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中沸動著擁擠著的人們的頭顱。一片鼓噪著的聲音,幾乎是同一神情的麵孔,令人一時很難辨認得清楚。當張進德,李傑和王貴才三人向著人眾裏擠進去,打算看一看是一回什麼事的時候,沸動著的人眾好象沒有覺察到他們的存在也似的。隻見大殿中的幾杆柱子上,除開原被捆綁著的胡小扒皮以外,又加上了兩個新的。張進德一眼便認出那一個是胡根富,一個是發已雪白了的張舉人。癩痢頭手持著竹條,正有一下無一下地鞭打著張舉人逗著趣,而鞭打著胡根富的那個漢子,張進德卻不認得。眾人的視線都集中到這兩個新囚的身上,有的拚命地罵著,有的相互地討論著如何處置他們的對象。他們好象忘記了張進德等的存在,這使得張進德有點生氣起來,他走至正在和何三寶商量著的李木匠的跟前,默不做聲地站著。李木匠眼見得為目前的情事所興奮著了,忘記了理那披散到額前的頭發;他一手撐著腰,一手擺動著不息。何三寶笑嘻嘻地聽著他的朋友,有時插進一兩句話;他完全改變了昨晚被捆綁著時那種可憐的,不振作的情狀了。張進德這時覺察到了何三寶的鼻梁特別地高,一張嘴特別地大,或者可以塞進去一個拳頭。
“木匠!”
李木匠正在鼓著興頭的當兒,被張進德這一聲喊得驚顫了一下。他回過臉來一看是張進德,即刻好象被捉住了的小偷兒也似的,現出一種驚慌的,求饒的,犯了罪也似的情狀來。他張了一張嘴想說什麼,但他終於沒發出聲音來。
“你們連向我和李同誌一聲招呼都不打,就幹出這種事情來,這樣實在是……”
“進德哥!”李木匠低低地說道,“這都是劉二麻子和小抖亂們商量出來的,不幹我的事。不信你去問問別人!”略微沉吟了一會,他又繼續比較氣壯一點地說道:“不過我想,張舉人這老東西實在可惡極了!平素專門欺壓平民,倚財仗勢。至於胡根富這小子平素放印子錢,吃過他的苦頭的也不知有多少!窮人們恨他算恨透了!這一次他又叫自己的兒子來殺害我們,這當然是死有餘辜……”
“我並不怪你們不該把他兩個捉來,不過你們連一聲招呼都不打,這未免太不對了。有事大家商量一下才行。”
張進德說至此地,聽見綁在他後麵柱子上的張舉人的哀告的聲音。他離開了李木匠,轉過身向張舉人走來。隻見李傑立在張舉人的麵前,現出一種淡漠的,然而又是一種輕蔑的神情。從他的一雙俊秀的眼睛中,射出一種十分厭惡的光來。張舉人張著幹枯了的嘴唇,毫無氣力地哀求著道:
“……救一救我罷,李世兄!我們都是世交,望李世兄看著尊大人的分上將我放了罷!我年已花甲,將我殺死了也沒用處。此後地方公事,我決不過問就是。象我這風燭之年,還有什麼能為呢?李世兄,救一救我罷!……”
李傑正要開口的當兒,忽然有一個年輕的農人跑過來,向著李傑急促地說道:
“李大少爺!千萬別要放他!這老東西可惡極了,我的四叔幫他家做夥計,犯了一點小事,就被他打了一頓趕了出來,連工錢都不給。我的三舅種他三畝田,去年因為收成不好,要他把租稻減少一點,無奈這老東西執意不肯,硬逼我三舅將一個小女兒賣給他做丫頭。還有他將劉大呆子送到縣裏押住了的事情……你看這老東西壞不壞呢?李大少爺!千萬別要放他!”
這個年輕的農人說話時,兩片厚厚的嘴唇顫動著,兩眼射著又是憤恨又是哀告的光來。李傑明白了這眼光所表現的是些什麼。
“你聽見了他說些什麼話嗎?”李傑很冷靜地向張舉人說道,“我可以放你,可是他不能放你。你平素所做出的殘酷的事情不能放你。如你所說,我們實在是世交,可是我抱歉得很,今天不能救你老人家,尚請你加以原諒才是。”
張舉人睜著一雙失望的老眼,看著李傑一點也不憐惜地離開他而走去了。他漸漸將眼睛睜大起來,忽然好象他已意識到自己陷入了絕境也似的,喯的一聲痛哭起來了。他將兩膀掙紮了一下,眼見得他是欲抱頭痛哭的,可是他的手被捆綁著了,沒有掙紮得開來。癩痢頭手持著竹條又走上前來了。他一麵用竹條點著張舉人的頭,一麵打趣著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