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不要緊的。女人也不止我一個,還有何先生,吳長興的老婆大概也是要去的……我們不久就可以回來,媽!……”
毛姑的勸慰總減低不了老太婆的焦慮。她拚命地不讓自己的女兒去冒險,她說,任死也死在一道,可是老人家反對,而毛姑又執意著要去,終於使得她隻有無力的哭泣而已。
最後,毛姑走向病榻跟前,向自己病了的哥哥辭別。看見哥哥的熱度極高的通紅的麵孔,以及他那淚絲絲的,飽含著無限的悲哀的眼睛,毛姑忍不住掩著袖子哭泣起來了。王貴才很費力地伸出熱得燙人的手來,將毛姑的左手緊緊地握著,幾番地欲言又止,後來將手鬆開,臉轉向床裏麵去了。他僅僅用著萬分苦痛的聲音說出一句話來:
“妹妹,你去罷!……”
立在毛姑背後的何月素,睹此淒慘的情狀,也不禁落下幾滴淚來。然而她意識到時候已不早了,該動身走了才是,於是便忍著心向毛姑催促著說:
“毛姑娘!我們要走得了,再遲恐怕趕不上他們了。”
出乎何月素的意料之外,毛姑即時拭一拭哭紅了的眼睛,回過臉來毫不留戀地說道:
“好,我們走罷!”
在老太婆哭泣的聲中,在老人家呆著的悵悵的眼光中,毛姑和何月素各人手提著一個小小的包袱,向著走向關帝廟的那方向走去了。
當李木匠走進門的時候,他的老婆正在很注意地縫補著他的破了的白布褲子。李木匠本是不大愛穿有了補綻的衣服的,可是近來因為窮困,無錢買布的原故,便也就不得不把愛漂亮的脾氣遏止一下,經常穿他的老婆所補的破衣服了。他的老婆和先前一樣,很安於自己的窮苦的命運,不過先前她吃慣了他的丈夫的拳頭,現在卻漸漸把這事忘記了。如果農會的婦女部將很多的婦女都鼓吹得覺悟起來了,則她,李木匠的老婆,還是照著先前一樣地生活著,思想著,從沒有過超過她現在的範圍以外的希求。李木匠一方麵恨自己老婆愚蠢,可是見著別人的老婆不服從丈夫,也就很慶幸自己的命運了。
她看見自己的丈夫回來了,停下手中的工作,也不起身,隻將呆笨無光采的兩隻眼睛望著他,宛如忘記了說話一般模樣。
“我的褲子補好了嗎?”李木匠問。他的老婆搖一搖頭,表示還沒補好。
“那怎麼辦呢?”李木匠的眉頭皺起來了。“我即刻就要拿去才行。我們自衛隊今天就要進山裏去……你快補完好嗎?”
聽了這話,他的老婆如夢醒了也似的,即刻低下頭慌忙地動起針線來。李木匠立在她的麵前,往下看著她的手內針線的移動,心內禁不住想起來了她的愚蠢然而很馴服的性格,她的慣於過著窮苦的生活, 以及他往日待她如何地不好……這樣的老婆好呢還是不好呢,他想。胡根富的二媳婦的風騷的模樣在他的腦際裏湧現出來了……接著他便想到那一晚被打的情形,不禁有點臉紅起來了,同時,他生了對於他的忠實的老婆羞愧的心情。還是這樣的老婆好嗬,他想。
約摸經過十分鍾的光景,他的老婆將褲子補好了。他將褲子拿到手裏翻看了一下,然後順手疊將起來,放在他身旁的桌子上。他的老婆仍愚笨地望著他的動作,不說話。
“你把我所要穿的衣服都收拾好,”李木匠轉過臉來向她說道,“我要帶上山去。這一去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她忽然臉孔蒼白起來了,驚慌地張開厚唇的大嘴問道:
“你要到哪裏去嗬?把我一個人丟掉嗎?”
一種失望的要哭的聲音,使得李木匠重重地看了她幾眼,動了憐憫的心情。他想將她擁抱起來,好好地安慰她幾句,可是他從來沒有這樣做的習慣,終於止住。
“把我一個人丟在家裏,我怎麼過日子呢?……”
她終於嗚咽著哭泣起來了。這時李木匠才拉起她的手來,如大人安慰小孩子也似的口氣說道:
“聽我說,不要哭。我不久就要回來。家中還有點米……地裏的豆子你別忘記鋤……一個人好好地過日子,我不久就要回來……等我們自衛隊打了勝仗的時候,我們的窮日子就會好起來。別要哭,給我收拾東西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