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有多少時候了,埃娥的願望居然得償。當她遠遠的望見一條白練似的埃那克河蜿曲的在山下流動著時,她便渴想要飛奔而去。她快樂得下淚。然而繩兒是被牽在百眼怪亞哥斯的手上。她愈掙紮的要向河而趨,那忠心的神奴亞哥斯卻偏將她拉回山穀。她向前一步,倒被拉回三步。

親愛的父親,隻是可望而不可即;親愛的童年嬉遊之地,孩子時候生長的快樂的家,已可奔就,卻隻是可望而不可即。她焦灼得如被架在火堆上燒烤。

愈急愈緩,愈掙紮,愈受阻難。

索性鎮定了下去。強抑住萬斛的悲哀與思慕。

有意無意的向下而趨。亞哥斯永遠跟隨著她。

不知經過多少時候,埃娥是踏在她所愛的草地上了,切切實實的踏到了她的家鄉了。

看啊,河邊的大石上,坐著一位老頭兒,垂著頭,若有深思,一切對於他似都無見。白發,在風中飄蕩著。

“不是爸爸嗎?”埃娥想大叫起來,然而隻是吽吽的幾聲牛鳴。

她想高聲的說道:“爸呀,你的寶貝回來!看呀,她在這邊呢!你為什麼不抬起頭來?為什麼不向這邊看?”然而發出的隻是幾聲吽吽的牛鳴。

她的心狂跳著,她的淚不自禁的直淌下來,她跳躍,她奔騰,什麼都阻止她不住,她要奔過去緊緊的擁抱了她的父親,痛快的大哭一場,盡量的訴說這別後所受的無涯無限的楚毒與屈辱。

然而繩兒是被牽在亞哥斯的手上!

她實在再忍受不住了;這當前的相逢,這經了長久的思慕的相念,這渴想已久的親戀的撫慰,痛苦的傾吐,豈能再讓它滑了過去!她不顧一切的,在掙紮,在奔騰,在爭持。

繩兒終於被她在百眼怪亞哥斯的手上掙脫。她迅如電似的沒命的向她父親身邊奔去,蹄底踢起了一陣泥霧。亞哥斯追在後麵,趕她不上。

她喘息的奔到了埃那克士身邊,溫熱的鼻息直噴衝到他的臉上。老頭兒詫異的站了起來。這可愛的白牛為什麼奔跑到他的身旁呢:這主什麼征兆呢?難道是女兒遣送她來的?該有女兒的消息吧?——他一心隻牽掛在女兒身上!

埃娥渴想伸出雙手來抱住她爸爸的頭頸;然而可憐她的雙手變成了牛的前蹄,竟不能伸出擁抱他,她高聲的悲痛的叫道:“爸爸,爸爸,”而這叫聲也竟變成了牛鳴。老頭兒木然的站在那裏,不明白這白牛的意思。

埃娥悲楚的叫道:“爸爸,爸爸,你失去的女兒在這裏了;她冒了千辛萬苦而來到你身旁;你為何不擁抱她呢?”然而隻是變成幾聲吽吽的牛鳴!

百眼怪遠遠的在追來了;她又焦急的說道:“爸爸,爸爸,快些,我對你說,那邊有人追來了!我要對你說些要緊的話,爸爸,爸爸!”

然而隻是連續的吽吽之聲;老頭兒還是木然的站在那裏,一點表示都沒有——他自從失去了愛女,老是這樣木木訥訥的,對於一切都不發生興趣。

急得埃娥雙淚直流,雙蹄在泥地上踐跳不已。

老埃那克士注意到牛的眼淚,他開始覚得有點怪。

然而埃娥老說不出話來,隻是連續的吽吽的叫著。

她詛咒那殘酷已極的宙士!切齒的咒著,恨著。

亞哥斯快到眼前了,他們還不能通達一點的意見。

突然,埃娥想到了一點很好的主意:她用前蹄在泥土上劃出字來。

“我是埃娥,爸爸,我是埃娥!”

老埃那克士見了這牛所劃的字跡,大叫著的把白牛緊緊的抱著,比遭到死喪更沉痛的“兒呀,兒呀”的哭喚著。他的臉和白牛的臉緊緊的貼著;熱淚交雜的流下,辨不清誰的;他的胸膛和白牛的側胸緊緊的依偎著,兩個心髒都在狂跳。他的雙手緊緊的用全力的抱住了埃娥的頭頸。然而埃娥卻沒有法子可以對她爸爸表示什麼;她隻是緊緊的用細毛叢叢的身體挨擦著她爸爸的身體。

辨不出是喜,是悲,是苦,是樂!一霎時的熱情的傾吐,千萬種愁緒的奔泄!

而百眼怪亞哥斯來了,他便要把白牛牽走。老埃那克士將身體攔護著她,白牛也輾轉的躱避著,不受他的羈拉。

老埃那克士一邊沒口的向百眼怪亞哥斯懇求著,什麼悲惻的懇求的話,什麼卑躬屈節的祈禱的要求,都不揀不擇的傾泄出來。

“求你,求你……天神……上帝……她是我的女兒……讓我們說幾句話……上帝……我的天……我所崇拜的……我求你……求你……求你……”

他一手攔阻亞哥斯,一手作勢向天禱求,而雙膝是不自禁的跪倒在地上。白牛在閃避,躱藏,卻老依偎在她父親的身旁。

神之奴都是鉄打石刻的心肝。亞哥斯見了這位白發蕭蕭的老人這樣沉痛的呼籲,他卻是不動心,雖然任誰見了都要為之感動得哭了。

他手打足踢的要把老頭兒推開,他要乘機的拉起白牛的繩兒來,牽著便走。

然而老頭兒抵死的在阻擋著;白牛是那麼巧滑的在閃避。

引得亞哥斯心頭火起。捉一個空,他把牽牛的繩獲到手裏,便盡力的拖了走。

埃娥忍著萬不能忍受的痛苦,死賴著不肯走,隻要多停留一刻,她也心滿意足。挨一刻是一刻!

老埃那克士是死命的抱著牛頸,死也不放,白牛被牽前一步,他也隨走一步。他哭喊不出聲音來;眼淚也被熱情與憤急燒幹得流不出來。那一對可怕的預備拚了命來護救他所最愛的女兒的眼,活象瘋人的似的。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衰老的老頭兒竟成了一位勇猛無比的壯士。

但亞哥斯用打牛的鞭去鞭他,用足去踢他,渾身受了不輕的傷,但他還是跟著,抱了白牛的頭頸不放手。

埃娥是如被白熱以上的地獄的火所燒灼,她憤怒得雙眼全紅了,她的後蹄沒命的向亞哥斯腿上踢。

這最沉痛的活劇不知繼續到多少時候,但老埃那克士終於放了手。他頹然的跌倒在地,不知生與死,白牛是被鞭被牽的遠遠的離去。

白牛發了狂。她瘋狂的脫出了百眼怪亞哥斯的羈勒。她是那樣的可怕,實在連凶暴若魔王自己的亞哥斯也不敢走近她身邊。她奔騰,她跳躍,她越山過嶺,她竄林渡河,遠遠的,遠遠的,向著無人跡的荒原奔去。

亞哥斯追不上她。

她不知奔跑了多少裏路,不知越過多少的城邑與山林,不知經曆了多少的風霜與雨露,落日與殘星。她一息不停的跑著,如具有萬鈞之力。

不知什麼時候,她停止了;而停止時,她的瘋狂便清醒了些。她開始在靑草地上吃草,在河裏喝水。她模模糊糊的想到她過去的一切。

而回想便是創痛。她的清淚,綿綿不斷的滴在河裏。她沒有什麼前途:她沒有什麼光明的結局的空想,她隻有一個願望,她隻有一個咒詛,她隻有一條心腸:

她要報複!

這使她不願意死:死要死個值得;對敵人報複了才死,就是一個最殘酷的死,她也含笑忍受。

她要報複!為她自己,也為了一切受難的女性!

她不知將怎樣的報複,然而她有一個信念:她知道,總會有這麼一天,“天國”是粉碎了,粉碎在她和她的子孫之手。

這信念,堅固了她的意誌,維持著她的生命,使她受一切苦而不想以“死”來躱避。

但有一天,新的磨難又來臨。不知怎樣,神後希又發見了她在草地上漫遊,而百眼怪亞哥斯已不在她身邊監視著,便大怒,切齒的恨道:

“這賤婢,且看她還會逃出我的掌握不?”

她遣送了惡毒的牛蠅到埃娥的身上,使她受更深刻更苦楚的新的刑罰。

埃娥正在細嚼著靑靑的嫩草;無垠的蒼穹複罩在她的頭上,微風吹得身上涼爽而舒適。沒有一個別的生物。連甲蟲和蝴蝶都沒有在這裏飛翔徘徊,她暫時息下冤苦的重擔。

但突然,身上狠狠的被什麼蟲叮咬了一下;她把尾拂打著,拂打著,但驅不去這小蟲。麻癢,痛楚,她受不了。不象是蚊子,也不象是草叢裏的蟲類。不知什麼地方飛來。她跳躍,但也震不落這怪蟲。又被狠狠的叮咬幾口。癢痛之極!她奔跑,震蕩,騰跳,設法要把這怪蟲拋下身去,落在後麵。但這怪蟲仿佛生根在她身上似的,老叮著她,成了她的毛孔的一部,血肉的合體。卻又那樣的作怪,一刻不停的咬著,嚙著,叮著。剛在頸部,又在肩上。她回過頭頸,要拿齒與舌去咬它,卷它,吞它,趕它,它卻又跑到背脊上去了。尾毛狠狠的向脊上拂打著,枉自打痛了她自己,這怪蟲又滑到腿上了。積伶鬼似的,黑影子似的老是跟隨著她,老是叮咬著她,晝夜不停,風雨不去,簡直是成了她自己的最擾苦的靈魂的自身。咬著,叮著,嚙著,這怪蟲!

她騰跳,她奔逃,她顫動,她臥倒,她將背在地上擦磨,總是趕它不去,拋它不下。

那一陣陣的麻痛,痠癢,使她一刻不能安息,一刻沒有舒氣休憩的空兒;反視亞哥斯監視著的時候為最快樂的過去的一夢。她不能睡,剛合眼,又被叮醒了,又痛,又麻,又癢。她站立著,那麼樣的不安寧,尾拂不停的在驅打,沒有用。自己拋擲在地上,滾著,擦著,臥著,轉側著,沒有用。永遠是又癢,又麻,又痛!

激怒得她又發了狂,她喘息著,沒命的奔跑,奔山過澗,越嶺翻穀。遠遠的,遠遠的,不知向什麼地方奔跑而去。沒有目的,沒有思想,隻是發狂的奔跑著,如具有千鈞之力,而身上永遠的是被叮,被咬,又麻,又痛,又癢,驅逐不去,拋落不下,那可怪的怪蟲兒!

不知什麼時候,她奔到了高加索山,史克薩峰之下,她望見了大海,如得了最後的救主似的,她想自投到峰下海裏死去,她痛苦得什麼都忘記了,連報複之念也消滅得不見。

但被囚的柏洛米修士見到了這,雷似的喊叫道:

“埃娥,埃娥,停著,聽我的話!”

好久沒有聽到有什麼人呼喚她的名字了,這呼聲使她感得親切。她停在岩邊。是一位白發的老人被釘鎖在這絕壁懸岩之上。但她不能回答他,隻是吽吽的叫著,其意是要問他是誰,何以知道她。

柏洛米修士明白她的意思,繼續的說道:“我是預言者柏洛米修士,被殘酷的宙士所毒害的一個,正如你一樣。你所受的苦難,我都知道。但你不要灰心。神之族是終於要沒落的,代之而興的是偉大和平的人類。你的仇,將得報複,不僅是你,凡一切受難受害者們的仇,皆將得報複。天堂將粉碎的傾複了,宙士和其族將永遠的被掃出世界以外。‘正義’和‘運命’是這樣的指導著我們。你不要灰心。被壓迫者們將會大聯合起來的!前途是遠大,光明,快樂。也許我們見不到,但我們相信:這日子是不在遠!你到埃及去,在那裏,你的咒詛將終了,你將回複人身,為人之妻,生子。而你的子孫也便是參與倒神運動的主力的一部。”

埃娥不能回答他,但眼中顯出希望的光。她又恢複了她的勇氣與信念。

她到了埃及,定居在那裏。當宙士的咒語效力消滅了的時候,果然成了人之妻與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