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的背景(1 / 2)

不論繪畫戲劇小說,凡是一種藝術,大概都應當有背景。背景就是將事物的情況烘托顯現出來,叫人不但看見事物,並且在事物以外,受著別種感動刺激的一種周圍的景象。事物的好壞,不是單獨可以判定的,必須擺入一種背景的當中,方才可以認得它的真相,了解它的意義。所以在藝術上,這個背景很有重要的位置。

中國人一向不大講究背景:畫地是白的;戲劇裏麵的開門關門,光是用手裝一個樣子;車子隻有兩扇旗子,騎馬也隻有一支馬鞭就算了。近來雖已經加了布景,但是不管戲情,用來用去,總是這幾種老樣式,也可算不講究背景的證據了。至於古來的詩詞,卻頗多用背景的。用了背景,就添出許多的情趣。譬如“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這可算得最悲壯的文字了。但是離開了第一句,便失卻它悲壯的意味,因為第一句就是第二句的背景的緣故。其餘如“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等許多好文章,也都可以用這個道理來說明它的好處。

從此看來,背景差不多可算藝術的生命了。教育從一種意義說也是一種藝術,主張這一說的人近來很多。就是當初將教育組成為一種科學的海爾把爾脫也有這個意見:也應當有背景。沒有背景的藝術不能叫作藝術。沒有背景的教育也不能叫作教育。

什麼叫作教育的背景?這個問題可分幾層解釋。

第一,我們所行的教育是人的教育,當然應當用人來做背景。人究竟是個什麼?這原是最古的疑問,到現在還沒有十分解決。原來人有兩種方麵:一種是動物的方麵,就是肉的方麵;一種是理性的方麵,就是靈的方麵。古今東西的哲人都從這兩方麵來解釋人。因為注重的地方不同,就生出種種的意見來了。西洋史上顯然有這兩個潮流:希臘及羅馬初期的人注重肉的方麵;基督教徒注重靈的方麵,就是前一潮流的反動。這兩種主張彼此衝突,結果就變成了宗教戰爭。文藝複興以後到十九世紀,就是主肉主義全盛的時代,近來學者大概主張靈肉一致了。這個靈肉一致,在我們中國卻是已經有過的思想。孔子所謂“從心所欲不逾矩”,就是靈肉一致的狀態。

這個人字的解釋將來不知還要如何變遷,現在的理想大概是靈肉一致了。所以我們看人不可看得太高,也不可看得太低。進化論一派的學者說人不過為生物的一種,這樣看人未免太低。但是用一般所說的人為萬物之靈,可以支配一切的看法來看人,也未免看得太高。這兩種都不是人的真相。人原本是兩麵兼有的:一麵有肉欲的本能,一麵還有理性的本能;一麵有利己的傾向,一麵還有利他的傾向;一麵有服從的運命,一麵還有自由的要求。這兩方麵使它調和一致,不生衝突,這就是近代人的理想。近代倫理學上主張自我實現,教育上主張調和發達,也無非想滿足這個要求。“不管學生將來入何等職業,先使他成為一個人。”盧梭這句話說在百年以前,到現在還是真理。現在普通教育中所列的科目,都是養成人的材料,不是教育之目的物,也不是學問。地理是從麵的方麵解釋人生的,曆史是從直的方麵解釋人生的,數學是鍛煉人的頭腦的,理科是說明人的周圍及人與自然界之關係的,語言文字是了解人與人的思想的,體操是鍛煉人的身體意誌的,其他像手工農業等,雖似乎有點帶著職業的色彩,但是在普通教育中,仍是注重陶冶品性的一麵。總之,現在普通教育上所列的科目,除了以人為背景以外,完全是毫無意義的。若當作教育之目的物看,當作學問看,那就大錯了。

我們中國辦學已經二十年光景,這個道理好像大家還沒有了解。社會上大概批評學校裏的課程無用。有幾個父兄竟要求學校說:“我的子弟隻要叫他學些國文算學。體操手工沒有什麼用場,不必叫他學。”普通學校裏的學生也有專歡喜國文的,也有專歡喜數學的,也有專歡喜史地的。遇著灑掃勞動的作業,大家就都不耐煩。這種都是將材料當作目的物看,當作學問看,不當它養成人的方便看的緣故。不但社會和學生不曉得這個道理,就是教育者,不曉得這個道理的也很多。現在大多的教育者,無非將體操當作體操教,將算術當作算術教,將手工當作手工教罷了。

課程自課程,人自人,這種無背景的教育,就是再辦幾十年也沒有什麼效果。所以教育上第一件是要以人為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