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0003v�X�.一
埃那克河緩緩的流過平原,流過山穀。水聲潺潺的悠揚的歌唱著。河邊的靑草,絨氈似的平鋪著。未知名的黃花、白花、紅花、藍花,無秩序的挺生於細草之間,仰麵向著太陽和天空,驕傲而快樂,仿佛這大地,這世界便是屬於它們似的。古老的橡樹經曆了不知年代的歲月,和這河水同樣的顯得蒼老,張開杈枒的老幹,萬事無所用心的在太陽底下曝曬取暖。藤蘿爬滿了它的身上,居高臨下,悠然自得的欣賞這大自然的美景。一株新生的常春藤懸掛著婀裊多姿的柔條,恰好拖在水麵之上,臨波自照它的綠顏,嬌媚若嫁前一夕的少女,春風吹之,柔條亂動的乘機賣弄風姿,水中的長影,也拂移不已。遊魚三五,正集其下,受了這不意的驚擾,紛紛的四竄而去,平靜的河麵上便連連起了數陣漣漪。
河神埃那克士的獨生女兒埃娥常在這河邊草地遊戲著。她是一位初成熟的女郞,雙頰紅得象蓓蕾剛放的玫瑰花,臉上永遠的掛著微笑。編貝似的一排白齒,那麼可愛的時時的微露著,一雙積伶積俐的眼珠兒,那麼樣天眞爛漫,足以移動了最凶暴的神與人的胸中所蘊的毒念。一對白嫩而微現紅色的裸足,常在這草地上飛跑,細草低了頭承受著她的踐踏,仿佛也感得酣適的蜜意。
她是她父親埃那克士的安慰,他的驕傲。他也常坐在河邊的石塊上望著她在天眞的奔跑著;凝注著她的漂亮的背影,他自己也為之神移心醉。
“誰是她有福的郞君呢?該好好的替她揀選一個才好。”老埃那克士微笑的滿足的自語著。
埃娥常常找了許許多多的小花朵兒,滿手把握不了,強迫的戴些在她爸爸的白發上,老埃那克士象小孩兒似的婉婉的隨她插弄。
這一片快樂的天地是他們的,純然的屬於他們。
二
但有一天,一個闖入者突來打斷了他們這快樂的好夢。
埃娥在草地上飛跑著,嬉笑的彎身在采擷小花朵兒。她爸爸恰好有事,不曾和她同來。
她跑得更遠更遠的離開了河邊。
暮靄絢麗的現在天空,黑夜的陰影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偸偸的跑到大地上來。晚風吹得埃娥身上有些發涼。
她想,這該是歸去的時候了。
剛回過身去,她發現了一個身軀高大的神,如大樹幹似的,矗立在蒼茫的暮色之中,正擋著她的歸途。
兩隻熱情的眼,灼灼的凝注在她的身上。
她的雙頰立刻集中了紅血,覚得有些發熱。
她想越過這位不意的來客。假裝著從容不迫的向他走了去。心頭是打鼓似的在跳著。
轉了過去,她發現那兩隻灼灼的熱情的眼,也隨了她而轉。她有些發慌,心跳得更厲害,仿佛要衝到口腔中來。
離了那個高大的身軀仿佛很遠了,她放慢了足步,偵探似的偸偸側轉頭去。
啊,這高大的身軀是緊跟在她後邊!
她望見那兩隻灼灼的熱情的眼,象天上的“黃昏曉”似的老凝注在她身上。
“完了。”她自己警覚的暗叫道。立刻飛步的向家而逃。然而全身在發抖,雙腿軟軟的,有點不得勁兒。愈奔愈快,呼吸急迫得接不上氣來。臉是緋紅的。身後也有飛跑著的沉重的足音。她什麼都不想,隻是沒命的奔逃。頭有些發脹,要暈倒。
後邊是緊跟著的足步聲。
實在是透不過氣來,膝蓋頭痠疲得要融化了。被一個小石子絆了一交。她全身的倒在地上。臉色由紅而變白。
黑夜遮蓋了一切。
三
那兩隻灼灼的熱情眼,如今是更貪婪的注射在她的眼。她閉上了眼皮。淚不自禁的撲撲的落下,如連綿的秋雨。
“噯,不要傷心了;隨了我,什麼都如願。”那高大的身軀擁抱著她,他身上是那麼熱而有力,仿佛被圍困在熱度過高的溫室裏,仿佛被壓榨在千鈞的岩石之下。
她的紅血複潮上了雙頰。
女性的同感的溫柔漸漸的伸出頭來。
她掛著殘淚的臉漸漸的消失了恐怖。她不再掙紮,不再戰栗,不再想躱避。她被男性的熱力所克服。
她如做了一場惡夢;歎了一口氣,從夢中醒來似的張開了眼,同時支持自己的要脫出他的懷抱。
在掙脫著,柔嫩的手背,不意的觸到了他的頷下,有些麻叮似的刺痛。
她吃了一驚。那頷下是一部鬑鬑的短髭。
她和他麵對著麵的望著。
好可怕的一張峻澀而蒼老的臉,隻有那雙眼光是灼灼的熱情的。
她若遇蛇蠍似的竭力掙出他的擁抱。她的心頭旣熱而又冷下去。想要作嘔。頭目涔涔然的。
她背轉了身,渾身若發瘧疾似的在亂抖。那高大的身軀作勢的還想擁抱她。
但她聚集了全身的勇氣,轉過身去,和他麵對麵的,嚴峻而帶哭聲的問道:
“你是誰?”
那高大的身軀若夜棲於秋塘間的鷺鷥似的格格的笑著;這奸笑,使埃娥的血都冰結了似的凝住了;渾身的毛孔仿佛都張大了,吐出冷氣來。
“孩子,啊,啊,你不知道我麼?”充滿著自負的威權的口吻。他的手撫拍著她的右肩。
她蛇似的滑開了他的接觸。
“孩子,啊,啊,你要知道,你該怎樣的喜歡呢?”他的手又開始去撫摸她的裸出的背的上部。
“不,不,”她聳肩的拒絕了他,含糊的答道,自己也不知道說出的是什麼聲音,本意是要冷峻的直捷痛快的說道,“不喜歡,不喜歡,一百個不喜歡!”
還是溫和的追求著,“啊,啊,孩子,你有了一個人與神之間最有權威的情人了,”那充分的自負的聲音。
“宙士!”埃娥驚喊了起來,幾乎忘形的。她又要掙紮的轉過身去,飛步逃走。
然而她渾身是沒有一點兒的氣力。
“是宙士,我便是他!”那高大的身軀的神,傲然的答道,“你該以此自傲。”
“不,不,”埃娥欲泣的在推卻,仿佛對於一切都顯出峻拒的方式,神智有點昏亂。
宙士作勢又要把她攬到懷中來。她蛇似的亂鑽,亂推,亂躱。
“怎麼?難道你竟不願意有這樣一個情人麼?”
他覚得有些受傷。
埃娥一腔的怒氣,臉色變得鉄靑的,顫巍巍戰抖抖的斷續的努力的說道——幾乎是聲嘶力竭的在喊叫。
“是,不願意……就為了你是宙士……你這惡魔……你又來蹂躪……人間的多少好女子……嗚嗚!都供了你的淫欲的……犧牲!”她變成了哭泣,“嗚,嗚,那可憐的托娜(Latona),她被你所誘,為你生了那一對雙生子女,你的妻竟拒絕了她在大地上生產……嗚!你這淫賊……你竟不一加援手!……讓她在浮島的狄洛斯(Delos)上住著……而賽美爾(Scmele)……那女郞犧牲得更酷毒……更悲慘……嗚,我不知你是否有一點兒感情……有一些兒心肝在腹腔中!……你完全為了你的淫欲……她懷了狄奧尼修士在身,受了你的妻的欺騙……被你自己的雷火所燒灼……你在火中隻搶救了孩子出來……那母親……可憐的竟被燒死……”她動了同感,竟哀哀的大哭起來,停了一會,勉強的止住了嗚咽,眼射出正義之光,繼續的說著,反而鎮定了些,不再那末戰抖得厲害。“那位絕代美女的狄娜(Danaë),她被囚在鉄塔之中……而你……為了自私……化了一道金光,入塔與她同居。……她生了一個孩子……你完全棄之不顧……她被她父親所棄,……連孩子被裝在筒中,拋入大海……她怎樣的向你求救……她怎樣的禱求著你……她向天伸出雙手……她說了怎樣無數的懇求的話,……你幾曾答理她……你這自私的無恥的……”
她以一手戟指著他,幾乎是在謾駡。
宙士幷不曾發怒——幷不曾如他平日似的那末容易發怒——但他也不曾為這一席話所感動,那眞性情已經涸幹到半滴不存的心腔,是決不會知道自愧,自省的,反而見了這美麗的少女,埃娥,時而戰栗,時而哭,時而駡,時而憤怒的種種姿態,而感到醉心;就是在悲恐裏,憤怒裏,她的豐姿也不曾減少半分。那少女的憤激的美,宙士是從未見到過的,幾乎若欣賞什麼似的,他是在嬉嬉的靜覌默察著,沉醉到忘記了一切,連她駡的什麼,也都模模糊糊的。
“說完了嗎,孩子?”宙士嬉嬉的接說道。
埃娥覚得心頭舒暢了些,默默的不理他。
“怎樣?現在跟我走嗎?”他如對付小孩子似的哄逗著她。
她突然的又一驚,“不,不!”她說道,想逃避。
但她怎樣逃得出宙士的掌握呢?
新月掛在藍色的天邊,為這場劫掠婚作証人。
四
老埃那克士那天很晚的方回家來。他想,他的孩子埃娥該早也在家裏等候著他了,她該如往常的跳躍著出來歡迎他,抱住他的頭頸,吻他的冰冷的麵頰。想到這,他不自製的微笑著。她還該象往常的故意放刁,故意撒嬌,絮絮切切的責備他為什麼那麼晚才回家,張大了她的嬌媚的小口……害她老等著,她餓得慌了……她餓得幾乎要想吃人……她還要編造出一大篇故事來告訴他……她怎樣的在草地上遇到了一條毒蛇,她奔逃跌了一交,“你,看,這裏是血!”或者她便訴說,怎樣的在采擷草花的時候,有一個怪模怪樣的羊足的薩蒂兒在追求著她,怎樣緊跟在她後邊說些什麼混賬的話,害得她不得不掩了雙耳逃歸……一切都隻為了他不和她在一處。而他便緊緊的摟抱她在胸前,如她孩子時代似的,拍拍她,哄哄她,說爸爸不再離開她了,都是爸的不好。乖乖的,明兒找個好的漂亮的女婿兒給她,而她急速的掙出了他的懷抱,嬌嗔的奔進屋去,故意兒嘭的一聲,重重的關上了房門。
一縷甜蜜的家庭的樂感,在他心腔裏飄蕩著。
老埃那克士故意放輕了足步,當他走近了家的時候,要出其不意的嚇那頑皮的埃娥一跳。他一步步走近了,走到門邊。埃娥不在那裏!
“這孩子,今天怎麼不在門邊等爸?”預籌的打閙的計劃為之粉碎。他有些慍惱,重重的踏著步走進。
埃娥也不在廳堂裏。
“埃娥!”老頭兒粗聲的叫道。沒有回應。
急速的走到她的房門口,以為她偶然疲倦了在睡。
從門縫裏伸進了白發的頭顱,柔聲的說道:
“埃娥,起來,爸回來了。還在睡!你這懶孩子!你看,爸為你帶了什麼好東西來了?……”
他在星空和新月的朦朧的微光之下,看得淸楚,床上幷沒有埃娥。被褥是齊整的堆疊在那裏。
“埃娥到哪裏去了呢?”
他怔住了。心裏開始有些惶惶。
“不要躱起來嚇我,天黑了!我的埃娥,好埃娥!”他淒然的叫道,還疑心她故意躱藏了起來。
“埃娥,埃娥,”他大聲的叫道。還是沒有回應。
“你到哪裏去了,埃娥?”什麼屋角門邊都找到了,沒有一個人影兒!
“埃娥,埃娥,埃娥! ”他找到門口,“埃娥,埃娥!”他往屋後找。都沒有回應。
他心頭湧起了亡失的預警。他知道埃娥從不會那麼晚回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