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父親說些什麼呀?’木匠叔叔忽然兩眼筆直地逼視著我,向我這樣很猜疑地發問。他大約已經覺察出我的不安的心情了。我不由得將臉一紅,故做鎮定的模樣,笑著回答他道:
“‘那還有好的話嗎?他要我回家去,這不是笑話嗎?他騙我,說我的母親病了,以為可以把我騙回家去,殊不知我是不容易騙的啊。’
“‘回家去看一看也好,’劉二麻子說。
“‘我無論如何是不回家去的!’
“聽了我的這個回答,木匠叔叔才露出一點滿意的微笑來。後來張進德叫他們有事,他們才離開了我。在他們兩人走了之後,我不禁又將信重讀了一遍。‘我真能硬著心腸不回去看望一下病在床上的母親嗎?……’我想。但是當我一想到母親也不是一個慈善的婦人,當年我同蘭姑的愛情之所以不能圓成,以及蘭姑的慘死,她實在也要負一半的責任……我不禁將信向懷裏一揣,決定不做回家的打算了。”
“張進德極力主張即速辦一個學校。他說,鄉下的青年們雖然都很熱心,雖然都很純潔,但是都沒有知識,能夠教他們做什麼事呢?他,張進德,自己就恨不大認得字,連一封信都看不懂,現在想趁這個機會讀一點書,要我做先生……這當然是很好的提議,但是我一個人又忙著這,又忙著那,現在又要我當先生,這豈不是對於我太艱苦了麼?然而事情是要做的,現在是我真正做事的時候,如何能因為太艱苦了便不幹呢?唉,如果我現在有一個知識階級的幫手!……
“日裏太累了,晚上我應當休息才是。老和尚不知跑到什麼地方去了,我隻得將他的臥房占有了!床呀,桌子呀,一切用具都很清潔,這真要令我向老和尚表示感謝了。癩痢頭和小抖亂老早就要收拾老和尚,現在老和尚不知去向了,莫不是被他倆……大概不至於罷?如果他真的被這兩位先生送回了西方極樂之地,那也沒有什麼,隻怪他此生不該做了寄生蟲也似的和尚。
“夜深了,張進德還沒回到廟來。和我做伴的小和尚,也呼呼地睡著了。小和尚很聰明,經我這兩天和他說東說西之後,他也有點明白了,願意在農會裏做事情。原來他很恨他的師傅,因為老和尚很虐待他……
“日裏因為工作的原故,沒有工夫好幻想。在這寂靜的夜晚間就不同了。月光一絲一絲地從窗孔中射將進來。院中的梧桐樹被風吹得瑟瑟做響。從大殿傳來一種吱吱的很奇怪的聲音,難道是鬼不成嗎?然而我是什麼都不怕的啊!……我想起來了我的過去,唉,這討厭的過去啊!它是怎樣地糾纏著人!我本來沒有家庭了,而我的父親卻送信來要我回去;我本來不要父母了,而我卻還有點紀念著我那病在床上的母親……張進德真是幸福極了!他每晚一躺在床上便睡著了,這因為沒有可詛咒的過去來糾纏他。他現在幹淨得如一根光竹竿一樣,直挺挺地,毫不回顧地走向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