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餘下的話,趙明義一時沒有全說出口。
尚且不論單是一篇核心論文的正常審稿周期都要等一個月以上,作為一個從未涉足過仿生技術領域的研發小白,要想從熟悉研發到著手參與再到完成核心論文以及最後的審稿錄用,即便是天才如葉丞,即便是在最後審稿環節上申請付費加急盡量壓縮時間,也斷不可能隻在一個月內就將以上環節全部完成。
“你是想說,豐瑞被錄用的論文其實竊取自畢方。”葉丞淡淡道,“換言之,畢方內部出了外泄消息的內應,是嗎?”
趙明義一時不由噤聲。
作為一名管理人員,此前出現李闕的內鬼醜聞已經屬於失職,而僅僅時隔兩個月,便又情景重現,即便是人到中年千錘百煉如趙明義,也有些難以立即消化這一現實。
更何況,如果說LUR項目作為郭兆勳曾經親自參與過的項目,內部人員複雜糾葛,又兼處於畢方集團人事變動剛不久,局勢還不夠明朗的時期,項目推進過程中出現不可控因素還情有可原,那麼作為在葉丞空降後新建立的仿生技術研發組,從最初的人員篩選到後期的項目推進都有趙明義與崔通一手監督參與,又是在如今研發中心大環境已然穩定下來的當下,再出現內鬼事件,無論如何都讓人有些不好想。
趙明義沉默片刻,最後還是點了點頭。
“從近期工作計劃來看,崔通說他手上還有兩個專利要申請,另外研發組下周還有一個項目的投標在準備,並且這個項目豐瑞那邊已經明確表態會參與競標。內鬼的事如果不能被很快解決,下一步可能就會影響到這些,對於這一點我很明白,會盡快督促查清楚。”
“但是,”趙明義躊躇片刻,低聲欲言又止,“關於內鬼人選……”
葉丞道:“怎麼?”
半晌趙明義都仍有些難以啟齒的模樣,最終卻還是硬著頭皮開口:“我是覺得,崔通有點奇怪。”
“那篇核心論文他在投稿的前一天給我看過,上麵的署名作者隻有兩個。”第一作者依照慣例默認為集團研發總工程師,第二作者便是崔通自己,對於這一點毋庸細說,趙明義隻接著道,“這篇論文相當於是崔通自己獨立完成。大多數下屬員工甚至都不知道他最近投了篇論文,更不要說接觸到論文了。所以,從這一點來說,本身能接觸到論文並且外泄的人選就十分有限。”
“再說崔通這個人。咱們幾個共事這麼些年,他是什麼脾性你肯定了解。如果說他來了畢方,卻突然掉頭為郭兆勳做事,光是動機我就想不出來,更難以相信。但是,要是換個角度再想想,過去也不是不存在任何蛛絲馬跡。”
“中秋節後那場集團內部選聘,在鍾酉酉能不能進總部這件事的決策上,崔通是我們幾個當中反對意見最激烈的。當然他提出的反對理由不是不成立,但如果反過來說,當時如果是褚行昌不想讓鍾酉酉離開潤恒科技脫離掌控,從而暗中給郭兆勳打了招呼,再由郭兆勳向麵試官授意,要求把鍾酉酉給拒掉,也不是不能說得過去,不是嗎?再者,崔通平常性格就跳脫,現如今論文出現問題,就算被懷疑是外泄消息的內鬼,也可以推說是自己大大咧咧沒保管好導致的,這理由也不是站不住腳。”
趙明義說到最後,一把煙嗓愈發沙啞,最後長長歎息一聲。
“我指天發誓,我說這些絕對沒有其他任何的惡意念頭,我也真的不願意去這麼揣測一個多年同儕。在這件事真相大白以前,我更不會再跟第二個人說這些猜想。但是,實話實說,自打昨天晚上這個念頭突然蹦出腦海,我就再沒睡著覺。”
葉丞始終斂眉不語。
他的神色有些冷淡,眼眸微垂,隱約可以從若有所思的態度中,窺見一絲不豫的情緒。上次趙明義向他彙報李闕的內鬼事件時,甚至都不曾見葉丞從辦公狀態中稍微抬起眼,兩相對比如此明顯,愈發令趙明義不敢言語。直到聽葉丞開口道:“不會是崔通。”
趙明義愣了一愣,下意識追問:“為什麼?”
葉丞沒有回應。隔了片刻,隻道:“這件事我知道了。暫時不要再說給任何人。”
幾天之後,剛剛在年初褚行昌事件中逐漸平息下去的網絡輿論,再度因豐瑞科技的一則新聞而風起雲湧。
起初是緣於一篇關於豐瑞科技仿生技術項目的新聞,聲稱其近日在柔性仿生機器人液態金屬驅動方麵的研究取得了一係列重要進展,不僅已有部分成果被知名核心期刊錄用並即將見刊發表,更公開申請了兩項發明專利。該消息隨之因與畢方產生聯係比較而引發關注,很快就有知情人士不乏嘲諷口吻指出,豐瑞科技立項還不足一個月,取得的研究成就簡直比畢方興師動眾建立已有半年的仿生技術重點專項還要亮眼,曾經業內地位超然的葉丞,如今的研發能力可見一斑。
有關葉丞江郎才盡的傳聞自其空降以來就一直都不曾停歇,這一次卻因真正涉及其所專長的技術領域而愈發言論高漲。兼之還有兩名高工從畢方離職去了豐瑞,於是連同葉丞的管理能力,一時間皆成為被毫不留情攻擊的對象。
這些消息傳至園區,進而引發討論是在一個工作日的中午。
鍾酉酉自從周一早上從市區返回園區上班,一連幾天都處於一種很微妙的狀態。說不出是哪裏不對,畢竟工作平穩如常,同事也無異樣,但就是隱約感知背後始終有一股好奇探究過來的目光,可等到回過頭去看時,那些視線立時又消失得一幹二淨,同事們各自埋頭忙碌,一切都像是無事發生的模樣。
當天中午實驗室再次集體叫外賣餐,鍾酉酉從頭到尾一言未發。等到取回餐一起吃飯,張克津終於覺察出有點不對勁,笑著哎了一聲:“怎麼瞧著鍾工心情好像不太痛快,是今天飯食不合胃口?”
“跟午飯沒關係。”鍾酉酉麵無表情道,“這兩天做了幾遍雙縫幹涉實驗,任誰看到實驗結果都會覺得心情一般。”
眾人一愣,接著便聽鍾酉酉悶聲道:“這兩天但凡我在實驗室裏回頭看,所有人都在各忙各的,像是什麼事都沒有;可是等不回頭看的時候,就都整齊劃一在背後打量我。咱們實驗室什麼時候變大型光子觀察場了?不然就煩請解釋一下,為什麼會出現這種現象?”
早就告別高中物理多年的眾人猛然間連實驗是什麼內容都沒反應過來,還是張克津首先回神,哎喲一聲笑道:“完了,出事了,鍾工因為咱們背地裏嚼舌根的行為生氣了。”
“你們也真是的,這都過去幾天了,還沒把鍾工跟葉總兩人的關係給適應下來嗎?”張克津裝模作樣舉著筷子,一副怒其不爭的教育口吻,“領會慢也就算了,還拎不清輕重。怎麼能因為這點事就把咱們鍾工給疏遠了呢?年終獎還得指著誰來賺都不記得了是吧?”
“哎就是,可千萬別生氣鍾工。”劉潤摸了把鼻尖,在一旁忙跟著道,“大家隻是覺得有些意外,腦回路暫時沒轉過來而已,絕對沒有要跟你疏遠的意思,什麼光子觀察場,那都是錯覺。咱們實驗室眾人可都是在豐厚年終獎基礎上建立起的偉大光榮情誼,怎麼可能因為一個男人的加入就突然產生隔閡了呢?就算那個男人是咱們集團史上最年輕的二號人物也不行,絕對不可能的事。”
眼見鍾酉酉繃起的嘴角有所平緩,劉潤又再接再厲找補了幾句,直到鍾酉酉徹底沒了要生氣的跡象,才轉移話題說道:“我聽說這兩天總部的氣氛有點反常,幾個老總像是在秘密商量什麼事,並且還心情不佳。尤其是趙總,前天有人從他辦公室門口路過,還聽見他跟崔總吵架來著,批評崔總性格大大咧咧東西亂放之類的,搞不清究竟是在做什麼。按理說快過年了,一切也都運行穩定,想不出還能有什麼事,難不成是真叫豐瑞科技在網上刮的那股妖風給吹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