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工在一邊半晌沒吭聲,被人點到姓名,才慢聲回應:“我那是多少年之前的研究,早就過時了。再說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工作方式,你別在那亂指揮別人做事。”
這話有些微妙,同事一時沒察覺,鍾酉酉跟旁邊的張工卻是一愣。張工反應過來,看了一眼默默低下頭去的鍾酉酉,很快轉移話題:“哎對了,我看今天食堂給的餐譜好像挺一般,要不然中午的時候一塊兒叫外賣?”
“我都行。要我說咱們園區就是太偏,連叫外賣都有限。剛來的路上吳工還說想吃市區那家小真龍蝦館呢,惦記好幾天了都。”
“那你怎麼不攛掇吳工叫外賣呢?我記得他們家有全城送,送到了也給咱們見者有份嚐一嚐啊。”
兩人在那起哄,吳工在一旁隻作沒聽見。
等到臨近中飯,幾個人果然湊一起準備叫餐,鍾酉酉也被喊過去商量。沒等討論吃哪家,突然聽見鍾酉酉開口:“我剛才訂了小真龍蝦館的外賣,大約還有二十分鍾能送過來。”
幾個人一怔,齊齊看向新員工。鍾酉酉在人前少有這樣不自然的情況,頓了頓才將話補完整:“我點的是全屋的分量。就當感謝大家這兩天對我的提點幫忙。”
美食在即,眾人反應過後自然是舉手歡迎。吳工本來臉色繃著,聽到是心頭好的小龍蝦,也不免有所和緩,隨手端起一杯水,卻被張工一拐險些給扔出去,聽見他笑著說:“你看看,多上道的後輩,你不多帶一帶對得起你等會兒要吃的龍蝦?”
吳工不願多談,隻說:“沒到飯點呢,工你的作去吧。”
在一眾中青年人的聚餐場合上,小龍蝦的地位大約不會比火鍋低多少。當天中午實驗室內一團其樂融融,有樓上同儕從食堂回來,都忍不住聞著香味尋了過來,見狀酸聲酸氣說:“你們生活不要太滋潤了,壓力比我們小,夥食還比我們好。誰這麼大方,小真家的龍蝦都搞這麼多?我今天中午在食堂就吃了盤西紅柿雞蛋炒胡蘿卜。”
“誰管你吃的什麼。”張工吃得滿嘴發麻都不舍得停下,一邊暢快笑說,“盡管羨慕嫉妒去吧。”
對方又貧了兩句才走人。
一頓外賣餐下來,吳工麵前的蝦殼沒少堆,還是跟鍾酉酉並排著坐,話卻一句都沒說。隻是下午小憩過後,眾人繼續工作時,他冷不丁開口,將鍾酉酉叫了過去。
他沒做開場白,一開口就是將整個優化控製算法的邏輯大致梳理了一遍,個別細節處還特別作了詳解。見鍾酉酉聽得認真,筆記也仔細,臉色才終於緩下來,從書架上又找出兩本書遞給她,接著一副閑談的隨意口吻:“算法看懂多少了?”
鍾酉酉猶豫一下,還是說了實話:“馬上快要看完了。”
吳工吃了一驚,懷疑地偏過頭來,幾乎是下意識接過她遞來的程序流程圖。匆匆瀏覽上麵的步驟與標注時臉色幾經變化,等看到最後,眼底的驚異已經難以掩飾。
他忍不住仔細打量鍾酉酉兩眼。正要問話,有同事一臉喜色地從外麵邁進來,高聲說:“我聽說了一件好事,你們肯定猜不著。”
“這年頭能有什麼好事?”張工正忙著,聞言頭也不抬道,“是要提前發年終獎了嗎?”
“……那倒也不是。不過也是件高興的事。”
同事笑著說:“前幾天咱們不是跟樓上同時提了一波需求麼?我剛剛聽說,咱們這回提的居然全部都給批過了,倒是樓上他們的,流程還卡在葉總那裏留待論證呢!”
眾人都是一愣,連焦頭爛額的張工也跟著抬起臉,回過神後玩笑一般咦了一聲:“這什麼情況?難不成小鍾是個福星,來了之後咱們這就開始轉運了不成?前有小真家貴貴的小龍蝦,後有需求全過的妙事,那我再許個願,年終獎給咱們組普漲一波大的,行嗎?”
鍾酉酉本來也有些愣怔,聽見眾人笑聲,才跟著一笑揭過。
此後接連數日,鍾酉酉都仍是實驗室裏最早出晚歸的那一個。
雖不至於天天通宵,但她每天在實驗室與宿舍之間兩點一線,盡職程度還是令同事感歎。有人從她的狀態聯想到自身讀博時候臨近畢業通宵改論文的噩夢,一提起來頓時引發眾人戚戚。但實際上,鍾酉酉這些天忙於尋找適用算法卻始終不得其法,又有年底中期審核期限逼近的情況,在某種程度上說,已經與畢業前夕眾生瘋狂改論文的地獄模式十分相近。
時間過去半個月的時候,鍾酉酉切實感受到張工所說的“研發就是一個圓”究竟是個什麼意思。
算法缺陷就像是雨後的野草,被剪除之後又總是會在這裏那裏地冒出來。頻繁的打地鼠模式難免讓人感到無力,又因時限臨近,便越發焦灼。鍾酉酉尚能勉強壓抑住這股負麵情緒,隻是眉頭緊鎖卻在所難免。她本來就話不多,近來就更加少;也本來就瘦,這段時日就更顯身量單薄。唯有一雙眼睛始終明亮,像是正午時分潔白砂礫中的金,每每對上,足以看到從裏麵灼耀而出的光。
眾人之中鍾酉酉上進得獨樹一幟,於是便時不時會招來勸解。這其中張工勸說最多:“怎麼研發到了你手上,就變得跟末世剛解封,餓了三天三夜沒吃過飯一樣?放心啊沒人跟你搶,咱們這時間也不緊迫,之前年終獎普漲的話我跟你開玩笑呢,千萬別當真啊。”
鍾酉酉應了一聲,半邊眼神卻仍戀戀不舍留在屏幕顯示的算法上。張工見狀歎息一聲,又苦口婆心道:“我說真的呢,但凡能在LUR項目徹底結項前把這算法弄出來,那都是功德一樁,集團都得燒高香,你又何必急在這一時?再說真研究不出來也沒事,在你之前有那麼多人都前仆後繼地倒在這個算法上,大家現在也都過得好好的。”
“我倒覺得小鍾研究得出來。”
張工跟鍾酉酉都是一愣,回頭看向突然發話的吳工。後者正在做模型調試,空隙裏瞥過來一眼,又補充道:“至少,她應該會比之前那些人都走得遠。”
以吳工素日為人,絕少能誇出這種話,張工甚至一時都沒反應過來。然而緊接著又聽吳工說了個“不過”。
“不過也確實不用太熬夜。”吳工認真說,“畢竟容易禿頂,還不好治。”
“……”
鍾酉酉倒是還沒發現自己有掉發的困擾。但與此同時,提醒她避免熬夜的也不止吳工一人。
自鍾酉酉來到園區,便保持每天一通與葉丞電話的頻率。其實之前遇到葉丞出差,甚至就是兩人同在一座研發大樓上班時,也未必能做到天天碰麵,彼時卻也不曾發生過這樣高頻度的通話,可一旦於此時發生,就像是陡然切中內心某種隱秘的期待,讓這種通話以一種心照不宣的方式,一日複一日地保留下來。
起初葉丞打來電話的時間並不固定。鍾酉酉來園區報道的當晚,他的電話是在晚上八點半左右打來,兩人簡短地聊了一些瑣事,諸如同事是否善意,衣物是否帶齊,園區是否適應等等,這些聽上去渾然就像是寄宿高中生與家長之間的對話,儼然發生在兩個成年人之間,且毫無違和感的自然而然,仿佛向來如此,並合該繼續這樣延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