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敏,你……你怎麼過來了?什麼時候過來的?剛才那些話,你聽進去了多少?”
褚行昌從未有如此慌亂的時候,想要起身繞過書桌,卻被薑敏眼底迸發的劇烈情緒所震懾,就這樣僵在半途。
薑敏向前幾步,停在鍾酉酉的身旁。接著,握住了鍾酉酉的手。
她的手心柔軟,冰涼,卻力氣很大。緊緊握住她,站在那裏,像一株芙蓉,慢慢開口:“褚行昌,你過去做了些什麼?”
“我什麼都沒做。”褚行昌強自鎮定,卻難掩麵孔煞白,“你先回家,我們回家再說,行不行?我跟鍾酉酉說的都是玩笑話,閑聊著玩的,你別當真,自己身體最要緊……”
薑敏眼底情緒難辨。“酉酉的論文數據存在問題,並且博士學位被取消。所以,昨晚被人發到網上的言論都是真的。而且,背後都是因為你,是嗎?”
“……”
“你做下這些事,卻反過來還要威脅她。甚至,還要拿我做要挾。”薑敏看過去,輕聲說,“褚行昌,你的師德呢?”
“你這樣為難一個孩子,不覺得虧心嗎?”
她略有停頓,像是在強行壓抑喉嚨的劇烈翻湧,卻依舊有些聲音不穩:“你這樣對待你的學生,對得起我們故去的兒子嗎?”
鍾酉酉微微睜大眼。
薑敏越發用力地握住她的手。像是在給予溫暖,又仿佛也在借力支撐。最後一句話像是驀然激起千層巨浪,壓下褚行昌所有未能出口的言語。薑敏看向他,悲傷情感分明已然外溢,卻依舊站得筆直,堅韌而挺拔。
“酉酉。”薑敏最後開口,語氣依舊溫柔,“我們回家。”
當天下午,在薑敏家中的客廳裏,鍾酉酉在薑敏的要求下,幾乎將讀博時候的故事反複講了三遍。
第一遍她講得簡短,力求克製,甚而對褚行昌的作為有所掩飾。卻很快便被薑敏所覺察。這個在高校任職幾十年,慣來給人最深刻的印象便是溫柔二字,且在鍾酉酉麵前溫柔尤甚的人,在此時所展現出的敏慧卻遠超常人。鍾酉酉的言語被發現缺漏,反而被進一步問出更多細節,此後的第二遍與第三遍,講述越來越長,時間跨度也越來越久遠。
關於鍾酉酉整個讀博期間發生過的事,最終被完全平鋪展現於薑敏的麵前。臨近夕陽西下的時候,薑敏終於結束了這場談話。
長久的談話帶來長久的沉默。
薑敏握住鍾酉酉的手,像是陷入綿遠的思索與回憶。鍾酉酉不曾從薑敏身上見到過那種神色,像是一株芙蓉,靜謐溫柔,卻又如一株勁鬆,自有一種含蓄卻不容置喙的堅定。
直到薑敏傾身擁抱住她。
她輕輕拍打她的脊背,像是母親在哄慰自己受了委屈的小孩子。鍾酉酉連心髒都逐漸酸軟,卻又飽脹熨帖,她看不到薑敏的神色,隻聽得到她的語氣很平靜,卻同時每一句話都說得清晰,緩慢。
“我以前隱約感覺得到他行事有失偏頗,可我也沒想到,他會做出這些事。酉酉,我的好囡囡,你受到了好多委屈。我向你保證,今後褚行昌不會再威脅你了。”
“今天晚上先好好休息。”薑敏將人放開,等鍾酉酉重新抬頭,已然見到薑敏眼底微紅,卻仍溫柔朝她笑笑,“我還有點急事要出門去辦,就先不留你吃晚飯了。等到明天,再請你吃好吃的,好不好?”
鍾酉酉點點頭,卻很快又欲言又止望過去。薑敏笑了一下,摸了摸她的額頂,再親昵不過的愛意顯露:“怎麼,不放心我呀?我都多大歲數了,這件事還接受得來。隻是有些頭緒需要再厘清一下,所以得出門一趟。你要是不放心,我就讓住家阿姨跟著我一起去,行不行?你們啊,對我真的是太過於小心……”
她下意識說出的一個“們”,讓後麵的話稍有卡頓。又很快笑了笑,若無其事地起身。
鍾酉酉仍舊難以立即安心,與薑敏一同走出小區。她遠遠綴在後麵,看她去了學校的方向,身邊又確實有住家阿姨跟隨,才終於稍微放心,返身回了酒店。
她在路上向葉丞去了一通電話。當天深夜,葉丞便抵達了當地酒店。
一直到葉丞敲響酒店房門的時候,鍾酉酉對於白天發生的事仍未全然得以消化。
雖然在來之前,鍾酉酉曾口口聲聲保證自身應付得來,可那也僅止於與褚行昌發生正麵衝突的前提下。薑敏作為此前被竭力避免的一環,如今猝然卷入,足以打斷所有預先的設想。在葉丞到來之前,鍾酉酉已經為此茫然靜坐了數個小時,直到敲門聲響起的刹那,才驟然回過神來,隨即輕輕鬆了一口氣。
像是心上的巨石終於有了分擔,酒店柔暖的光線下,鍾酉酉對於想要被陪伴的訴求都出於下意識。並未以言語的形式吐露一個字,可身體的靠近與依偎都顯得自然而然。整個白天帶來的衝擊足夠強烈,讓她幾乎緊挨在葉丞的肩頸一側,隔著衣料接觸的那一小塊地帶逐漸變得溫熱,鍾酉酉終於低聲開口:“褚行昌對薑老師的感情,比我想象中要深很多。”
薑敏突然出現在辦公室的那一刻,褚行昌眼底的驚惶難以作偽。再結合三年間薑敏在電話中的態度,可以感受出其對於生活中的褚行昌,從未有過哪怕隻言片語的抱怨。以及幾個月前的那場家宴,在薑敏麵前的褚行昌,足夠小心翼翼也足夠嗬護,與素日學生眼中那個嚴酷到不近人情的麵目截然不同。這個讓手下學生無時無刻不在為導師的責罵與畢業的渺茫而膽戰心驚的教授,對於自身妻子患病而生出的擔憂與恐懼,似乎並不比尋常一個惦念愛人的丈夫而少上分毫。
也正因此,鍾酉酉才複雜難言。
從個人情感出發,她對褚行昌僅餘下相看兩相厭;可一旦涉及與褚行昌相濡以沫的薑敏,以及下午薑敏脫口而出的那一個“們”字,鍾酉酉便對褚行昌的事跡敗露感受不到絲毫快意。胸口發悶已經隱隱持續了將近一天,就連依偎的動作也開始變得輾轉,直到聽到葉丞輕聲叫了她一句“酉酉”。
鍾酉酉恍然抬頭,便堪堪對上他的眼睛。
他的眼神中有安定的意味,足以細細撫平那些再微小不過的褶皺。鍾酉酉聽到他溫聲開口:“不能因為薑老師突然知道了這件事,就把責任歸結到自己頭上。做錯事的是褚行昌,一直以來都是,現在隻是到了他要為自己言行負責的時候。”
他的話音剛落,旁邊的手機輕輕一聲作響。葉丞拿起看了一眼,當下默聲。
鍾酉酉抓住人的手腕看過去,隨即愣住。
就在不久之前,薑敏以實名身份在網絡上發表了一篇言論,公開揭發輔江大學機械工程學院院長褚行昌存在多項學術不端行為,且在每一項違規行為之後都附有確切實證。
而其中被列舉為第一項,也是最為詳細的一項,便是三年前被結項的高精密大負載機械臂項目第二期,褚行昌曾以暗中修改樣機設置的方式,誘導此前拒不配合其失範行為的學生鍾酉酉得出錯誤數據結論並最終寫入論文,又在隨後被抽檢出論文數據造假後蓄意隱瞞真相,並以強勢威脅的姿態逼迫業已被取消博士學位的鍾酉酉承擔所有罪名。薑敏的每一句措辭都有大量原始底稿作為證明,這些隻可能被鎖在褚行昌自己的辦公室抽屜或電腦中,原本永遠不會被揭開的真相,最終被薑敏一一發表出來,客觀而清晰地公之於眾。
她給出的例證是如此確鑿,完全將鍾酉酉與褚行昌切割得涇渭分明。白天裏褚行昌那句所謂一損俱損的威脅徹底淪為空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