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的滅亡(1 / 3)

先知者柏洛米修士的預言實現了:神與人類如今是麵對麵的在狹路相逢著。

驕奢的神道們,依然是榨取,壓迫,掠奪,追捉凡人間的美好的一切,作為他們的揮霍無度的享樂之資,永不曾想到過他們所踐踏的乃是一座火山,一片埋伏了地雷的陣地,而不久便終將噴發轟炸的。

他們把柏洛米修士的可怕的預言,早已忘個幹凈;那話是好久之前說的;初時,他們還懷有戒心。但日子一多,故態便複萌。人類也仍然是渾渾噩噩的,聽任神們的擺布。他們仍然把第一場的收獲,第一滴釀成的葡萄酒,第一匹初生的肥胖羔羊,第一隻最白肥俊美的壯牛獻給了神道們。台爾菲,巴那士山,亞靈辟山,以及美貌女神愛孚洛特蒂所住的海島金杜斯都依然的擁擠著祈求禱告的善男信女們。而神道們之所以報答這一班信徒們的,隻是恣意所欲的榨取,掠奪,追捉,壓迫。男的神道們,從宙士以下,無不發狂的追逐於人間的最美貌的姑娘們之後,以必得為止,而不久便拋棄了她們,或聽任她們很殘酷的被犧牲了。唉,宙士之於埃娥,愛坡羅之於柯綠妮絲等等——眞數說不盡他們的可怕的血染的戀史。女神們,從愛神愛孚洛特蒂以下,也無不看準了人間的最年靑壯健的小夥子們而施以籠罩,誘惑。狄愛娜所戀的安特美恩,他還不是永睡在深山裏麼?愛孚洛特蒂的殘虐的戀愛,更多到不可勝計;最可憐的是,那位老而不死的過時的情人竟惹她討厭,而被變成了螳螂,到今還永不得翻身。

神道們隻是吃得胖胖的,養得漂亮而光潤,終日在消耗那永遠消耗不盡的人類所奉獻的最肥美的禮物。他們的過剩的餘暇,便在計劃,布置,實現,怎樣去虐待,戲弄那可憐的人類,以供他們一瞬間的笑樂之資——他們慣在人類的哭泣與悲傷裏,取得歡笑之資。

喜怒無常的神道們,不知做出了顛顛倒倒的多少的恐怖的事業;而他們每一次的過失與戲弄,可憐的人類卻反報酬之以最美好的人間之物,哀懇他們的息怒停嗔。

一天天的這樣的滑過去。那神與人之間的不平等的失態的關係,依然繼續著下去。

宙士老了,頷下的髭鬚,更多,更濃,更粗,而他的色心卻更猛,更無忌憚。索性連他的後希也不瞞了。終日的在人間的少女們,在林中,水中的仙女們的堆裏亂闖著。

愛坡羅背著他的銀弓,無惡不作的在處處試碰他的戀愛的運氣。

那機警的神的使者合爾米士,水蛇般的,滑來滑去,他也有供他的消遣的一份犧牲品。

雅西娜最嚴肅,拘謹;但這位老處女,心理卻有些變態。處處的尋人吵閙。一個不對勁兒,便使出她的最惡辣的手段來。不幸的女郎阿慶,隻為說錯了一句說兒,竟無辜的被她咒變了蜘蛛,到今還在編織著那“可憐無補費精神”的蛛網。

鉄匠海泛斯托士和酒神狄奧尼修士最忠厚。海泛斯托士生來心腸柔軟,卻受盡了神們的侮辱與欺騙。他隻有躺在工房裏哭的分子。他的妻愛孚洛特蒂天天塗脂抹粉,打扮得千嬌百媚,和別的神在任情打俏,他也不敢過問半聲兒。狄奧尼修士是孤苦無依,他看不慣那許多不平的無賴事,隻是端起大杯的葡萄酒直往喉管裏倒,不醉不止。天上的諸神們簡直忘記了他們之中有海泛斯托士和狄奧尼修士的二位。海泛斯托士終日躱在工房裏,而狄奧尼修士卻終日在外邊漫遊著。

心靈脆弱的海泛斯托士,永遠忘不了柏洛米修士的預言;但他將如何補救呢?即在睡夢裏他也還警覚著那最後的大難的來臨。他曾悄悄的對狄奧尼修士說。狄奧尼修士,那位聰明的弱者,也隻是歎了一口氣,更發狂的把葡萄酒傾倒到胃和腸裏去,一點辦法都沒有。

然而先知者柏洛米修士的預言終於實現了:神與人類如今是麵對麵的在狹路相逢著。

人類在被榨取,掠奪,被恣意殘虐的高壓之下,滋生得更多,更繁。年輕的小夥子們長得更壯健有力。柏洛米修士所給予他們的“火”,更幫助他們以千萬種的方法,向光明走去。他們變得更聰明,更有理性,更會思索。而同時感情也更熱烈;自尊心也漸漸的象在春天的綠草似的鑽出萌芽來。

他們學會了造屋。但還是恭順的將第一所造成的屋,奉獻了神道們,作為他們的家,而更充實以凡人間最珍貴的寶物,最肥美的犧牲,炫飾以凡人間最有藝能的雕刻家所造的最精致的製品。他們便在那新居裏膜拜,祈禱,懇求,哀訴。

神道們欣欣的笑了,柏洛米修士偷竊的結果還是有利於神道們的;而人間的“火”的作用卻仍是以供養神道們為最高的目的。柏洛米修士的預言,這次是撒了一個謊,第一次落了空。

但在一天,可怕的結局終於來到了。

有些人間的聰明而有思想的小夥子們,對於坐食安享的神們正開始有些反感。其中有一個小夥子的戀人,一位美貌的少女,被愛坡羅所見而掠奪了去。那少女的被劫去時的哀號與掙紮,竟粉碎了這小夥子的心。他立誌要對愛坡羅,那個無賴的神,複仇。——從不曾有過的反抗的心理,如今是滋長在這勇敢聰明的小夥子的心胸間。

他哭訴,他哀號,他控告,他抗議,這場無賴而殘酷的掠劫婚——不對神,卻對他的同伴們。他知道對神道們哀訴與祈禱,是絕對不生效力的;還是向同伴們祈求,要求以實力奪回他所愛的人兒罷!這是唯一的可走的路。

好事而勇敢的小夥子們,為他的祈求與控訴所感動,他們也對於長久的傳統的信仰,起了深切的懷疑與反抗。

“我們所崇拜的神道們,竟會奪取我們所愛之物麼?”他們開始懷疑道。

“怎麼不,他們所最要掠劫的卻正是我們人間所最愛的東西。他們以我們為犧牲,為芻狗,而我們卻膜拜,祈禱,哀訴於其前。這是合理的事麼?”另一部分小夥子道。

“我們以第一場的收獲,第一滴釀成的葡萄酒,第一匹初生的肥胖的羔羊,第一隻最白肥俊美的壯牛所供養的神道們,乃竟是專養來掠劫我們自己所最愛的人和物的麼?”那位被掠奪了戀人的小夥子高叫道。

“我們不願意把人們的血汗和脂膏來供養掠奪我們,施殘害於我們的神道們!”反抗的聲音漸漸的高響起來。

人世間的年靑小夥子們,有思想,有膂力的,開始的蠢蠢欲動起來。

老年人們還隱忍持重,傳統的信仰與恐怖,緊緊的抓住了他們的心靈。他們存著苟且偷安的心,反對,約束,幷且阻止年輕小夥子們的輕舉妄動。

“神道們的威力無所不及,無所不周至。我們渺小的人類怎麼能和神道們爭鬥呢?快不要打這種無聊的可怕的算盤了,將以少數人的狂妄而貽全人類以大患呢!”老年人們說道。

“不曾忘記了古昔的可怖的經驗了麼:宙士的一怒,不曾在大地上起了一次洪水,把人類都淹沒了,隻剩下豆克龍的夫婦麼?——而那個目無神道的婦人妮奧卜,不曾眼見著她的七對活潑壯健的子女為愛坡羅的神箭逐個的射死了麼?”一個老人恐怖的說道。

“人間私語,天聞若雷,快些閉了嘴。宙士也許聽見了呢!罪過,罪過,快些到神廟去禱告,懺悔!”別一個老人祈禱的道。

而老人們在商議怎樣的能夠向神道們懇求哀禱,消弭神怒的辦法。

年輕的小夥子們聳聳肩,輕蔑的走開了,他們自去預備怎樣去反抗那無惡不作的神道們的運動。

年靑小夥子們悄悄舉行了一次會議。

“得小心!我們這人間,有的是神的偵探與走狗。老人們為了苟全一時,也許會出賣我們,而神廟的祭師們,為了自私,準會出死力來阻撓,來破壞我們的。”

“怕什麼!我們年輕人是一團!”一個說。

“年輕人永遠是前進的,團結的,不怕什麼的!”有人這樣叫道。

“不錯,不錯,我們是永遠團結的!”錯雜的贊同的呼叫。

“一人為全體,全體為一人!”他們宣誓的舉起右手來,那雄壯的響聲蓋過了一切。

無窮無盡的年靑小夥子們,站在那裏,頭顱在波動,重重疊疊的,象一個無涯的人海。

在一個屋角,隱伏在暗處,有一個中年的瘦削的男子,象蝙蝠似的,躱在那裏竊聽。

那雄壯的齊一的宣誓的響聲,驚得那中年的男子頭蓋裏都在嗡嗡作響。他從不曾見到人世間有那麼聲氣浩大,意誌堅決的表現過。他開始驚覚:這反抗是不平常。但為了他自己和他的神,他卻私衷的在盼望這年輕小夥子們的反抗運動的失敗。他在心底發出微聲的祈求道:“我的神呀,請顯出無上的威力來,壓伏那些年輕的小夥子們!”

他忘記了那些年輕的小夥子們乃是他的同類,同是血與肉所鑄成的人類;神廟裏的煙火和祭神的犧性的餘瀝,熏醉得這瘦削的中年人,喪失了人的心。為了那戔戔的餘瀝,他甘心為神道們的走狗和爪牙。

“去!我們先去燒掉那淫神愛坡羅的鬼廟!”比雷還響亮的叫聲,驚斷了那個瘦削的中年人的幻想。

圓滾滾的有力的拳頭,隨著口號的叫響,如雨後拔地而起的春筍似的無千無萬向天空伸出。

人群在騷動。嘈雜的語聲,不大聽得清楚。

“走呀,帶了火把去!”群眾喊著。

不知道由什麼人率領著,那無窮盡的年輕的小夥子們,如海浪洶湧似的,都向愛坡羅廟衝去。

那個躱在暗地的瘦削的中年人,搖著頭——“可怕的叛逆,沒得好死!他們還沒有嚐過神道們的苦頭呢!”

幸災樂禍的念頭,如電光似的,掣過他的胸中。但突然他在頓足:“該死!該死!明和晶不也混在他們小夥子們同去麼?”

不知是在怎樣的雜亂無措的心理之下,他跪倒在地上,仰麵向天禱告著:

“那一群年靑的小夥子們,犯了這場不可赦的大罪,神道們該把他們殲滅。奴僕們不敢請求寬恕。但,但,請神道們看在奴僕們這幾十年來的辛勤服役的份上,至少不要用雷火或疫矢把他們一網打盡,至少得留下你們的忠心的奴僕的兒子們,至少得留下你們忠心的奴僕所愛的明和晶!奴僕在這裏禱求,哀懇!如果留下了他們,奴僕將奉獻明春最好的第一滴的釀成的葡萄酒與最肥美的初生的羔羊!還有,從此以後,決不再私自扣留下什麼奉獻物,也決不再把遠地老人們新獻來的神袍,神冠,私自押當了,變賣了零用!”他第一次羞慚的,眞誠的出於心底的禱求。

他哭泣了起來,心裏擾擾的,不知怎麼辦才好。為自己的地位與前途,和為他的所愛的孩子明和晶的命運,究竟該怎麼辦的念頭,交雜在他的心上,糾紛,繞纏,解決不開,如老樹枝上的藤幹似的。這兩者是矛盾的,衝突的,不能幷容的。

在神道們的金石俱焚的雷矢和疫矢之下,他的明和晶能獨存麼?神道們能因了他的禱求而獨赦免了明和晶麼?而且,想起來還要心底慚愧和不安:象他這樣的老是竊盜些神道們的奉獻物以自肥的祭師,神道們果能眞實的聽從他的禱語而獨祐護他的明和晶麼?他們是犯了那麼重大的叛逆罪的。這他一想起來便哆嗦,實在沒有把握,但假如,萬一,也許,……那年輕的小夥子們便眞的成了功呢……決不會有的事,……他連忙想從心底摒棄了這不良的犯罪的念頭……不,也許,萬一成了功呢——他老是斥不開這可怕的念頭——那末,他的前途將是怎樣的呢?他的運命是明顯的擺放在那裏;失業,被唾棄,甚至被虐待以死!不,……不……,還是眞心一意的盼望著神道們把那一批年靑的小夥子們殲滅了吧!

想起來,眞該埋怨殺那兩個不聽話的小夥子,明和晶;他是怎樣的訓敎,指示他們的,然而一切懇切的忠告都落了空!他老早的告訴過他們,祭師這行業是如何的重要和光榮。說享用,更是無窮。那長年四季的從不同地方的老年人們婦女們奉獻來的祭神的禮物是享用之不盡的……這行業,他對明說過,他是長子,將歸了他繼承下去。然而晶呢,那前山的狄奧尼修士廟裏的祭師,老而無子,他已經打好了根基,要使晶接上他的手。……然而這不聽話的兩個竟參加了這場可怕的叛逆無道的舉動……該死的孩子們……辜負了父親的一片苦心!假如有什麼不測呢?……他眞不敢想……他眞怨恨那兩個大膽的孩子!……死不足惜……自己闖下的禍……然而,為父親的愛……從小看他們長大了的,……多麼乖巧可愛……多麼討人歡喜……更可愛的是晶,那臉上一個小小的酒渦,笑起來便圓圓的凹了下去,自己是慣摟住他們在懷裏,吻著,疼愛著的……自己是一刻也離不開他們,說實話,……母親是早已逝去了……能夠安慰他晚景的,隻是這兩個孩子……然而多麼可怕……竟犯下了這場大罪!……

想到這裏,他幽幽的啜泣了;為了父子的天性的愛,他竟敢想到寧可犧牲了自己的一切,而願意神道們失敗了,而他們那些小夥子們成了功!

然而,這是可能的事麼?——他不敢想,心裏擾苦的象服了毒似的,牽腸掛肚的,好不難過。好久不曾有過的清淚,不自禁的一滴滴如雨珠似的落下。

不,不——突然的他想道,還是讓他們死去罷!……最可恨的是那些引誘孩子們為叛逆的小夥子們……他們是情眞罪確的萬惡不赦的罪犯——孩子們的罪過,全都是出於他們的囮誘!……一腔的怨毒又找到了一個泄出的漏口。他隻是咬牙切齒的恨……那一批年靑的小夥子們。……願神道們整批的把他們殲滅了……不,不,他的心又在作痛……至少得給他留下明和晶……然而這是可能的麼?……

他咬著牙關,雙眼睜得象毒蛇似的,從地上掙紮了起來,不顧一切的,立定了主意,和那一批害人的,害他的,年靑的叛逆的小夥子們作定了對頭。

他有些暈亂,勉強掙紮的出了這屋角,顛蹀的走著,向愛坡羅廟,他的住所,而去;要看那不敢看的暴亂的結果。

無窮盡的年靑的小夥子們的隊伍,向山前愛坡羅廟衝去。愛坡羅廟祭師的二子明和晶,及那位愛人被掠奪的少年,亞克修士,在前率領著,手裏擎著明亮亮的火把,火把上的黑煙如幕了喪紗的婦女似的,在紅尖尖的火焰裏亂竄著。

廟站在巴那士山的坡前。四周是若幹白色大理石的圓柱,支持著四塊三角形的屋額。額上的浮雕,精美無比,是人間巧匠在大理石上所能雕斫的最美麗的形體。正麵的一額雕的是愛坡羅,這位年靑的神,正驅著太陽車,從大海中升起,向西天馳驟而去。那洶湧的海波,就象在起伏的動蕩著,海風吹拂得太陽車前麵的馬的鬃毛和愛坡羅的頭發,向後飄拂著。在最前麵飛行著的是美貌的女神奧洛拉,她張開紅霞色的雙手,在指示太陽車的前來。馬匹是雄健若猛獅似的向前直衝,愛坡羅是充滿了生氣、靑春與自足的容儀,華貴、閑暇的把捉住那難禦的馬繮繩。那種活潑闊大的氣槪,邈小的人類見了,眞要向之膜拜頂禮不暇。其他的三麵,雕鏤的都是愛坡羅在巴那士山巔上和那九位繆斯在奏樂,跳舞,歌唱的情形。那九位美貌的繆斯們的歌舞是那末優秀而逼眞地被雕刻出來,仿佛是有血有肉,呼之若語似的。

石柱的裏麵,是一周的走廊;廊上也有許多美麗的浮雕。正門是黃光閃閃的亮銅的雙扉,那上麵也由巧匠們鑄造出絕為精美的景色;一扉上鑄的是愛坡羅執著銀弓,在山前追逐於野獸們之後。負傷的鹿,那滴滴的鮮血,仿佛便要落在地上似的,奔逃著的山兎和野豬,在狼狽戰栗的東西盲撞,仿佛便要衝出躱出這銅門之外似的。山地上的綠草和不知名的花朵是欣欣向榮的盛長著;天上是無垠的晴空,間有幾朵的白雲,懶散的躺著。別一扉上,鑄的是愛坡羅和他的雙生的姊妹,亞特美絲,站在烏黑的雲頭上,彎弓向妮奧卜的可憐而無辜的漂亮的兒女們射去;已死的垂頭僵直的躺在地上;未死的,痛楚的在掙紮;將死的在盡著他或她的最後的努力,和死神在牽牽拉拉的想躱了去;一個最少的幼女,卻藏到她母親,那多言的妮奧卜的懷裏來。妮奧卜張開雙手保護著她,那幼女的臉上是表現著怎樣的驚惶失措的神氣呀,見了那副可憐的戰栗,沒有不為之油然生憐恤心的;然而那個女神亞特美絲,凶光滿臉的,卻正把一支銀箭搭放在弓弦上,向她瞄準著;想來也不會有幸!那母親,最可憐的是,顧了一個,顧不了那個的在奔救;心底的痛楚與肉體的疲倦,使她幾乎軟癱了下來,她的一隻腿半跪於地上,她的臉仰向天上,那兩隻被悲怨憤急燒灼得無淚可滴的眼睛,正對著那兩位殘殺者愛坡羅和亞特美絲睜視。但她幷不屈服,她仍傲慢而自信,這在她堅定的眼光裏可見到——她決不露出乞憐相來。這是人和神道爭閙的最可怖的一幕活劇,祭師們特地擺布出來,作為警告後人的——然而人類在那裏已顯示出他們的怎樣的勇氣與不屈來。

進了這亮銅的門便是大殿。殿上是光潔無比,地上滿鋪大理石的地板,行道的所在,還鋪上了最細膩,最貴重的絨氈。一尊大理石雕的愛坡羅的大立象,站立在正中。前麵是一個祭壇,上麵放滿了奉獻於這位大神的祭品與禮物。紅色的絲絨的幕,間斷了這大殿。然高大,空闊,冷寂的氣象,仍要壓倒了一般來此求福避禍的信徒們。有一股神秘的氣象,滲透於每個人的心胸上。

廟的左翼,有好幾間邊房,那是那位瘦削的中年的祭師的巢穴;在這穴裏,收藏著不少的被吞沒了的獻神的珍物。

廟前是一片廣場,可容好幾萬人,由這廣場到廟門,得經過二百級以上的階級,那也都是大理石所造的。廟的右翼,有一方大水塘,四周圍有無數的常靑的大樹,樹上掛滿了披離的藤葛,水邊是平坦的柔軟的草地,上麵盛開著無數的小花。那西邊的一方,很少人去的,繁殖著一叢叢的小水仙花,正臨流自憐的映照其絕世的芳姿。

廟後,便是山。岩石嶙峋的突出,象要奔出來嚙人。而突出的岩上長著無數的常春藤,拖著它們的柔軟的長長的枝葉,拂懸於廟的屋頂上,使這純白色的大廟,表現著蒼老的古拙的氣味,增益著傳統的信仰的習慣。

這廟,如今是招致了空前的巨數的來客,可是這無窮盡的來客們幷非進香求卦的信徒,而是年靑的叛逆的小夥子們。神秘的畏敬之感,在他們的心胸裏,已經掃蕩得幹幹凈凈。

廟前的廣場上,容納不下那麼無窮盡的叛逆的廣漠的隊伍。最前列的已經擠到廟前,登上了大理石階,走入了亮銅門裏,而後列的還在路上走著,幷未望見廟的影形。

大殿裏黝黑異常。明走得太急,幾乎被光滑的大理石的地板,滑了一交,連忙站定了。他手裏執著一個大火把在熊熊的發光,照見愛坡羅的大象,傲慢的站在那裏。紅色的絲絨的帳幕,把這大殿間隔成幾區。

“我們就動手了!”他大叫道。

悲憤的亞克修士也跟了上來;他見了那充滿了自足、傲慢的石象的姿態便氣往上衝,隨手用手執的火把,把紅色的絲絨幕燃著了。大家都學樣。一片的火與煙。

年靑的小夥子們一見了火光,齊聲的大喊,興奮得欲狂:“打呀,燒呀,踏平了這淫神的巢穴!”

亞克修士第一個動手要去推倒那大神象,然而推不動分毫。潮湧似的群眾,擠向前去。人的海,但仍沒法擠倒了那神象,它還是傲慢的屹立在那裏。

“拿繩子來拖倒了它!”明有主張的喊道。

立刻取到了最堅牢的繩子,亞克修士攀上了神座,把這繩子捆住了神象的頸部。拉著那一端的繩頭,如拔河戲似的,大眾使勁的拉,拉,拉,……叭噠的一聲響亮,連大地似都被驚撼得跳了起來。大理石的地板,被打得粉碎,那尊大神象,也斷成七八段,美貌的頭部,跌得成了碎屑;大理石的碎屑紛飛在空中,站在附近的靑年的小夥子們有好幾個的臉上,都被濺打得流著血……殿上是一片紅光……黑煙突突的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