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的背景(2 / 2)

人是教育第一種的背景了。無論何物,不能離開空間與時間的兩大關係,這個空間時間,在人就是境遇和時代了。不論英雄豪傑,都逃不了境遇和時代的支配。印度地處熱帶,山川動植物皆極偉大,自然界恍如撲倒人生,所以有佛教思想。中歐氣候溫和,山川柔媚,所以有自由思想。批評家看見繪畫詩文,就是無名的,也能大略辨別它是哪代的製作。這都是人不能離開境遇和時代的證據。所以教育上,第二應當以境遇和時代為背景。

從前斯巴達以戰爭立國,獎勵敏捷,教育上至提倡盜竊。這雖是已甚的例,足見時代和境遇所要求的知識,才是有用的知識。現在是何等時代,我們現在是何等境遇,這都是教育家所應當考求的問題。教育家雖然不能促進時代,改良境遇,斷不可違背大勢而誤人子弟。已經這個時候了,還要去講春秋的大義,冕旒的製度,教人讀《李斯論》《封建論》的文章,出《嶽飛論》《始皇論》的題目,學少林天台派的拳棒,使學生變成半三不四的人物,學了幾年,一切現在的製度,生活上應有的常識,仍舊茫然。這不是現在教育界的罪惡麼?八股時代有一句譏誚讀書人的話,說到“八股通世故不通”,現在的教育界能逃避這個譏誚麼?

一國有一國的曆史,自然不能樣樣模仿他人,但是一般的趨勢,也應該張開眼來看看。一味的保守因襲,便有不合時宜,阻止進步的流弊。舊材料並非不可用,就是用這個材料的態度,很宜注意。一切曆史上事實,無非人文進化的過程。這個過程,並無可寶貴的價值。若用了這些材料來說明現在的文化的來曆,使人了解所以有新文化的道理和新文化的價值,自然是應該的事。若食古不化,拘泥了這個過程,這就是於現在生活無關係的用法,這種教育就是無背景的教育了。時勢既到了今,不能再回到古去。曆史上雖然也有複活的事實,但所謂複活者,並不是與前次一式一樣,毫無變易的。譬如以前衣服流行大的,後來流行小的,近來又漸漸地流行大的了。近來的大的與以前的大的,究竟式樣不同,以前的大,卻不失為現在的大的過程。但若是要想拿來混充新的,這是萬不能夠的事。現在教育家隻求博古,不屑通今,所以教育界中完全是尊古卑今的狀態。十幾歲的學生一動著筆便是古者如何,今則如何,居然也有“江河日下,世風不古”的一種遺老的口吻。這雖是他們思想枯窘聊以塞責的口頭禪,也可算是教育不合時勢的流毒了。所以要主張以境遇時代為教育的背景。

上麵兩種背景以外,還有第三種的背景,就是教育者的人格。現在的學校教育是學店的教育,教育者與被教育者的中間但有知識的授受,毫無人格上的接觸;簡直一句話,教育者是賣知識的人,被教育者是買知識的人罷了。機械的大家賣來賣去,試問這種知識有什麼用處?真正的教育需完成被教育者的人格,知識不過人格一部分,不是人格的全體。現在學校教育何嚐無管理訓練,但是這個管理訓練與教授絕對的無關係。教育者大概平日隻負教授的責任,遇著管理訓練的時候,便戴起一副假麵具,與平時絕對成兩樣的態度了。這種管理訓練除了以記過除名為後盾以外,完全不能發生效力。而且愈發生效力,結果愈不好,因為於人格無關係的緣故。

人格恰如一種魔力,從人格發出來的行動,自然使人受著強大的感化。同是一句話,因說話者人格的不同,效力亦往往不同。這就是有人格的背景與否的分別。空城計隻好讓諸葛亮擺的,換了別個便失敗了;諸葛亮也隻好擺一次的,擺第二次便不靈了。

“以言教者訟,以身教者從”,教育者必須有相當的人格,被教育者方能心悅誠服。隻靠規則是靠不住的。我說這句話的意思,並不是凡是教育者必須賢人聖人。理想的人物本是不可多得的,我並不要求教育者皆有完美之人格。原來學校所行的教育,都不過是一種端緒,一切教科,無非是基本的事項,不是全體。所以教育者於人格方麵,也隻求能表示基本的端緒夠了。這個人格的基本端緒,比了教科的基本端緒成就雖難,但是不能說這是無理的要求。

這三種是教育的背景,教育離開了這三種,就無意義。試問現在的教育用什麼做背景?有沒有背景?

刊《教育潮》第一卷第一期、第二期

(1919年4月、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