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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曆七月中旬,暑假快將過完,他因在家鄉住厭了,就利用了所剩無幾的閑暇,來到上海。照例耽擱在他四弟行裏。
“老五昨天又來過了,向我要錢,我給了他十五塊錢。
據說前一會浦東紗廠為了五卅事件,久不上工,他在領總工會的維持費呢。唉,可憐!”兄弟晤麵了沒有多少時候,老四就報告幼弟老五的近況給他聽。
“哦!”他淡然地說。
“你總隻是說‘哦,’我真受累極了。錢還是小事,看了他那樣兒,真是不忍。鴉片恐還在吃吧,你看,靠了蘇州人做女工,那裏養得活他。”
“但是有什麼法子羅!”他仍淡然。
自從老五在杭州討了所謂蘇州人,把典鋪的生意失去了以後,雖同住在杭州,他對於老五就一反了從前勸勉慰藉的態度,漸漸地敬而遠之起來。老五常到他家裏來,訴說失業後的貧困和妻妾間的風波,他除了於手頭有錢時接濟些以外,一概不甚過問。老五有時說家裏有菜,來招他吃飯,他也托故謝絕。他當時所最怕的,是和那所謂蘇州人的女人見麵。
“見了怎樣稱呼呢?她原是拱宸橋貨,也許會老了臉皮叫我三哥吧,我叫她什麼?不尷不尬的!”這是他心裏所老抱著的過慮。
有一天,他從學校回到家裏,妻說:“今天五弟領了蘇州人來過了,說來見見我們的。才回去哩。”
他想,幸而遲了些回來,否則糟了。但仍不免為好奇心所驅:“是什樣一個人?漂亮嗎?”
“也不見得比五娘長得好。瘦長的身材,臉色黃黃的,穿的也不十分講究。據說五弟當時做給她的衣服已有許多在典鋪裏了。五弟也憔悴得可憐,和在當鋪裏時比起來,竟似兩個人。何苦啊,真是前世事!”
老五的狀況,愈弄愈壞。他每次聽到關於老五的音信,就想像到自己手足沉淪的悲慘。可是卻無勇氣去直視這沉淪的光景。自從他因職務上的變更遷居鄉間,老五曾為過年不去,奔到鄉間來向他告貸一次,以後就無來往,唯從他老四那裏聽到老五的消息而已。有時到上海,聽到老五已把正妻逼回母家,帶了蘇州人到上海來了。有時到上海,聽到老五由老四薦至某店,虧空了許多錢,老四吃了多少的賠賬。有時到上海,聽到老五梅毒複發了,臥在床上不能行動。後來又聽到蘇州人入浦東某紗廠做女工了,老五就住在浦東的貧民窟裏。
當老四每次把老五的消息說給他聽時,他的回答,隻是一個“哦”字。實際,在他,除了回答說“哦”以外,什麼都不能說了。
“不知老五究竟苦到怎樣地步了,既到了上海,就去望他一次吧。”有時他也曾這樣想。可是同時又想到:“去也沒用,梅毒已到了第三期了,鴉片仍在吸,住在貧民窟裏,這光景見了何等難堪。況且還有那個蘇州人……橫豎是無法救了的,還是有錢時送給他些吧,他所要的是錢,其實單靠錢也救他不了……”
自從有一次在老四行裏偶然碰見老五,彼此說了些無關輕重的話就別開以後,他已有二年多不見老五了。
二
到上海的第二天,他才和朋友在館子裏吃了中飯回到行裏去,見老四皺了眉頭和一個工人模樣的人在談話。
“老三,說老五染了時疫,昨天晚上起到今天早晨瀉過了好幾十次,指上的螺也已癟了。這是老五的鄰居,特地從浦東趕來通報的。”他才除了草帽,就從老四口裏聽到這樣的話。
“哦,”他一壁回答,一壁脫下長衫到裏間去掛。
“那末,你先回去,我們就派人來。”他在裏間聽見老四送浦東來人出去。
立時,行中夥友們都失了常度似地說東話西起來了。
“前天還好好地到此地來過的。”張先生說。
“這時候正危險,一不小心……”在打算盤的王先生從旁加入。
老四一進到裏間,就神情淒楚地:“說是昨天到上海來,買了二塊錢的鴉片去。——大概就是我給他的錢吧——因肚子餓了,在小麵館裏吃了一碗麵,回去還自己煎鴉片的。到夜飯後就發起病來。照來人說的情形,性命恐怕難保的了。事已如此,非有人去不可。我也未曾去過,有地址在此,總可問得到的。你也同去吧。”
“我不去!”
“你怕傳染嗎?自己的兄弟呢。”老四瞠了目說。
“傳染倒不怕,我在家裏的時候,已請醫生打過預防針了的。實在怕見那種淒慘的光景。我看最要緊的,還是派個人去,把他送入病院吧。”
“但是,總非得有人去不可。你不去,隻好我一個人去。——一個人去也有些膽小,還是叫吉和叔同去吧,他是能幹的,有要緊的時候,可以幫幫。”老四一邊說一邊急搖電話。
果然,他吉和叔一接電話就來,老四立刻帶了些錢著了長衫同去了。他隻是懶懶地靠在沙發上目送他們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