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倒說不定。”張進德這末很同情地說了一句。
“是的,我大概是枉生一世了!這樣窮,最可恨的是我生了這一臉……”劉二麻子沒有將話說完,即將頭低下去不響了。張進德明白了他的意思與悲哀,一時找不出什麼安慰他的話來。
兩人一時沉默起來了。張進德目視著他那額部上脹著的如藤條也似的青筋,那圓圓的大光頭,那黝黑的後頸項,不知為什麼,忽然間很尖銳地感覺到他內心的深切的,不可磨滅的悲哀,為他大大地難過起來。張進德很明白這種悲哀是為一般窮苦的少壯者所同具的,而他,張進德,也是無形中具著這種悲哀的一個。在此以前,他並沒曾多想到關於男女間的事情,就是想到,那也不過是經過幾秒間的輕輕的悲哀的煙霧而已,並沒曾擾動了他的心意。他總是想道,這算什麼!一個人不和女人睡覺就不能過活嗎?……
但是,現在,他覺得他的一顆心也為著劉二麻子的悲哀所籠罩著了。想起來了在勞苦中渡過去了的青春,想起來了他生了半世而從不知道女性的溫柔與安慰……
忽然,在他倆背後的一棵鬆樹上,不知是什麼鳥兒,哇地叫了一聲,接著便落下許多黃色的鬆針到張進德的頭部上來,這使得張進德即刻好象從夢中清醒起來,將適才一種感傷的情緒驅除了。他昂起頭來向那鬆樹上望了一望,但並沒有望見什麼鳥兒,大概是已經飛去了。將自己振作了一下,張進德握起一直到現在還低著頭的劉二麻子的手,說道:
“劉二哥!請你別要這樣怨恨自己生了這一副臉孔。沒有娶老婆的人多著呢,我不也是一個嗎?誰個不想娶老婆?我當然也和你一樣。不過你也要知道我們是窮光蛋,就是人家把女人白送給我們,我看我們也養活不了。媽媽的,隻要有錢,就是瘸子也可以有兩個老婆。你看周家圩的周二老爺不是瘸子嗎?可是我們沒有錢,窮光蛋,就是不是瘸子,也是嚐不到女子的滋味的。你以為你的臉不麻,你就會娶得老婆了嗎?老哥,這是笑話!”
“那嗎,我們就永遠娶不到老婆了嗎?”劉二麻子睜著兩隻放著可憐的光的眼睛,很絕望地這樣問。
“請你別要老是想著娶老婆的事情!這世界是太不公平了。我們窮光蛋要起來反抗才是。媽媽的,為什麼我們一天勞苦到晚,反來這樣受窮,連老婆都娶不到?為什麼李大老爺,周二老爺,張舉人家,他們動也不一動,偏偏吃好的,穿好的,女人成大堆?……這是太不公平了,我們應當起來,想法子,將他們打倒才是!我們要實行土地革命,你懂得什麼叫做土地革命嗎?”
劉二麻子搖一搖頭,表示不懂得。
“土地革命的意思就是將地主打倒,土地歸誰個耕種,就是歸誰個的,你明白了嗎?有點明白了?好!現在,我們就應當想法子,幹起來!……”
夕陽射照在劉二麻子的臉孔上,好象在那上麵閃動著金色的波紋,加增了不少的光輝。憂鬱和絕望的容色沒有了,另換了一副充滿新的希望的,歡欣的笑容。
“你,進德哥,”最後劉二麻子緊握著張進德的手,筆直地望著他的眼睛,說道,“你真是我的好朋友!媽的,我一個人,我這個腦袋總是想不透。肚子裏飽藏著一肚子的怨氣,可是不知道怎麼樣才能發泄出來。今天聽了你的一番話,我真是高興極了!好,我們就幹起來!……”
張進德久已不唱山歌了。別要看今天的柴擔很沉重,可是在歸途中,他很高興地和著劉二麻子唱起山歌來:
乖姐好象一朵花,
個個男子都愛它;
若是有錢你去采,
若是無錢莫想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