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娥,埃娥,埃娥!”他的叫聲淒厲的自己消滅於黑暗中。
他提了一盞手提燈,龍鍾的走到河岸的草原上。老橡樹象鬼怪似的矗立於大地之上。天空晶藍得象千迭琉璃的凝合;星光疏朗朗的散綴於上。鐮刀似的新月,已走在西方的天空上,很快的便要沉沒下去。
老埃那克士無心領略這可愛的夜景。他走一步叫一聲。“埃娥,埃娥,埃娥!”大地和夜天把這可憐的呼喚呑沒進去,一點回聲都沒有。
“埃娥,埃娥,埃娥,你在哪裏?”老頭兒淒惶的叫道。
他叫著,他叫著,連棲在老樹上的夜鴉都為之驚醒,拍著雙翼,很不高興似的呱呱的叫著,遠遠的飛向別的地方去繼續它們的好夢。
“埃娥,埃娥,埃娥!”這呼喚空曠而無補的自己消沉下去,象海水之嚙咬岩根,嗡嗡作響似的無聊賴。
他叫得喉幹,他叫得唇顫,最後,幾乎成了幹號,有聲無力的喘息著,癱坐在草地上。
“她是亡失了!她是亡失了!”老埃那克士想道;歎息著,有一個最壞的結果的預測。
“為毒蛇所咬傷?……然而沒有她的呻吟,她的蹤影。落到什麼懸岩之下,跌死了……也許可能……”
但他不敢想到……被什麼淫惡的神或人劫掠而去……美麗便是禍端……天涯水角,他到什麼地方去尋找呢?父女還有相見的時候麼?
他絕望,他的心有什麼在刺痛;他哀哀的哭了。他的滔滔的淚水,混在埃那克河水裏,流去,流去,流到不知所在的地域。
他躱在深屋之中,沉默的在愁思;他瘋狂似的在草地上漫走著;他若有所失的懶散的坐在河岸的石上,雙眼茫然的望著遠處,望著那夕陽西沉的無垠的天涯。
五
就在那夕陽西沉的天涯的一角,宙士安放了美麗的埃娥,以備他政躬閑暇的時候的享用;活象一個孔雀,一隻梅花鹿,隻是被囚著作為覌賞之資。
雖然是衣食不缺;住的是高房大廈,使喚的是豪奴俊婢,但埃娥是終日的悲哀著。
那討厭的宙士,她一見了便要嘔心,便要憤怒,便要躱藏。他卻偏要不時的來糾纏著她。被玩弄著的美人兒的她,如今是那麼容易激怒,雖然她往日是那麼溫柔可喜。宙士,殘忍的宙士,卻反以她的淚水,滿臉橫流直淌的淚水,作為覌賞的對象,竟說,他最愛看她的發怒作態時候的嬌憨模樣兒。調獸者還不是偏要挑逗著被囚的獸類的使性以為快樂麼?
她想哭個痛快,但眼淚是常被憤怒之火燒灼得幹了;她想投身於什麼高崖絕壁之下自殺,然而宙士的奴隸防衛得那麼嚴密……而且她父親還不知道她的生死……
一想到她父親,她的心又軟了下來。年老的爸,發見了她亡失了時,還不知要怎樣的悲哀呢!他該天天在念著她,在默默的愁苦著吧。有什麼方法向他通一個信呢?有什麼法子告訴他一聲:“你愛的女兒幷不曾死,她不過被暴主所囚禁著,你設法救出她吧;至少,你該設法來見她。”
他知道了她的確消息的時候,該是怎樣的高興呀!緊蹙不開的雙眉也將暫時為之一放吧。她總須設法和他通一個音訊的。
然而有什麼方法可通音訊呢?宙士的奴隸們監視得那麼嚴密,連房門,她也難得走出一步。
在想到她要是有機會能夠見到她爸爸呀,他們將緊緊的摟抱著,互以樂極而涕的淚臉互相倚偎著;她將對他痛快的傾吐出所受的那一切的冤抑,她在世界上至少是有一個安慰她眞心的疼愛她的人,然而這唯一的慰借,卻也是空想!
她幽幽的哭了。
宙士又偸偸的由什麼地方滑到她的身邊來。
“你又在哭!”
她別轉頭不理他。但宙士勉強的擁著她,玩物似的慰勸她,逗弄她。這逗弄增益了她的愁恨。
她愈躱,宙士迫得愈緊,逗得愈高興。
“那麼美的天氣,我們倆到園囿裏去走走嗎?老悶在屋裏要悶出病來的。”宙士勸誘著她。
實在,她也好久不曾見到天日了,聽了這話,隻默默的不響;宙士覚察出她的默允,便以一臂夾了她的臂,半扶掖的把她帶到了園囿中。
花朵爭妍鬥豔的向春光獻媚;老大的綠樹是那麼有精神的矗立著,象整排的兵在等候命令。地下是那麼柔軟的草氈,足履悄然無聲。
和大自然雖隻隔絕了幾天,在埃娥看來,好象是十月數年不曾相見似的。一切都顯得親切而可愛。如久別重逢的親友。那黃澄澄的太陽光,竟如此的輝麗,在臉上手背上撫摩著,是如此的溫柔,仿佛她從不曾有過那麼可愛的白晝。
數級的雲石的踏步引他們到一泓池水的邊涯。這池水是如此的淸瑩,如此的澄綠,如此的靜靜的躺著,竟使人不忍用手去觸動它,連把身體映照在水麵也似是有礙這靜默的繼續。水底有幾株鮮翠欲滴的水草,秀挺而又溫柔的各自孤立著。一樹紫藤的珠串似的花叢,正倒影在池中。
埃娥默默的坐在這池邊,不言不動,她為這靜默的幽寂所吸引,暫時忘記了她的煩惱,忘記了她的存在,乃至也忘記了攬抱著她的宙士。
宙士仿佛也為這沉默所感動,雙眼凝注在天空,好久不曾說什麼,天上是纖雲俱空,似是一塵不染的水晶板。
“嘎,”宙士突然的大叫了起來;他連忙推開了埃娥,立起身來,急速的召集一大片的厚而重的烏雲,遮蔽了那淸天。他看見遠遠的東天,有孔雀的斑斕的羽光在一閃一閃的動著。
埃娥的幻默被打斷,驚愕的也立了起來。她呆了似的,不知有什麼變故要發生。
宙士口中念念有辭,把池水潑了一握在她身上,叫道:
“變,變!”
等不及埃娥的覚省,她已經變成了一隻潔白無垢的牝牛站在那草地上,黑漆似的雙睛,黑漆似的有亮光的雙角,黑漆似的堅硬的四蹄,襯托著一身細膩的白毛,這是神與人所最喜愛的牲畜。
天上的黑雲已經披離的四散了;孔雀的尾翎,儀態萬方的在空中放射著光彩。池水被映照得有些眩目怵心;和這幽悄的環境,絕不相稱。
孔雀的主,神之後希,臉若冰霜的和她的不忠實的丈夫,宙士,麵對麵的站著。她明白她丈夫耍了什麼一個把戲。好幾天以來,她已覚察到他的神情不屬的可疑的樣子。一忽兒的工夫,他又不見了,宮中,廳上,都找不到,行蹤飄忽得象六月的颶風。說話老是唯唯諾諾的。該辦的正事全都放下了。
有什麼羈絆著他呢?
愛孚洛特蒂和她的頑皮的孩子丘比得常常竊竊的私語著;丘比得對著宙士作鬼臉。他怒之以目,微微的對他搖頭。雅西娜石象似的站在那裏,以冷眼作旁覌。
希坐在那裏,什麼事都看在眼裏,明白在心裏,表麵上隻裝作不知。但她已遣了無數的偵探,在跟隨著宙士。早已把宙士這場喜事打探得明明白白。
如今是捉個空兒來點破他。
宙士奸滑的微笑著,幷不說什麼。老練於作奸犯科的心靈,已不知什麼叫羞愧。他在等候希的發作。
希洞若覌火的,立刻奔到白牛的旁邊,裝作愛悅的撫拍著她,說道:
“好不可愛的白牛!是你所畜的麼?”
宙士點點頭。
“我要向你要個小惠,把這匹白牛送給了我罷?”
這使宙士很為難的躊躇著;給了她罷,埃娥是從此失去;不給了她,將再有可怕的事在後麵。
但巧於自謀的宙士,隻一轉念,便決定了主意,裝作淡然的,微笑說道:
“你旣然愛她,便屬於你罷。”
那付得失無所容心的瀟灑的態度,活畫出一位老奸巨滑的久享榮華的“主兒”的神情。
好象博弈負了一場似的,他聳聳肩走了;也許已另在打別一位可憐的女郞的主意。留下埃娥聽任他的妻希的處置,播弄,與虐待。
豪富的玩獸者,誰還顧惜到被玩弄的獸類的生與死,苦與樂呢?世間有的是獸類!
六
希冷笑的目送宙士走去。她不敢惹宙士的生氣,卻把久鬱的妒忌與憤怒全盤傾倒在可憐的埃娥的身上。
埃娥的身體雖變了牛,但她的心還是人心,她的耳也還是人耳。她呆立著視察這一幕滑稽劇的表演,無限的傷心,不禁的淌下淚來。
希見白牛落淚,還以為是惜別,這更熾了她的無明的妒火。
“你這無恥的賤奴,慣勾引人家丈夫的,還哭麼?”她用力拳擊埃娥一下;打得那麼沉重,牛身竟為之倒退幾步。
埃娥想告訴她,這完全是她丈夫的過失,她自己幷不甘心服從他,她幷不愛他,這些事全然與她無幹。她是一位可憐的少女,被屈服於他的暴力之下而無可如何的。希應該憐恤她,同情她,釋放她回去看望她的父親。她父親自她亡失後,必定天天在愁苦,白發不知添了多少,淚水不知淌了多少。該看在同是被壓迫的女性的分上,從輕的發落她!……
她想說千萬句的話,她想傾吐出最沉痛的心腑之所蓄,但是她隻是吽吽的鳴叫著,說不出一句話來!
她於著急的後足亂蹦亂跳;她要伸出雙手來呼籲,乞求,懇禱,但是她的手已變了前蹄!她想跪下去,抱了希的腿,吻著她,要以女性的痛苦,贏得女性的憐恤與同情,但是她如今是變成了牛,什麼都不能如意的行動。
希還以為她是在拗強,在掙紮,在敵對,憤怒更甚,拳擊得更重更快,一直打到白牛跪倒在地上,她自己也手臂痠痛,無力再打,才停止了。
“你這賤婢,苦處還在後呢,現在且讓你偸生苟息一下!”希臉色蒼白的,喘息的說道:
“來!百眼的亞哥斯。”
她的跟從者百眼怪亞哥斯垂手聽她的吩咐。
“把這賤婢好好的看守著,永遠跟在她的後邊,一刻都不許逃出你的視綫之外。不許任何人與神接觸著她。你要賄縱,當心我的家法!”
百眼怪諾諾連聲。希恨恨的走了,還回頭指著白牛駡道:
“你這賤婢,且看我的手段,要叫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埃娥不能剖白一句,隻是將萬斛的悲淚向腹中自呑下去。她不再說什麼,殘酷的宙士竟將她的口永遠封鎖著。她隻能沉默的啞子似的忍受一切。
“這惡毒之極的淫棍!”她想切齒的駡道,而發出來的聲音卻變作吽吽的鳴叫。
百眼怪亞哥斯,頭臉上生長著一百隻眼,每兩隻眼輪流著休閉,那九十八隻的灼灼的看守的眼,老是日夜警覚的監視著她。
一步不離的監視,驅趕,這百眼怪的亞哥斯。
埃娥這樣過著牛的生活,而她的心卻是人的心,她的感覚卻是人的感覚。
每逢走到水邊,她便想竄入水底,了此沉痛的生命,而百眼怪卻永遠牽率著她,嚴厲的監視著,呼叱著;使她死也沒有自由。
七
求死不得的埃娥,挨過著畜類的生活,度一日如一年,乃至十年百年。她僅有一條思念,便是她的父親,僅有的一個願望,便是飄泊的走到埃那克河畔,見她父親一麵;隻要能夠見她親愛的父親一麵呀,便萬死,便受比這更楚毒萬倍的楚毒,她也甘心!
她是這樣掙紮的挨過著畜類的生活,一天又一天的,受了多少的鞭撲,呼叱,楚毒,然而阻止不了她步步向埃那克河而去,便一天隻走一步,她也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