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3 / 3)

我搖搖頭,表示從前沒有來過,她又繼續說道:

“倘若你要做小說,這裏倒有許多有趣味的材料呢。”她立起身來走到窗前,用手指窗外說道“不講別的,就是那鐵路旁邊的一根電線杆子,已經是一部小說的好材料了。”這時我也立起身來走到窗前,向她所指的地方望,果然見著那鐵路旁邊立著一根電線杆子。

“難道說那一根電線杆子有什麼有趣味的曆史嗎?”

“說起來它的曆史倒很光榮,很悲壯的呢。有名的‘二七慘殺’你不曉得嗎?”我點一點頭;菊芬忽然現著悲慘的顏色,兩眼似乎要流出淚的樣子。停了一忽,她又繼續說道:“京漢鐵路江岸工會委員長林祥謙就是死在那一根電線杆子之下的。昨天還有一個學生為我述說他當時被難的慘狀呢!……”

她說到此地,望我一眼,即時又掉轉頭去向那一根電線杆子望著。她沉默將下來了,我的心也有所動,一時說不出話來。我感覺得菊芬是一個多情而好悲傷的女子,不願意再繼續這個題目以增加她的傷感,於是我想變換別一個題目來提起她的興趣。

“菊芬!你這一間房子真不壞,向窗外望去,一切景致真不錯呢。江水的浩蕩,風帆的往來,江岸那邊的林木森森,豈不是一幅很好的圖畫嗎?我想在月夜的時候,景致一定更要好些呢,可不是嗎?”

“你是愛上我們這一間房子來了。”菊芬聽了我的話,又複了常態,笑起來了。“實在的,我們的這一間房子真不錯,請你也搬來住罷。好嗎?”

“隻要你們允許我……”我笑了一笑。

“這有什麼允許不允許呢。你搬來之後,我們可以讓你住,我們可以搬到別一間房子內住。實在的,我們不是詩人,不會做詩,實在辜負這一間房子了。倘若你住在這裏,天天做出幾首美麗的詩來給我們讀讀,豈不是有趣味的事嗎?我們真是蠢材,心中有很好的意思寫不出來……”

我隻是笑著不語。她此時將話語停止了,用左手理了這時被風所吹散的蓬鬆的頭發,刹那間如有所思的樣子。過了一忽,她又重新說道:

“說起風景來,那我又想起我們的四川來了。江霞同誌,四川大約你沒去過罷?唉,我們四川的風景真好!此地的風景若與我們四川的比較起來,那簡直有天淵之別了,簡直相差得十萬八千裏。江霞同誌,你相信嗎?”

“是的,”我點一點頭說道,“我雖然沒有到過四川,可是我曾經聽得許多四川朋友說過,四川一省就同一個廣大的美麗的花園一樣,是不是呢?”

“真的,四川一省真就同一個廣大的美麗的花園一樣呢。重慶的風景還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可是說起成都的山水來,唉,那真是好,那真好得說不出來!那錦江的春色,那玉壘的浮雲……”

“四川有這樣山水,也不怪在中國曆史上出了許多才子呢。”

菊芬聽了我的話,連忙很眉飛色舞地說道:

“可不是嗎!我們四川真是出了許多才子呢!不過也出了許多象我這樣的笨人……”

“不,菊芬!我以為象你這樣聰明而……(我幾乎說出可愛的三個字來了)而美麗的女子,隻有你們四川才能產生得出來呢。也許四川山水的靈秀,現在都鍾於你一個人的身上來了。”

我笑起來了。這時菊芬的臉上泛起一層薄薄的紅暈。她看了我幾眼,沉吟了一忽,輕輕地笑著向我問道:

“真的嗎?你倒怪會恭維人呢!”

“我說的是真話。我素來不喜假意地恭維人。”

“我不相信。”她搖搖頭,但是她這時的神情是很愉快的,似乎很滿意我所說的話。但是在表麵上她還是繼續謙遜地說道,“我是一個再笨沒有的人了,山水的靈秀哪能鍾到我的身上來呢?”

“嗬,菊芬,想起來了,我要問問你:你究竟為什麼從四川跑到H鎮來?你是怎樣跑出來的?……你能告訴我嗎?這對於我是很有趣味的事呢。”

“不,我不告訴你。”菊芬搖搖頭,很嫵媚地這樣說。我有點莫明其妙,猜不透她說了這話是什麼意思,便帶一點驚異的神氣向她問道:

“為什麼你不願意告訴我呢?這於你並沒有害處呀!……”

“你大約是想在我的身上找取小說的材料罷?是不是的?”

“也許是的。但這於你也並沒有什麼害處。”

“害處倒沒有什麼害處;我也不怕你糟踏我,不過我就能這樣隨隨便便地供給你做小說的材料嗎?小說做成了,你可以賣錢,抽版稅,但是供給你做小說材料的人,難道說就這樣白白地瞎供給了嗎?一定要……”

“一定要怎樣呢?”

“一定要請我吃東西!哈,哈,哈!”

“這個自然,我一定請你吃東西。哈,哈,哈!……”我也笑起來了。

“那麼,我就告訴你罷。”

我們照舊地向原位坐將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