡人那裏再取了回來,隻要你肯向宙士服罪輸誠,他立刻便可以放你自由的。你何苦來為了凡人們而自甘犧牲呢?”
柏洛米修士臉上若蒙了一重嚴霜,凜凜不可侵犯的說道:“向宙士自首?出賣朋友?啊,亞凱諾,你以為我肯那麼做麼?”
亞凱諾失望了。他明白,這一場勸說是白費了的,但他還最後掙紮的辯解道:“我幷不是說要你去自首。你旣然會把‘火’給了人類,自然也會將它取了回來。這似是幷不困難的事。何必為了人類而受難呢?他們難道還會有什麼偉大的前途?”
柏洛米修士說道:“即使我願意把‘火’取回,也已是不可能的了;這‘火’已成了人類最可寶貴的財產;他們有了‘火’,已是自由強盛的一族。他們將不複為神的奴隸與玩物了。神之國將滅,代之而興的便將是他們!”
“你說什麼!”亞凱諾驚叫道。“難道那些猥瑣的人類,宙士會在一夜之間將他們全都掃出地球以外的,竟會代神之族而興!啊,好不可笑的事!柏洛米修士啊,你實在有些神經錯亂了,大約今天的刺激太深了罷。”
“不,亞凱諾,”柏洛米修士道,“我的允許沒有落空的。這人類不象他們的祖先那樣的馴良而易欺壓的了。他們所蘊蓄的無限的力量,將不是你們所知道的。如果神之族要去掃蕩他們,那麼被掃蕩的將是神之族而不是他們;這話我已坦白公開的對宙士說過了。也許,結局來得更快;沒有等到神之族的發動,他們將更快的建樹起‘剿神軍’的旗幟了,以無限的新力,攻擊腐敗,墮落,橫恣,無助的神之族,還不象‘拉枯摧朽’似的容易麼?亞凱諾,你又何必為這無益的奔走呢?我也勸你,且安靜的等待著‘運命’所預備給你的結局。為暴虐的宙士做說客,是決不會有什麼效果的。”
亞凱諾有些勃然,但突然又燃起最後的一縷希望。“我是完全為了神之族的前途而來的。‘兩虎相鬥,必有一傷。’你們何苦自殘而授人類以隙呢?你難道不是屬於神之族麼?難道你忍坐視神之族為猥屑的人類所滅絕麼?忍視神之國為他們所推倒?神之廟堂為他們所竊據,神之財產文物為他們所盜取麼?你是光明磊落,聰明正直的。為何厚於人類,而反薄於神之族!你該明白:——我知道你一定是明白的:——當神之族果眞毀滅時,你難道可以獨存?為何做這自掘墳墓的笨事?”
柏洛米修士淒然的說道:“你這些話,我何嚐不曾想到呢?我之扶植人類,完全為了‘正義’與‘運命’的驅遣。神之族這若幹年來所造下的罪惡,不是罄竹難書麼?他們自趨於墮落之途,自陷於沒落的運命,我怎能以隻手挽回之呢?我難道鉄石所造的,竟一點親情都沒有?你知否,我曾經怎樣努力的要挽回這不可挽回的運命?我之所以幫助宙士兄弟們推翻了他們的父親克羅士的王朝,便是要盡最後之力於此的。豈知宙士們那批乳虎,其為暴為殘的程度又甚於舊朝數十百倍呢!運命之所棄的我豈能幫助之?至於自己,我是早已明了我的結局的。不過,在結局未來之前,我總是要盡心之所安做去的。”
亞凱諾惘然的站在那裏,他的鬚發被晚風吹得散亂不堪。他目送斜輝,看太陽的紅球漸漸的與西方的水平綫相接吻。“難道沒有方法可以逃出運命的掌握麼?”成了譫語似的自白。
柏洛米修士道:“無可挽回的,運命已明白的詔示過我們了。”
太陽的紅球已半淪於海麵之下,顯得格外的圓大,其光焰是那樣紅得可憐,有若肺病患者的臨終的臉頰。天空的黑雲,聚集得更濃厚,雲邊的彩色,漸由紅,而紫,而深灰,而黑。那太陽的紅球,很快的便沉到西天的下麵。陰影立刻便爬滿了一切山與川,海與崖。但西方還存留著夕陽的餘輝。一縷縷的殘霞,尚照映得見亞凱諾的臉色,那臉色是蒼白而多憂的。
“難道果然沒有可挽回的麼?假如取回了‘火’呢?”嗡嗡的語聲,象從無垠的空虛中發出。
“無可挽回,‘火’也絕對的取不回來。”
瞿然象從夢中醒來似的,亞凱諾用手指搔理著他的亂發,憤憤的說道:
“那末,當這大危機將到之際,你竟不肯一援手?”
“何嚐不肯援手呢?實在‘運命’是這樣注定了的,連她們自己也是無法變更。”
“好罷,天黑了;柏洛米修士,再見。廢話不多說了。不過,最後,在神之族不曾遇到結局之前,你也許便要先遇到你的殘酷的運命罷!?啊,啊,你這場壯烈的無名的犧牲!”這老人的話,轉成了刻薄的譏嘲。
柏洛米修士象就義的烈士似的,以沉毅的語聲答道:“犧牲難道還求‘有名’!世界的構成,便是從無量數的無名的壯烈的犧牲之上打基礎的。”
“啊,啊,柏洛米修士,我敬服你的至死不變的堅決的意誌。但是,你為了猥瑣的人類而受難,人類會感激你麼?恐怕他們連知道這事都還不曾呢。”亞凱諾坐上了車,諷刺的說道。
“為‘正義’而犧牲,而受難,豈複求人之知!”柏洛米修士自誓似的答道。
亞凱諾頹然的拉起繮繩,飛獅急速的拍著雙翼。
無際的黑暗,呑沒了一切。
五
夜潮格外喧嘩得可怕。但柏洛米修士的心神比較白天寧靜得多。牛蠅的叮咬處,又有些蠢動的蘇麻的作癢,卻已經微得可耐下去。足下的洶洶猛衝的海水,浪花激得高時,往往飛濺得他一臉一身一發的濕漉漉鹹水。
在這無邊的黑暗裏,沉默主宰了一切。柏洛米修士也沉入深思之中。他覚得可笑:宙士托亞凱諾來遊說他,活現出這專製者的狼狽的心情來。亞凱諾那副狡猾的老臉,呑吐的辭令,回憶著還有些厭恨。他們實在太卑鄙了,他難道是一個吃了些苦處便會屈服的人物麼?他豈是一位出賣正義與友誼而違叛運命的指令以求得自己暫時的自由與安樂的人物?這徒勞的勸誘!但一想到亞凱諾臨走時的憤憤的諷嘲,他也有些不安。他知道有更可怕的殘酷的虐刑在等待著。他不怕什麼壯烈的犧牲;但零碎的磨折與奇慘怪特的苦楚,卻是很難抵擋的。他預備鼓起了勇氣在迎接什麼新的殘酷。
過度的興奮,使他肢體與精神都有些困倦。他要想酣睡。打了好幾個嗬欠。然而被牢牢鎖釘著的四肢和胸背,使他的身體不能與岩石接觸;倚著,仰著,俯著,都不能與岩土相親貼。粗硬的鉄鏈,磨得他膚肉奇痛,壓得他肌骨痠楚,以雙手支持體重,或以雙足支持著,都是很不安,很難當的。全身被牽動的不時作痛。
痛楚在支持著他的睡眠的渴念。
不意的,有一個聲音在他麵前說話:“柏洛米修士,父宙士差我來最後問你幾句話,你要明白的回答。”不知什麼時候,執蛇杖的神使合爾米士,小竊似的已溜到了他的身邊。
柏洛米修士以沉默當作了回答。
合爾米士宣示似的說道:“父宙士,神與人之主,他吩咐你立即設法把‘火’從人間取回;還有,神之族將如何維持永久的統治權,你也要明白的指示出。這是你所能的。你如果這麼辦了,立刻便可自由,而且還將永享天國的榮華與功名。如果再頑抗不遵命令,那末,更楚毒的刑罰與犧牲,你要準備著忍受。你須熟思自身的運命!”
柏洛米修士憤懣之極,變成了冷笑。“不,合爾米士,你這趟奔走是徒勞的。恐嚇幷不比勸誘更足以動我的心。我知道我自己的運命。我和宙士之間,沒有什麼可和解的。”
合爾米士不理會他這決心的表示,又機械的傳示道:“給你以十分鐘的最後期限,是或否!”
“否!”柏洛米修士悲憤的不加思索的答道。
沉默了好一會。時間是蝸牛似的在慢爬。難忍的局麵。
“是或否:隻要一句話;已經過了六分鐘了。”
“否!”一個堅決的受難者的宣言,似帶著無限的勇氣與受苦的犧牲的決心。
“已經過八分鐘了;是或否?”
“否!”
“是或否!最後的一分鐘,十秒鐘,一秒鐘了!”
“否!否!”更堅決,更洪朗的斷言。
“好,你這頑強的叛逆者!等待著——”
水蛇似的,一閃眼間合爾米士又在黑暗中溜走了。
六
一條電光,閃過天空,幾乎是經過大半個穹圓的天。象是一個信號。以後是,繼續不斷的電光在閃。雷聲跟了來,更猛更烈的煙火。似專注在這史克薩峰的荒崖。滿處都是難忍受的硫磺氣味。大地在動,待裂不裂;左右的撼擺著。岩石似帆船行於大洋的暴風雨中時的桌上的陳設般的,東倒西傾。鉄鏈因著在大岩上,柏洛米修士隨了岩動而動,一掣一拉的幾類於肢解。
他在掙紮著,電光照見他的痛楚受難的臉。
一個震動天地的雷聲,恰響在他頭上。他的白發被燒焦了一大片。難忍受的怪氣息。
大風從天上團團的卷掃下來。塵土被卷捆的飛揚起來,天然的集成一團,又倒傾下來。
海水被激怒得山立著,吼著;撲向峰頂,竟呑沒了一切。等到它頹然的倒下來時,柏洛米修士的身形,濕漉漉的,才再被照在電光之下。
掙紮,抵抗,被難!
一陣高吼,海水又淹沒了史克薩峰,把柏洛米修士卷沒在大海中。
電光不住閃著,雷聲不停的霹靂作響。狂風瘋了似的在掃,在卷,在推,在摧毀它所遇到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