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破落戶”家的離婚女兒,被窮酸兄嫂的冷嘲熱諷攆出母家,跟一個飽經世故、狡猾精刮的老留學生談戀愛。正要陷在泥淖裏時,一件突然震動世界的變故把她救了出來,得到一個平凡的歸宿。——整篇故事可以用這一兩行包括。因為是傳奇(正如作者所說),沒有悲劇的嚴肅、崇高,和宿命性;光暗的對照也不強烈。因為是傳奇,情欲沒有驚心動魄的表現。幾乎占到二分之一篇幅的調情,盡是些玩世不恭的享樂主義者的精神遊戲:盡管那麼機巧、文稚、風趣,終究是精練到近乎病態的社會的產物。好似六朝的駢體,雖然珠光寶氣,內裏卻空空洞洞,既沒有真正的歡暢,也沒有刻骨的悲哀。《傾城之戀》給人家的印象,仿佛是一座雕刻精工的翡翠寶塔,而非莪特式大寺的一角。美麗的對話,真真假假的捉迷藏,都在心的浮麵飄滑,吸引,挑逗,無傷大體的攻守戰,遮飾著虛偽。男人是一片空虛的心,不想真正找著落的心,把戀愛看作高爾夫與威士忌中間的調劑。女人,整日擔憂著最後一些資本——三十歲左右的青春——再吃一次倒賬;物質生活的迫切需求,使她無暇顧到心靈。這樣的一幕喜劇,骨子裏的貧血,充滿了死氣,當然不能有好結果。疲乏,厭倦,苟且,渾身小智小慧的人,擔當不了悲劇的角色。麻痹的神經偶爾抖動一下,居然探頭瞥見了一角未來的曆史。病態的人有他特別敏銳的感覺:——
……從淺水灣飯店過去一截子路,空中飛跨著一座橋梁,橋那邊是山,橋這邊是一塊灰磚砌成的牆壁,攔住了這邊的山……柳原看著她道:“這堵牆,不知為什麼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類的話……有一天,我們的文明整個的毀掉了,什麼都完了——燒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許還剩下這堵牆。流蘇,如果我們那時候再在這牆根底下遇見了……流蘇,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真心,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
好一個天際遼闊,胸襟浩蕩的境界!在這中篇裏,無異平凡的田野中忽然顯現出一片無垠的流沙。但也像流沙一樣,不過動蕩著顯現了一刹那。等到預感的毀滅真正臨到了,完成了,柳原的神經卻隻在麻痹之上多加了一些疲倦。從前一刹那的覺醒早已忘記了。他從沒再加思索。連終於實現了的“一點真心”也不見得如何可靠。隻有流蘇,劫後舒了一口氣,淡淡地浮起一些感想:
流蘇擁被坐著,聽著那悲涼的風。她確實知道淺水灣附近,灰磚砌的那一麵牆,一定還屹然站在那裏……她仿佛做夢似的,又來到牆根下,迎麵來了柳原……在這動蕩的世界裏,錢財,地產,天長地久的一切,全不可拿了。靠得住的隻有她腔子裏的這口氣,還有睡在她身邊的這個人。她突然爬到柳原身邊,隔著他的棉被擁抱著他。他從被窩裏伸出手來握住她的手。他們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僅僅是一刹那徹底的諒解,然而這一刹那夠他們在一起和諧地活個十年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