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死亡是生命必經的一環。”薑敏溫柔說,“它也是人生的一門必修課。學著接受它,好嗎?”
鍾酉酉劇烈搖頭,抱住薑敏腰身,喉嚨哽咽到不能說出完整的話。薑敏假作想了想,又說:“不想接受啊?可是,薑老師已經覺得這一生過得很圓滿,不再留有什麼遺憾了。隻還剩最後一個願望有待實現,那就是,希望我的酉酉一生都可以快樂平安。”
她抹去鍾酉酉眼角撲簌而下的水澤,笑著說:“可以答應我嗎?”
鍾酉酉緊緊擁抱住她。
她的擁抱持續了很久。薑敏一直哄慰,耐心而溫柔。期間又說了許多其他的話,隻關乎日常最細微處的冷暖安適,像是與孩子分別前最後仔細的叮嚀。鍾酉酉的不安終於有所平複,一點點蹭到薑敏耳邊,抱住她的脖頸,很小聲地說話。薑敏停頓一下,眼眶微有泛紅,隨即笑著嗯了一聲。
之後,她抬起頭來,看向葉丞一眼。
那眼神靜默無聲,卻寄予深重。被葉丞全盤接收。
他的語氣沉靜:“請您放心。”
薑敏像是終於安下心來,微微垂下眼,笑了一下。
她的目光落在床頭那捧花束上。過了很久,最終伸手,輕握住其中一株芙蓉。
“酉酉,葉丞,”她的聲音已經細微,勉力開口,“我還有幾句話想跟褚行昌說,你們可以去幫我將他叫進來嗎?”
鍾酉酉回過眼,看到葉丞向她示意一般點頭。接著他伸出手,鍾酉酉茫然間遞過去,隨他的動作而起身,最後被帶離出房間。
走廊中一時沉寂,黃昏之後的底色近乎蒼涼。鍾酉酉不覺得冷,卻依舊下意識想去攥住什麼,最後被葉丞擁在頸側,無聲慰藉。病房中偶有傳出幾句低語,之後逐漸趨於安靜。又過了片刻,傳出褚行昌一記低抑的哭腔。
三天之後,薑敏被安葬。
在葬禮的前一日,輔江大學發布調查公告,確認褚行昌學術不端行為屬實,決議暫停其院士候選人資格,終止其所從事科研項目,追繳已撥付項目經費,撤銷其學術榮譽稱號,並直接給予開除處分。公告立即引發廣泛關注與討論,緊接著,在次日葬禮現場,出席參與悼念的人員絕大多數都是薑敏的親故與學生,曾經所謂葉茂根深的褚行昌一派,一夜之間全員缺席。
就連郭兆勳也未曾現身。這個被公眾順藤摸瓜挖掘出,曾在任上批準數個畢方與輔江大學的重點合作研究項目,卻無一例外全部歸屬於褚行昌教研組名下的前任總工程師,在遭到群起質疑的兩小時後,忙不迭發表了一則聲明,聲稱此前批準的與輔江大學研究項目均係正常合作關係,自身輔江大學客座教授稱號也由正常聘請流程獲得,與前機械工程學院院長褚行昌僅為普通相識,並無深交。
葬禮當天,褚行昌幾乎未曾說過話。
他的麵容灰敗,肩膀塌垂,精神像是被抽走大半,隻剩下一具空殼。受葬禮流程約束,一整日鍾酉酉都不得不經常與他相距甚近,卻兩人默契地毫無交集。夜深時候一切禮儀被收整完畢,鍾酉酉終於準備離去,卻在邁出門的時候被身後褚行昌出聲叫住。
他坐在原處未動,隻抬起眼皮沉沉看著她。開口時,聲音蒼老沙啞,再不複此前中氣十足的厲聲責罵。
“你現在功成名就,終於得意了,是吧?”
“我為什麼會得意,”鍾酉酉眼底猶有淚痕,卻語氣漠然,形同陌路,“你讓我失去了一位媽媽。”
結束葬禮回到晏江後,鍾酉酉一連幾天寡言少語。
失去至親帶來的情感真空需要時間去彌補。幸而過程雖然傷痛,卻因有另一人的細致陪伴,而不至於太過漫長。葉丞回到晏江的次日便開始恢複上班,又正值元旦與春節之間傳統而言每年最為忙碌的時段,且兼曠工數日,理論上公務之繁冗,以葉丞往日習性,宿在辦公室通宵處理都有可能,卻事實上趙明義崔通幾人不僅常常在朝九晚五之餘就再見不到葉丞人影,甚至有時想趁午餐時間找人談事,一敲辦公室門都是鎖著的。
以崔通的話來講,“這種事放在其他任何人身上,都很正常;但發生在葉總身上,就顯得非常不葉丞”。
但無可否認的是,對於鍾酉酉而言,這樣密集的陪伴總可以比尋常方式更快速地取得成效。
懷念自然在所難免,但終究徹底接納下來薑敏業已離世的事實。銷假的前一天晚上鍾酉酉的情緒已經趨於平靜,可以更加清晰地去梳理過往半月發生的種種變故。從褚行昌到李闕再到輔江大學,這些連綴在過去某些人生節點上,其中有些一度被避之不願談及的字眼,被她如今以坦然無阻的語氣問出來,再聽葉丞一一談起近況。
客廳空間開敞深闊,可兩人挨得很近,是足以竊竊私語的距離。談天的過程順暢而熟稔,無需更多提示,便很快被領會,繼而聽到貼合的答案。直到鍾酉酉提起那天薑敏向褚行昌質問的那句“故去的兒子”。
葉丞微有停頓。然後伸出手,摸了摸她的發頂。
“事實可能會不太好受。”他輕聲說,“薑老師的孩子褚憲,的確很早就已經離世,並且,是跳樓自殺。”
“褚憲從小就被褚行昌教育嚴格,因為經常被褚行昌批評為學習不夠優異,精力不夠集中,玩物喪誌,父子關係一直緊張。褚憲讀高中時想選文科,但遭到了褚行昌的否決。高考時褚憲沒有考上褚行昌所期望的學校,兩人關係開始僵化,後來褚憲被送去國外讀工學研究生時已經很不情願,等到再被要求進修博士,繼而要在畢業後回國接受一份褚行昌安排好的高校工作時,兩人在國外褚憲居住的公寓裏爆發了激烈爭吵,褚憲一時激憤,當晚選擇了跳樓自殺。”
“這件事被瞞了下來。除去極少數家人之外,輔江大學基本沒有師生知情。人們都順其自然認為褚憲是讀博畢業後定居在了海外,很少有人會懷疑這些。”
一瞬間,薑敏這些年鮮少提及自己的孩子;即使在患病之後,家中也隻見住家阿姨身影,從未聽薑敏提過有關孩子回國看望的信息;以及薑敏明明看上去婚姻美滿工作順遂,卻依舊患上了與情誌不舒高度相關的子宮體癌,似乎一切都有了源頭。
鍾酉酉聽得半天出神。
她又沉默了片刻,才低低出聲:“還有一件事……”
“什麼?”
鍾酉酉欲言又止半晌,抬頭望過去。
客廳中光線溫柔明亮。葉丞的眼神微微低垂,認真等著她後麵的話。他的目光細致,眼底有她的影子,除此之外,別無其他。
很早以前他們就相識,一直以來他都待她很好。無論是幼年時期的耐心照拂,還是青春期不著痕跡的刻意引導,以及成年後堪稱調整人生航向一般意義重大的扶助,由葉丞這兩個字而衍生出的相關記憶,總顯得積極明朗,安穩可靠。
他是她那些溫暖記憶的來路,也更希望可以是歸途。
鍾酉酉終於開口:“我喜……”
她的話中止於葉丞點按在唇畔的指尖上。接著,便眼睜睜見他傾身過來,在她發頂落下一個輕吻。
那太輕飄,像是根本不曾發生;卻又觸感明顯,與尋常的肢體接觸全然不同。鍾酉酉怔然抬頭,聽到他低沉開口:“請讓我先說。”
“我喜歡你,酉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