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別後的兩個青年朋友,就如魚遇著水也似的,歡欣太巨大了,兩人都一時地不能將它表示出來。李傑說,要貴才引著路,瞻覽一瞻覽別後的鄉園……可是走出了大門之後,兩人的談話卻使得李傑將瞻覽景物的心情拋棄了。貴才宛然忘記了李傑是和他身分不同的人,絮絮叨叨地為李傑述這兩年來的家鄉的變更,以及李傑的父親的近狀。
“不久從城裏帶回來一個小老婆,”貴才忘記了李敬齋是李傑的父親,好象談論著關於別人的事,很欣幸地說道:“可是過了一個多月就死了,大概是她不走運。”
“你沒聽見我的母親怎樣嗎?”
“嗬,這可沒聽見。”貴才搖一搖頭,略露出一點抱歉的神情。李傑沉默著不做聲了,兩眼隻向李家老樓所在的方向望去。貴才的家距離李家老樓不過半裏路,因之望得很逼真。隻見那圩埂邊有一個人在徘徊著,活象李敬齋的模樣,然而李傑並不向貴才提起他所見的對象,掉轉話頭,向貴才問道:
“你家近來怎樣呢?”
貴才兩眼望著地下,無精打采地說道:
“怎麼樣,還是和從前一個樣!去年借了許多債,今年還沒有還清,又加之年成不好……”
貴才說至此地停住了,舉目向李家老樓所在的方向望著。李傑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紅了一下臉,說道:
“我的父親還象從前一樣地凶嗎?”
“你想他會好一點嗎?我真不知道你為什麼有了這種父親……”
李傑一瞬間為做錯了什麼事也似的,深深地對貴才起了愧對的感覺。真的,他為什麼會有這種不好的父親呢?……
“這又有什麼辦法呢?”李傑帶著愧意地笑道,“別要著急,今年你家就可以不將棵稻挑給他了。我這一次回來,也可以說是專為和他做對呢。”
貴才沒有做聲。兩人默默地走了幾分鍾之後,李傑看見前麵有一個生滿著的青草土堆,便走向前去,將貴才拉著坐下了。坐下了之後,兩人如同陌生也似的,又重新互相審視一番。仿佛各人都要在自己友人的臉上,找出別後的變更的痕跡來。貴才的一雙秀長的眼睛還是象從前一樣地放著光,可是在表情上已大半脫去先前的孩子氣了。他已成了一個年輕的農人了。見著他剃得光圓圓的頭,李傑不覺發生一種特別趣味。如果這是在以前的時候,李傑一定又要將貴才的光圓圓的頭摸一摸了。
貴才見著他的朋友,也不象先前的模樣了。李傑身穿著武裝便服,頭戴著一頂卷邊呢帽,這令貴才覺得,他已成為了一個很莊重的人,而不象先前的有點頑皮的李大少爺了!隻見他滿臉呈現著風塵的疲勞,不似先前白嫩的麵色,腮龐上的兩個笑窩也不如先前的活潑了。但是他的兩眼英氣逼人,這證明他仍舊沒有改變他先前的性格。
“幸虧你早回來兩天,”貴才將李傑打量了一番之後,說道,“不然的話,我們怕見不到麵了。”
“為什麼呢?”李傑很驚異地問。
“我打算後天上城裏去投革命軍去。”
李傑初聽著貴才的這一句話,如不明白他的意思也似的,向著他的嚴肅的麵容呆怔了一會。後來李傑問道:
“你家裏讓你去當兵嗎?”
“我要去,他們不願意,也是沒有法子想。我這兩條腿是幹什麼的呢?”貴才說著時,將兩腿動了一動。“你不也是從家裏跑出去的嗎?”
“唉,不瞞你說,”貴才伸出兩隻粗黑的手給李傑看,向著李傑繼續說道,“這雙手已經勞苦得夠了,你看看這種粗黑的樣子!一年忙到頭,到底為著何來?你看看我身上所穿的衣服,你看,這不是破了幾個洞嗎?我們在風裏雨裏累著,卻連一件好衣服都沒有穿,你看這種日子還有什麼過頭呢?象這種鄉下人的日子,我是不願意過了。我老早就想去當兵,總沒有當得成,現在我可真要去當兵了。聽說當革命軍的兵比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