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的聲音仿佛低了下去,輕而細的潺潺聲,漸漸微不可聞;而不知哪裏的水珠滴下,落於水中,“丁咚”,“丁咚”,一聲,又一聲,錘子般敲在了心口。
玉妃的哭聲已經消逝,曾經傾國傾城的麵龐分不出到底是水還是淚,雙睫無聲闔上時,眼周的淡青眼圈看得出憔悴不堪的細紋。
她已暈倒在冰冷的石地上,緊抱著女兒披帛的姿勢,像抱著剛剛落地的嬰兒,緊張而忐忑,連眉宇都皺的,刻下了她清醒時極少出現的惶恐和恐懼。
拓跋頊吃力地又往水邊踉蹌了兩步,忽然迸出了一聲嘶啞的高吼:“給朕下水打撈!活要見人,死要……要……”
他沒有說下去,喉間已然哽住,眼前蒼白黯淡的石壁,幻出了那個曼舞而笑的少女。
天光中,竹影裏,水碧色的長袖在天空漫卷而過,涼而溫柔的觸感在清靈的笑聲中滑過他的麵龐。
“初晴,你記住,不許和別的男子在一起,連拉手都不許!否則,我不會要你!”
他仿佛這樣氣恨恨地說著。
“那你也不許和別的女子在一起,連拉手都不許。否則,我也不會要你!”
那少女仿佛也這樣氣恨恨地回答。
天便格外地藍,雲便格外地白,連翠竹都格外地青蔥碧綠。
誰和誰在海誓山盟……
誰和誰在親密擁吻……
誰和誰的笑容悠悠蕩漾在春光中……
如今,又是誰獨立幽泉邊,對著幽幽流水泣不成聲……
墓室中是持之以恒的沒有生命力的慘白光線,不知日夜。
幾十名擅長潛水的北魏侍衛鍥而不舍地在水下搜索著,一個時辰接著一個時辰。
水紋不斷晃動著,從墓室一直延伸到下遊數裏的地方。偶然有竊竊私語的議論傳來,又迅速被魏帝冷沉的目光打斷。
他默然坐在水邊的地上,抱著膝,安靜地等候著。
就像當年被自己最心愛的女人囚於不見天日的密室,在痛楚不甘中苦候著她,苦候著重見光明的那一天。
他等到了那一天,也看到了她心底最深處的柔軟和脆弱。
這一次呢?
應該,也能等到吧?
抬眸,玉妃換著幹淨的衣服,在稍遠處靠著石壁坐在蒲團上,像在坐禪,卻懷抱著那條披帛,失神的杏眼一霎不霎地望著溪水,和溪水中不時浮起或沉下的身影。
可她的阿墨不會水。若沉下去,決計無法活著浮上來。
拓跋頊感覺得到她對自己的冷落和漠視,但終究心虛地不敢走近她一步,隻是在她唇色越來越雪白的時候,低低說道:“真……真人,一直沒找到阿墨,她……她應該沒事。她那麼聰明,一定……一定早就逃了。”
仿若在堅定自己的信心一般,他的聲音提高了些,在墓室中輕輕回蕩著餘音:
“她一定逃了,她一定還活著!”
“她一定逃了,她一定還活著!”
“她一定逃了,她一定還活著……”
餘音盡了,玉妃才慢慢轉過眼,冷冷地望著他,吐字如冰棱在酷寒的冬日敲擊著,“你為什麼殺蕭寶溶?為什麼要借阿墨的手殺蕭寶溶?”
拓跋頊隱隱有些委屈,但終究連委屈也不敢,隻垂頭道:“我沒有。”
玉妃卻似在憋了多少時日後才在這一刻找到了決口發泄出來,居然自蒲團上立起,衝著拓跋頊尖厲地叫了起來:“你喜歡阿墨,你喜歡阿墨是不是?你喜歡她,就該知道蕭寶溶在她心裏是怎樣的地位!不隻是恩人,不隻是兄長,不隻是情人……那是她從小到大便習慣依賴仰望著的親人!他對阿墨,比我更重要,比蕭鑾、蕭彥更重要!可你讓她親手殺了他!你讓她親手殺了他!你叫她怎麼活?怎麼活?”
她掩著臉失聲痛哭,慘叫道:“是你在害她,是你在害她的兄長,她連報仇的勇氣都沒有,你讓她怎麼活?”
拓跋頊再也忍耐不住,重重一掌擊在冰冷的地麵,同樣失聲高叫:“真人,相信我,不是我!我隻想好好娶了阿墨,從此白頭偕老……我再嫉恨蕭寶溶,又怎會不知道他在阿墨心中的地位?我要的是阿墨一心一意陪我,而不是想她一心一意恨我!”
“那是誰?那是誰?這天底下,除了你,還有這樣的能耐,可以把他們兩個生生逼死?”玉妃清麗的麵龐已經變形,叫得聲嘶力竭。
拓跋頊沒有回答,隻是狠狠地盯住蕭寶溶所在的那間主墓室,怨恨、悲憤、恐懼刹那紛湧,聚在幽深如夜的眸底。
玉妃在他和蕭寶溶的墓室間來回看著,漸漸也驚恐起來,啞聲叫道:“不會!寶溶不會!他最疼阿墨,寧可自己死了,也不會讓阿墨受傷半點!他不會害阿墨!”
“他不會害阿墨,可他想為即將覆滅的南齊和他的孩子報仇。”栗色的發絲在男子蕭索低沉的話語中飄拂著,水光映在他的麵龐,沒有淚,卻似有滿臉的淚光,“我用了反間計,讓蕭寶溶深信,阿墨為了我已經完全背叛了他,背叛了大齊。他用自己慘烈的死亡報複著我和阿墨。阿墨認定了是我殺了蕭寶溶,就是再喜歡我,也不會再接受我。”
他將頭深埋到自己的膝間,逼出尖銳疼痛的聲線,“他的死亡會永遠橫亙於我和阿墨之間,阿墨將永不會原諒我,而我也將百口莫辯!”
他再有機變,也無法和一個死人爭論是非對錯,任何解釋都會成為凶手為自己開脫的蒼白辯解;而蕭寶墨因著親手毒死了原本就占據著生命中最重要地位的男人,將會永遠對他深懷歉疚。