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1 / 3)

在中途放下張克津等人之後,剩餘回家的路上,天空開始飄起細雪。

雪天多少讓車速有所減緩,而等回家洗漱完畢,已經將近淩晨時間。隻是大約聚餐時候喝了太多的茶水,鍾酉酉良久都了無睡意,最後隻好開燈下床,打算去樓下找本書看。卻在樓梯拐角處瞥見書房裏的亮光,以及隱約傳來的細微鍵盤聲響,無聲喻示著房子裏的另一個人也還未睡,且依照習慣,大概率仍在深夜辦公。

鍾酉酉望了一眼,腳步遲疑,沒有立即過去。

不可否認當晚聚餐時候的一些言論容易令人心生微瀾,隻是很快就被當場眾人的插科打諢所打斷。這些情緒原本已經被消化殆盡,卻在深夜安靜時分,不經意間因為眼前一點模糊的記憶重現,而將人再度拉回到三年前。

對於三年前葉丞所發生的那件事,鍾酉酉並不比別人知道得更多。

葉丞從尼恩離職是在一年夏天。

彼時的鍾酉酉已經連續幾年不曾度過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暑假。褚行昌交代的任務總是過於繁重,以至於她連畢業論文都無暇顧及,越來越攀升的炎熱天氣也讓人感到不舒適,卻在一個逐漸心浮氣躁的傍晚,她接到葉丞的電話,告知他已經從尼恩離職,過幾天便要回國,屆時將在輔江大學暫待一段時間。

鍾酉酉有片刻的愣住。

在那之前他們已經有半年不曾見麵,而兩人遠距離的聯係屈指可數,在寥寥幾通越洋電話中,她不曾聽他提起過有關離職的計劃。可眼下葉丞的語氣平穩,甚至可以稱得上閑適,顯然離職是出於自願,而絕非倉促下的被迫決斷。鍾酉酉在心裏默默計較著要不要問他離職的原因,又最終沒有問出口,然而與此同時,卻無可置疑內心正油然而生一種隱秘的期待,就像是期待炎炎夏日裏一定會到來的一場雨水,甚至因為未來可期,連帶當晚原本累積的焦躁情緒也悄然變得雀躍起來。

三天之後的下午,鍾酉酉與沈樞在機場接到回國的葉丞。在當晚的接風宴上,葉丞依舊話語不多,卻顯而易見的心情很好。被沈樞問及離職原因時沒有多談,隻說打算此後回國工作,又因競業期未過,除去幾個已經應下的學術論壇與講座邀約,預計未來一年絕大多數時間都會待在輔江大學。當時沈樞聽後咦了一聲,笑著說:“那你豈不是能親眼目送幾個月後酉酉的博士畢業?”

鍾酉酉動作不易察覺地微微一頓,隨後麵無表情狀回複:“在那之前,還得先取決於能不能把褚行昌那堆海量的科研任務給結項完。”

鍾酉酉的忙碌並未因一句埋怨而有所稍緩,卻無疑因為葉丞在輔江大學的停留,而令原本規律的日常生活引入一些變化。每天慣常的寢室食堂實驗室三點一線的路線逐漸被更改,起初隻是午飯或晚飯的地點因為葉丞的提議,被時不時由食堂改去了校外;後來會收到一些小禮物,有時是零食,也有葉丞出差帶回的精致紀念品;而更多的變化,則是鍾酉酉處理褚行昌那些科研任務的地點,越來越頻繁地由教研組的實驗室變換去了葉丞的辦公室。

那最開始要追溯到實驗室一場突發並持續多日的電路故障,卻迅速成為了鍾酉酉的一個習慣。有大約半個月的時間,除非是某些基於樣機的特定測試要求必須待在實驗室或實驗大樓,否則鍾酉酉基本每天清晨都會直奔葉丞的辦公室。在那裏往往是一人一台電腦,在相距不遠的地方各自辦公到深夜,期間可能很少交流什麼,但每次在疲憊或焦灼間皺眉抬頭,便總可以看到幾米之外的葉丞。

那一幕早已不覺間定格在記憶深處。光與影,音與容,無一不是清晰細膩;眉眼,指尖,半挽的袖管,頭頂懸燈的光亮,與敲擊鍵盤時發出的不規則聲響,深夜裏的一切仿佛都很稀鬆平常,卻又像是平白有一種說不出的意味暗自醞釀,讓她恍然生出一種他一直都在的錯覺。

如今回想,那短暫的半個月,堪稱是鍾酉酉讀博三年最平心靜氣的一段時光。

直到幾天之後,整個輔江大學都聽聞了一則關於明星客座教授葉丞違背與前東家尼恩科技競業協議的網上爆料。

鍾酉酉在看到消息的第一時間從薑敏家中告辭離開,徑直去往辦公室找人。

她仍將那一日的情景記得很明晰。正值下午日照最強烈的時候,她因路上的高溫而微微汗濕,站在他麵前直截了當問出網上的事。被葉丞起身接了一杯水遞過來,然後微微垂眼看向她,說道:“那都是子虛烏有的事。”

他的語氣沉靜,眼神從容,像是在陳述一句再真實不過的事實。鍾酉酉在頃刻間便放下心去,沒有想過要問更多。卻不曾想到會在短短兩天之後,不足四十八小時的時間裏,看到葉丞原本公開否認的那句“對造謠者保留追訴的權利”,轉眼就變成了公開道歉信中的一句“接受尼恩科技與輔江大學的一切決議,願意承擔一應責任與後果”。

從那時到現在,已經過去三年半時間。

鍾酉酉在樓梯拐角緩緩坐下,長長呼吸一口氣。卻很快書房裏鍵盤聲停了下來,繼而傳來不確定的一句:“酉酉?”

葉丞的身影出現在書房門口。伴隨四周燈光被次第打開,鍾酉酉抱膝而坐的動作與直直望過來的目光被完全呈現於麵前。兩人視線相接的刹那她的眼神難以形容,像是隱忍的不平與委屈,又像是茫然與彷徨,更隱隱帶有冰雪的寒意,讓葉丞動作微頓,卻仍然走了過來,在嚐試伸出手的時候未被抵觸,於是下一刻,鍾酉酉便被攏進懷裏從冰冷的台階上抱離開。

她被安置在客廳柔軟的沙發上。被抱住哄慰的姿勢渾然像是回到小時候,每一下脊背的摩挲都在無聲傳達著慰藉與安全。鍾酉酉抿住唇一動不動,脊背的僵硬卻沒有持續很久,來自葉丞的安慰總是能夠很有效果,小時候他便可以讓她的情緒很快平複下來,長大之後也是一樣。

鍾酉酉終於伸出手,緊緊抱住他的頸側,卻依舊一言不發。葉丞不曾做聲催促,這樣的姿勢便持續了許久。

窗外遠處的地麵上已落了一層淺淺的白,像是可以掩藏住此前的一切陰霾。察覺鍾酉酉在頸側的呼吸終於歸於平靜,葉丞才低聲開口:“做了噩夢?”

鍾酉酉搖了搖頭。

“那是因為什麼呢?”

他的聲音有如呢喃,擁抱與撫摸都飽含溫存,卻又不帶絲毫情欲跡象。那是隻有經年熟悉的兩個人才可以信手拈來的默契與親密,可是,如果沒有前一日訴諸於口的喜歡,再是相識長久,也不會變作此刻這般交頸靠近的模樣。正如數個月前那個因回憶起博士學位被取消的過往而失聲大哭的夜晚,情緒激烈的鍾酉酉終究也僅止於葉丞克製的口頭安撫,自始至終,都不見兩人有任何可稱為親昵的肢體接觸。

——從昨晚到現在一直都感知不太深的有關兩人關係的確立,在這一刻的緊緊擁抱裏,才像是終於在心底完成了某種實質化的具象改變。

鍾酉酉依舊沉默了很久,直到所有過往都像是被重新掩埋妥當,才若無其事地開口:“明天中午想吃糖醋小排。”

她在有意轉移話題,葉丞沒有更多追問,隻順著應了一聲。

“明天上午趙明義有事要談,可能需要去研發中心一趟,但時間不會很久,回來的路上我去買食材。”葉丞說話的間隙察覺鍾酉酉掩去一個嗬欠,於是輕聲道,“困了?回臥室睡覺好不好?”

次日上午九點,葉丞到達總部研發中心大樓的時候,趙明義早已等在了辦公室外麵。

他的麵孔難得嚴肅非常,又有眼底一片青色,很像是一夜輾轉未眠。待開門進入辦公室,更是很快從裏麵擰上門鎖,轉過頭向葉丞鄭重道:“我有點事,得跟你單獨說。”

“昨天下午崔通找過我,跟我說了兩件事。一件是仿生技術項目組有兩個高工提離職,後續很可能會去豐瑞科技,這件事你估計已經知道了,人各有誌,我也不多說什麼。還有另一件緊要事,也是今天我準備跟你彙報的重點,”趙明義停了停,才說下去,“崔通上周投稿的一篇核心期刊論文在昨天被退了回來,連初審都沒過,給出的退稿理由是,整篇論文從研究方向到研究思路,都跟幾天前期刊已經錄用的另一篇論文高度雷同。”

葉丞抬起頭來,眼神微深。

趙明義很快接著道:“當然,要是單純從理論上講概率,這幾年國內外研究仿生技術領域的機構跟高校並不少,研究課題無意間撞重了也不是沒可能。昨天也正是考慮到這一點,又快到下班時間,就暫時先沒跟你彙報。直到昨天晚上快十點的時候,我請人幫忙聯係上了期刊那邊的責編,才知道那篇雷同論文的機構署名是豐瑞科技,至於第一作者跟第二作者,分別是豐瑞的一個管理層跟一個高工,這倆人都是剛剛才開始接觸仿生技術項目的研發,時間滿打滿算也就隻有一個月。並且在此之前,兩個人不但都不具備相關研究方向的工作經驗,甚至兩年內都沒發過一篇核心論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