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的心理變化,就隻這一些。方舟上的一對可憐蟲,隻有“天長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這樣淡漠的惆悵。傾城大禍(給予他們的痛苦實在太少,作者不曾盡量利用對比),不過替他們收拾了殘局;共患難的果實,“僅僅是一刹那的徹底的諒解”,僅僅是“活個十年八年”的念頭。籠統的感慨,不徹底的反省。病態文明培植了他們的輕佻,殘酷的毀滅使他們感到虛無,幻滅。同樣沒有深刻的反應。
而且範柳原真是一個這麼枯涸的(Fade)人麼?關於他,作者為何從頭至尾隻寫側麵?在小說中他不是應該和流蘇占著同等地位,是第二主題麼?他上英國去的用意,始終曖昧不明;流蘇隔被擁抱他的時候,當他說:“那時候太忙著談戀愛了,哪裏還有工夫戀愛”的時候,他竟沒進一步吐露真正切實的心腹。“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未免太速寫式的輕輕帶過了。可是這裏正該是強有力的轉捩點,應該由作者全副精神去對付的啊!錯過了這最後一個高峰,便隻有平凡的,庸碌鄙俗的下山路了。柳原宣布登報結婚的消息,使流蘇快活得一忽兒哭一忽兒笑,柳原還有那種cynical的閑適去“羞她的臉”,到上海以後,“他把他的俏皮話省下來說給旁的女人聽”;由此看來,他隻是一個暫時收了心的唐裘安,或是伊林華斯勳爵一流的人物。
“他不過是一個自私的男子,她不過是一個自私的女人。”但他們連自私也沒有跡象可尋,“在這兵荒馬亂的時代,個人主義者是無處容身的。可是,急有地方容得下一對平凡的夫妻。”世界上有的是平凡,我不抱怨作者多寫了一對平凡的人。但戰爭使範柳原恢複一些人性,使把婚姻當職業看的流蘇有一些轉變(光是覺得靠得住的隻有腔子裏的氣和身邊的這個人,是不夠說明她的轉變的),也不能算是怎樣的不平凡。平凡並非沒有深度的意思。並且人物的平凡,隻應該使作品不平凡。顯然,作者把她的人物過於匆促地送走了。
勾勒的不夠深刻,是因為對人物思索得不夠深刻,生活得不夠深刻,並且作品的重心過於偏向俏皮而風雅的調情。倘再從小節上檢視一下的話,那末,流蘇“沒念過兩句書”而居然夠得上和柳原針鋒相對,未免是個大漏洞。離婚以前的生活經驗毫無追敘,使她離家以前和以後的思想引動顯得不可解。這些都減少了人物的現實性。
總之,《傾城之戀》的華彩勝過了骨幹:兩個主角的缺陷,也就是作品本身的缺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