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2 / 2)

“嗬,現在我又發空議論了。我應當向你說一說我家裏的情形。江霞同誌,說起來我們家中的情形來,倒是非常有趣味呢!梅英姐姐向你說過嗎?沒有向你說過?好,我今天向你說一說罷。

“我們的家在重慶經商,也可以說是中產階級的家庭罷,錢是有幾個的。我的父親是前清的舉人,民國後,才入商界的。他簡直是一個複辟黨!他的思想非常的頑固,非常地陳舊。我向你說,他現在還在夢想開科取士呢,你說奇怪不奇怪?母親呢,她是一個舊式的,性情很慈善的女人,整天地照料家務,倒無所謂。我有兩個哥哥,大哥今年大約已經三十歲了罷,他在大學畢了業之後,住在家裏一點事情也不做。照他的思想上說,他卻是一個國家主義者呢。二哥現在C大學文科讀書,他是與我們站在同一戰線上的,可以說是我們家庭中之左派了。還有一位叔父,他是一個國民黨員,可是他的思想真右,我簡直不明白他的頭腦是怎麼樣生長的!

“江霞同誌,你看看!我們家裏的人數並不多,卻分出這麼許多派別呢。你說這不是很可笑的事嗎?我們不但分出許多派別,我們還要時常實行思想鬥爭呢。每逢我們聚在一塊的時候,一談到政治上和社會上的問題來,那我們大家就各抒己見,爭持得不可開交。你說,中國無論如何是不可以赤化的;他說,不實行社會革命還能行嗎?我又說,反對農工利益即是反對革命……就這樣地爭持著,誰也不肯讓誰。梅英姐姐是一個不喜歡多說話的人,她以為這種爭論是沒有什麼意義的。可是我,我卻很喜歡同他們爭論呢。江霞同誌,你看我是一個好說話的人嗎?是的,我真是好說話。在爭論時,我連一句都不讓他們。我的父親誠然是與我反對的,誠然是一個保皇黨,可是他是很愛我的,他並不十分責備我,隻說我是小孩子不懂事。我的叔父卻恨我極了,我直接罵他是反革命。可是他沒有我的辦法,他說不過我,每逢爭論的時候,我總是把他駁倒了,使他沒有話說。

“江霞同誌,你曉得嗎?當我們爭論時候的情形,你沒曾看見過,那真是有趣呢。若有照相機把那種情形照將下來,這豈不是很好的影片嗎!你沒有看見我與他們爭論的樣子,我有時爭論得能夠亂跳亂叫起來,他們沒有我的辦法,因為我的年紀頂小……

“好,這些話不多說了罷,現在讓我說一說我們為什麼要從四川跑將出來。我們四川黑暗的情形,你當然是曉得的,軍閥年年戰爭,互相攻打,鬧得一塌糊塗,民不聊生。北伐軍勝利以後,四川一部分的軍閥也投起機來,居然變成為總理信徒,宣言努力革命了,……哈哈,這不是滑稽麼?好,我們在重慶也就利用這個機會,實行革命的工作:組織婦女協會哪,宣傳三大政策哪,要求言論自由哪……這確弄得假革命的軍閥怕將起來了。重慶的軍閥久想把重慶的真正的革命黨人消滅掉,可是沒有機會。一直醞釀到了三月十一日,他們才決定下毒手,想把革命黨人一網打盡。他說我們是赤化,是暴徒分子……如此,我們曾經露過麵的人,還能在重慶住嗎?也不知殺了許多人!倘若我同梅英姐姐被捉住了,是沒有什麼話講的,一定是死路一條了。想起來,真是有點兒危險呢!差一點兒我們的性命就沒有了!……

“當天晚上,我就同梅英姐姐商量逃走的方法,但是逃到什麼地方去呢?那時我們以為H鎮是惟一的革命的中心,以為H鎮是最有希望,最為安全的地方,所以就決定逃到H鎮來。又誰知逃到這裏以後,才曉得這裏的情形,並不是怎樣可以樂觀……在最近的期間,此地恐怕要發生變化罷,江霞同誌,你說可不是嗎?我看此地的革命要人是沒有一個靠得住的。他們真是革命的嗎?不,我看他們不是的……”

“好,當時我同梅英姐姐,沒有法子想,隻好跑到此地來。你願意知道我們逃走的情形嗎?梅英姐姐裝扮一個老太婆的模樣,穿著我們四川土產的老藍布的,式樣很舊的衣裳;頭上紮著老藍布的頭巾,又用一些東西將臉一塗,簡直是一個鄉下的老太婆呢,差不多連我都不能認得出是她來。而我呢,江霞同誌,請你想想我是怎樣地裝扮呢?你大概想不到的。我的辮子梳得光光地,用很紅很紅的頭繩子紮起來。你曉得嗎?我的頭發是到此地才剪去的呢,那時我還是在梳辮子。當時我又將臉用粉擦得很厚,兩腮和嘴唇上,也點上了很紅很紅的胭脂,簡直變成了一個很俗的鄉下的姑娘了。我又將女學生的衣服脫下,另外穿上普通女子所穿的衣服,——就這樣,我向鏡子一照,連我自己也認不得自己了。江霞同誌,你想想我裝扮得是怎樣地有趣呢?現在我自己有時想起來,也真要笑起來了呢。

“到了第二天我們清早上了船,就這樣地從重慶逃走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