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張進德兩人搬到廟裏來住,已經是第三天了。在我的生活史中,這幾天對於我算是頂緊張的時候了。每天忙個不歇,又要計劃著工作的進行,又要不斷地和來看訪的鄉下人談話,又要這,又要那……如果沒有張進德這末樣一個有力的人,那我真不知道我如何能夠對付我當前的任務呢。青年們都很信仰他,他無異於是他們的總司令。他們敬畏他,親近他,沒有什麼隔膜,而對於我,我總覺得他們的態度有點生疏,好象視我不是自己的人一樣,在這種關係上,我倒有點嫉妒張進德了。

“我叫他們稱呼我為李同誌,他們也就勉強這樣稱呼著,但是在無形中,他們總對我有一種特殊的感覺,總視我是有點和他們不同樣的李大少爺……這真天曉得是因為什麼!然而,我總覺得他們都是很可愛的,都是有希望的分子。例如木匠叔叔始終有點不滿意我,但是我覺得他卻是一個好人,一個忠實的分子。糟糕的是癩痢頭和小抖亂這兩位大哥,每天總要弄出一點花頭來,不是把小和尚打哭了,就是和別人吵架。然而他倆卻很熱心,也很有用……

“想起來我自己,也覺得好笑。本來是李大少爺,現在卻是這些被稱為低賤的粗人們的同誌了。本來回來有美麗的高樓大廈可以住,現在卻住在這個淒涼的廟裏,如當了和尚一般。在這僻靜的,閉塞的鄉間,有誰個能明了我的這種行動呢?張進德或者有點明白我,因為他曾遇著過象我這樣的人,但是象我這麼的知識分子究竟怎麼樣會跑到他們的隊伍裏來,恐怕他還是不明白罷。然而這又有什麼要緊呢?要緊的是我能和張進德一塊幹這種為他所必要做的,而為我所決定做的事業。”

“今天我的父親派人送一封信給我,送信的人還是一年前我在家時候的夥計。他已是四十多歲的人了,臉上布滿了如細黑溝一般的皺紋。這是勞苦的生活所留給他的痕跡。他很局促地望著我,似乎有話要向我說,然而不知為什麼,終於把信交給我了之後,叫了一聲大少爺,便低著頭走出廟門去了。

“我將信接到手裏的當兒,我感覺到木匠叔叔和劉二麻子向我的身上所射著的尖銳的眼光了。我的態度很漠然,沒有即刻將信拆開,欲借此顯示給他們知道,就是我不把我父親送信給我當做什麼重要的事。但是我的一顆心卻在內裏有點跳動起來,我其實是要急於知道這封信裏說些什麼啊!……

“在信上,父親先責備我,為什麼我回鄉了而不歸家,次說及農會是辦不得的,以我的這種身分,不應和一般無知的痞子在一塊兒瞎鬧。後來他說,母親病了,急於盼望我能回家去安慰她,否則我便是沒有良心的,不孝的逆子。但是他相信我讀了許多年書,又很聰明,決不會做出這種被人恥笑的事來。

“讀到信的最後,我不免有點躊躇不安了。父親是渾蛋,我可以不理他,但是病在床上急於盼兒歸來的母親呢?我能硬著心腸,置之不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