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樞那晚的最後一句話堪稱靈魂叩問,或許是後勁太大當晚沒能睡好,又或許是外出時接觸了過量的冷空氣,次日上班鍾酉酉便有些感冒症狀,又兼接連兩日的大幅降溫,於是硬生生拖成了重感冒,又過了一天,便有些發燒。
起初還隻是低燒,因未能引起當事人的足夠重視,當晚便毫不客氣地攀升至高熱。晚間通話時鍾酉酉已經開始頭腦發沉,一貫清晰的思路也不再連貫,很快被葉丞聽出不對勁,追問了兩句後掛斷電話。等到當晚鍾酉酉準備睡下,便聽到有人按響宿舍門鈴,湊近貓眼一看,才發現是半夜匆匆趕來的葉丞。
走廊中的光線不甚明亮,麵前的眉眼與身影都很熟悉。鍾酉酉的敏思因為發燒而顯得遲鈍,下意識打開門,罕見地以有些呆愣的表情望過去。大約是顧及玄關處冷意,葉丞走進來後很快帶上門,伸手要去觸她的額頭,又隨即想到帶著室外凜冽的寒,於是堪堪停在中途,微微低下腰,改以額頭碰了碰她的額頭。
很短的時間卻又很近的距離。睫毛,呼吸與皮膚都近在咫尺,鍾酉酉不曾體驗過這瞬間的感覺,像是某處被倏然牽動了一下,緊接著聽到葉丞開口:“很燙。”
“不測溫了。”他的語氣很輕,但卻不容拒絕,“收拾一下,我們直接去醫院。”
接著便回臥室換衣服,又坐在床邊,伸手由葉丞幫忙套上外套與圍巾。鍾酉酉在昏昏沉沉間理智有限,聽他問了兩遍鑰匙與證件的存放位置,才勉強撐起一點眼皮指了指方向,又很快就闔上,緊接著身體不受控製地一沉,如果不是被人及時摟住,險些就此栽到地上。
再後麵的掛號看診與吊針,鍾酉酉的印象都不太深。
其實過去三年並非沒有生病過,甚至鍾酉酉還有過一次半夜獨自一人去急診的經曆。那時她闌尾疼痛劇烈,卻依然不敢稍有放鬆,像是有一根弦牢牢繃住首尾,每一句問答與簽字都格外清醒,同這一次的就醫過程全然不同。
緊繃的弦在見到葉丞的刹那便徹底鬆懈下去,連意識都可以安心回縮,最大限度地讓位給身體去養精蓄銳;感知係統也不必再如以往那般發達,隻需模糊確認身邊有一個人,且始終不曾離開半米之外,便放任自己睡了過去。連日的高強度工作本就耗神,又兼生病,鍾酉酉大約自己都沒料到可以在病房裏睡得那樣沉,更不曾察覺自己在無意識間抓住了一點衣角,並就此再不肯放手,像是多年前曾經被人養出的習慣,即使在經年的獨立歲月中刻意掩飾得很好,可當意識被本能占據的刹那,便被喚起得自然而然。
正在察看病曆記錄的葉丞微微一怔,順著衣角向病床上看去一眼。
時間指向淩晨三點半的時候,鍾酉酉才終於醒轉。
吊瓶裏的液體已經殘留不多,葉丞像是時刻在觀察她的狀態,鍾酉酉眼睫簌簌撲動的下一刻,便有溫暖幹燥的手掌靠近,摸了摸她的額頭。確認汗濕之下的體溫已經冷卻下去,葉丞的眼神終於放鬆一些,低聲說:“等輸完液我們就回去。”
鍾酉酉抬眼望了望他。
一宿未睡令葉丞的眼底有淡淡血絲,握著的手機屏幕仍亮著,顯示出與虞鬆石正在進行的對話。鍾酉酉沒有細看,卻仍然恍惚記得今日已經是周末,又是淩晨,本該萬籟俱寂的時刻兩人卻在交談,想必正在討論的不會是什麼輕鬆無用的話題。這一點認知逐漸喚醒鍾酉酉另一方麵的記憶,陡然想起,距離中期審核已經不足短短的七十二小時。
她幾乎是立即睜大眼,在床上一掙,想要起身的架勢。
“做什麼?”葉丞將人輕輕按回去,示意頭頂還在懸掛的吊瓶,“還沒有輸完。”
等到終於吊完點滴離開醫院,鍾酉酉的焦灼又因其他事物而暫時分散。兩人一回到宿舍,她便被葉丞密密實實塞進被子,又擰暗臥室光源,舒適而熟悉的環境具備強有效的感召力,再加持藥物反應的武力鎮壓,終究令鍾酉酉再度沉睡過去。起初睡得並不安穩,可葉丞像是有所覺察,於是本要離開的腳步又停下,微微彎腰下去,罕見地以一種睡前故事的語氣要她好好睡覺,其他都不必去思考。
“我在客廳留宿一晚。”他輕輕說,“有事的話隨時叫我。”
說是一晚,其實距離天亮已經很短。
葉丞隻淺眠了三個小時便醒過來,晏江市的天色還灰蒙蒙地將亮未亮,他去廚房掃覽一圈,最終還是決定拿鑰匙出門去買早餐。卻在開門的時候碰上隔壁住著的張工,拎著一袋剛吃完的牛肉幹外包裝也準備下樓,於是兩人在電梯口打了個照麵。
對於張工來說,這個周日本來是計劃美好的一天。
作為園區中公認顏值中上,性格和煦,樂於助人的單身有為男青年,張工自認在工作的幾年間積攢了大量好人緣;又同時區別於諸多在形象管理方麵不拘小節的工程師同行,張工向來注重自律與自我提升,於是在這個天氣晴好的周末,他原本是計劃先去食堂吃個早餐,再在中午外出約兩三個老友吃飯,晚上再去園區的健身房練一練器械與有氧,之後洗澡看書睡覺,完美結束這充滿人生愜意的一天。
隻可惜,計劃製定的終極意義唯在於被打亂。
張工沒料到會在清晨鍾酉酉的宿舍門口看到一個男人;本來以鍾酉酉早出晚歸的作息,在她的門口能見著人都很稀奇,更不要說還是個男人;且眼前這個人麵孔隱隱透出一點熟悉,又明顯經受過精細的形體鍛煉,挺拔氣質較他還有過之而無不及;同時更兼眼神銳利,隱含威壓,不需言語,隻不動聲色立在一米之外等待,便是強勢而疏離的姿態。
被張工打量的同時,對方不僅沒有閃躲的意思,反而瞥見他隨手拎著的牛肉幹包裝袋,接著又淡淡掃視過來兩眼。
兩人因此莫名對峙片刻,最後張工沒撐住,率先別開了眼。
無聲的張力讓步入電梯的兩人互相離得很遠,最後邁出轎廂時也有意隔開一段距離。張工在去食堂的路上反複思量,越想越覺得哪裏不對勁,直到臨近食堂,猛然頓住了腳步。
——剛才那不就是葉總本尊?!
——可他為什麼會大清早出現在園區,最關鍵的是,為什麼會從鍾酉酉的宿舍裏出來?!
自覺無意間撞破了某個重大隱秘內情的張工強自按捺住內心驚濤駭浪,一頓飯堪稱吃得囫圇吞棗,兩眼發直。
如果不是臨時下樓吃個飯什麼都沒拿,甚至連棉拖鞋也沒換一雙,他這會兒早就直接開車跑出去尋老友喝酒壓驚。事情發生得實在過於震驚,葉丞方才的那兩眼打量又過於著意,無端像是一把雪刃刮在他臉上,讓張工簡直別無他想——作為一名此前從未在這位頂頭上司麵前露過臉的員工,他能想到的唯一得罪過老板的行為就是今早撞破了隱情,這簡直讓他對自身出門吃早飯的行為後悔不迭,進而無望地希冀自己以後最好再也不要在上司麵前露臉,就讓他在葉丞心目中永遠都是一個對不上號的無名小卒,或許那樣還不至於太影響晉升之路——張工懷揣著如此難以言喻的心情,在食堂靜坐了半個小時才勉強平複心情,之後回宿舍的一路都警覺如羊,直到出來電梯也沒見著一個人影,才略略放下心,正準備摸鑰匙進屋,卻聽見隔壁傳來開門的聲響,張工肩膀一抖,鑰匙險些掉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